万树玉
伪金圆券:这难道是我昨晚脱下的鞋子吗?(1948年,米谷)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米谷是家喻户晓的漫画家,人们几乎天天都可从上海的《解放日报》、北京的《人民日报》等报刊看到他耀眼的漫画作品。他创作力旺盛,艺术造诣极深,据保守估计,他一生创作发表的以漫画为主的画作至少在五千幅以上,自1946年至1965年这20年间,共出版了五本漫画集、四本连环画(其中一本是与他人合作)、五本插图;1973年至1978年上半年复制了四百多幅漫画,创作了上百幅水墨画。这些作品技艺精湛、构思巧妙、造型传神、个性鲜明,驰誉中外,他是被美术界和广大读者公认的艺术巨擘、漫画大师。
米谷1918年10月1日出生于浙江海宁市斜桥镇经营面粉业的富商之家,原名朱禄庆,学名朱吾石,父亲朱继堂,母亲蒋云先。他4岁见背,由母亲一人抚养,16岁时与当地名门望族的张笑英结婚,夫妇鸾凤和鸣,守望终老。1934年10月,米谷完婚后赴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又称“西湖艺专”)高中部学习。当时的校长是首先倡导中西艺术融为一体的林风眠。林风眠19岁赴法国勤工俭学,先后在蒂戒美术学校和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研学西画。1926年受蔡元培聘请,回国任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后又于1927年应蔡元培之邀,赴杭州任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兼教授。杭州艺专是当时民国政府刚建成的最高美术学府,教授有潘天寿、李苦禅、刘开渠、李金发、潘玉良、吴大羽等名家,还有来华讲学的法国画家克罗多。1935年春,按国民政府规定,浙江省高级中学的学生都要进行军训。米谷对限制自由的军训十分反感,他在集训处只呆了一周,就与四十多名同学一起返校以示抗议。校训育主任因此大为震怒,迫使大多数学生返回军训营地,米谷却硬抗到底,与另一同学离校返家,结果被校方开除,在家赋闲数月,于1935年夏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
米谷从小萌露绘画天赋。在当地念完小学后,祖母和母亲将他送到海宁县立初级高科职业学校学习,盼望他长大后经商或者到银行工作,这在当时应是金饭碗的职业。可是米谷的志趣却不在商业,而在美术上。他常在自家大宅院的门上墙上用彩笔涂绘树木、房屋、马匹、鹅鸭以及他能目睹的其他景物。初中美术教师周佩华发现他的这种特殊秉赋后就予以鼓励、辅导,使他的素描、水彩写生等绘画技能大有长进,兴趣也变得更加浓厚。他买了画板、画架、调色板、三角凳等工具,一有空就跑到野外写生。初中校长还帮他从大城市函购了丰子恺的《护生画集》和叶浅予的《王先生与小陈》等画作以及鲁迅、茅盾的文学作品,加以研读借鉴。
米谷在杭州艺专的学习时间虽不长(仅一学期),但却得到了慧眼独具的林风眠校长的关注和青睐,常受到他的指点和勉励,致使米谷与这位比自己年长18岁的恩师产生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双方保持了三十余年的忘年交。1938年杭州国立艺专与北平国立艺专合并后,林风眠离开学校到重庆隐居,此后到上海中国画院任职。1961年至1965年,米谷因业务需要,一直留意收集林风眠画作,同时,每到上海出差,总要前往中国画院拜访林风眠。林风眠主张中西结合,西为中用,在画中采用了一些西方的超现实主义手法,引起了对中国传统水墨创作的挑战,不免产生众说纷纭的质疑和争议。1961年在上海举办的花鸟画展中,出现了湮沉多年的林风眠作品。米谷怀着激动的心情,于1961年5月在《美术》月刊上发表了一篇热情洋溢的文章《我爱林风眠的画》,对林的创作理念和作品不仅作了充分肯定,而且予以高度评价:“在他的画里,既无孤高绝俗之气,又无妩媚造作之态,而是那样地朴素与平易,把欣赏者带进一个轻快、鲜明、优美的深邃的诗情境意里”,这是“百花园里的一朵奇花”,“像一杯醇香的葡萄酒,使我陶醉于美好的艺术享受与想象中”。文章发表后在美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当时“左”的思潮影响下,有人将林风眠视为“没落阶级的文人”,指责他的风景画充满了“颓废情调”、“感伤色彩”,批评米谷的“这种欣赏口味是很不健康的,对这样的作品作这样的宣扬是非常错误的”,“米谷同志的文章引起的不良影响是绝不可忽视的”。米谷因此不得不在党内、职工大会上,在美术界,多次检讨,并把这一“严重错误”写进自己的自传和多种履历表,声称自己的“大毒文”害了人民,要以加倍努力工作来“弥补对党造成的损失”。1977年,林风眠去香港定居前不忘画一幅米谷喜爱的《鸡冠花》相赠,并在是年8月9日的信中向这位后辈交心,表示“我如在国外仍请与我通信,希望你再从事漫画工作”。
1935年秋,米谷进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在两年学习期间,他萌发了漫画创作意识和政治觉悟。当时的上海是进步画家荟萃、政治思潮相当活跃的地方。上海美专校长是著名漫画家张聿光,副校长是国画家刘海粟。张光宇、丰子恺、叶浅予、黄文农、鲁少飞等名画家也都在上海。他们通过《时代漫画》《上海漫画》《独立漫画》等刊物,发表宣传抗日、反独裁争民主、针砭时弊的漫画,对米谷产生了较大影响。漫画是文艺中具有强烈政治性战斗性的特殊门类,参加漫画活动、从事漫画创作,实际意味着从事政治活动、政治斗争。米谷此时开始在鲁少飞主编的《时代漫画》等刊物发表了《夜上海》等四幅讽刺国民党政权、揭露社会黑暗的漫画,足以表明他的政治进步。同时,他购买阅读了《社会科学》《政治经济学》《大众哲学》《中国农村论战》等进步书籍,用以武装头脑。他还参加了一些社会进步活动,在政治上进一步历练自己。1936年10月,鲁迅病逝于上海,他参加了追悼活动。他作为上海美专学生会干事与新华艺专的学生会干事沈同衡为鲁迅速写遗容,用石膏粉还原头像面容,并参加了对鲁迅的守灵。在筹备追悼会过程中广泛结识了漫画界进步人士,密切了与进步学生组织的联系,更燃起了他以漫画为武器参与人民革命斗争的青春激情。
建筑在刺刀上的椅子(1948年,米谷)
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前夕,上海美专停课。米谷返乡积极从事抗日宣传活动,参加了斜桥镇“抗日后援会”的宣传工作,主要是根据广播内容编辑印制战报,到公众场合演讲,唱抗战歌曲,画宣传画。他的宣传画就张贴在街头巷里,有时就直接画到镇子的墙上。他还邀请以共产党员吴曼华为首的硖石镇“好青年歌咏队”到斜桥镇联合演唱革命歌曲。他用铁皮制作了一个六尺高的大炸弹模型,上书“炸到东京去”字样,将它竖立在车站附近。在当地小学校长、共产党人施塘等影响下,他对党的抗日纲领、政策有了进一步认识,表现更为活跃出色,逐渐成了当地青年的中心人物。不久,米谷从党刊《抗战》上获悉延安抗大招生消息,立刻萌生了奔赴延安、投身抗日前线的念头。他决定不顾家庭牵挂,立即行动。1937年11月他与伴友到汉口八路军办事处提出赴延安申请未果,后经两度申请,终于获准领到赴延安的介绍信。最终与他结伴成行的共四人。其他三人是同乡的好友殷白(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重庆工作,曾任重庆书协名誉主席)、王野翔(首任南京航空学院党委书记)和诸暨青年余宗彦(曾任全国总工会宣传部长)。1938年1月31日,他们从西安出发,开始为期半月徒步八百华里的延安之行。对此,殷白后来有以下具体记述:“我们四人辗转到西安,钱已用完,幸得一位姓寿的同乡前辈资助,才有继续前进的生活费用。我们毅然登程,步行去延安。从西安到延安八百华里,我们走了将近半个月……米谷常停下来勾画,四人轮流每天作详细的集体日记。以致行抵延安城南三十里铺时,已经断粮,只剩下仅够住店的两角钱了。这天我们不吃晚饭,一人喝了一碗店家的米汤。第二天微明即起,背起背包,迎着从延安吹来的晨风,迈开大步,不多时”,终于到了宝塔山下。
2月中到延安后,米谷与殷白进了延安陕北大学十五队,殷白编墙报,米谷负责美编,搞美术设计。3个月后,米谷从陕北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邑县陕北公学分校从事宣传工作。他绘制了多幅马恩列斯毛的巨幅肖像,有的用作宣传,有的为单位悬挂,获得众人好评。他利用业余时间收集了很多陕北民间剪纸。年底被调至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院长为毛泽东、副院长为沙可夫)美术系当教员。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米谷与华君武在学院合作创办了一个培养漫画新人的漫画研究班。不久,米谷又转入鲁艺美术工场从事创作。他与华君武、苏光等合办了一个张贴漫画的墙报组,很受校内外观众欢迎。在鲁艺期间,米谷不但履行教学,还为八路军后方办事处的《前线》杂志画插图,为宣传大生产作了不少大幅彩画,为朱总司令塑了头像。
1941年皖南事变后,驻守江南的新四军正在扩军重建。米谷是江南人离家久了,多少有了乡愁,想乘此机会去江南的新四军工作,上级批准了他的请求。1941年秋,他辞别延安南下苏北。到了新四军后,米谷被分到新四军一师政治部文工团美术组,除创作了大量宣传画,还带领美术组开展活动,工作十分艰苦。他经常深入前线吸收创作题材,每到一个新的驻地,他的抗战漫画就很快在墙头出现。有时因形势需要,他还需改换身份单独深入敌占区做宣传、策反工作。一次,人们接到消息,说米谷在战斗中不幸牺牲。信息传到延安,大家为失去一位才华横溢的战友感到悲伤。殷白回忆说:“我接到华君武同志电话,说鲁艺接到消息,米谷等几人在过封锁线时遇到了战斗,不幸牺牲了。”鲁艺还为此开了追悼会,后来才弄清这传闻不实。
1942年初夏,在苏北部队的艰苦环境中长期超负荷工作,米谷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感难以支撑,同时接到家乡亲人来信,透露了他们经济上的困难处境。米谷于是向新四军一师政治部主任钟期光提出请假到上海治病,同时探望亲人。钟期光同意他的申请,提出他可以利用继父徐祖荫在崇德县伪政府当秘书这一关系,打入敌伪区做党的宣传工作,如不成,则到学校从事宣传工作,借此照顾接济家庭,党的关系暂存一师,待工作有着落、活动开展后,再到太湖区找部队接关系。1942年6月,米谷离开部队回到敌伪区上海。当时的上海,抗日分子、共产党人受到严密监视。他一到上海就病倒,烧得两眼发黑,经医院诊断,得了重伤寒。母亲和妻子赶到,病情加重,经多家医院治疗,均不见好转,后来舌头、牙齿都已发黑,病势危急。米谷继父徐祖荫原是中医高手,他赶来用猛药尝试,使他从昏迷中醒来,稳定了病情。米谷乘机按组织意见,向继父提出进入县政府工作要求,结果被借故推却,只好在朋友帮助下先回斜桥镇隐蔽,到母校斜桥小学任教。他执教的课程是音乐、劳作(含漫画、木刻、篆刻),向学生既传授艺术,又灌输抗日爱国思想。在他的悉心教导下,一些学生自动走上街头张贴抗日标语,雕刻老师画好黑白稿的抗日版画,进行革命宣传。米谷还利用课余时间为小学生画了《世界各国小朋友》连环画,以使他们增长一些国际知识。反动当局探知米谷回了海宁,意欲抓捕。在家乡结识的曾在新四军工作过的陈汉章(沙可夫之子)、朱新楣的帮助下,他终于逃脱了追捕。1943年秋,到上海成都路一家唯美广告社当绘图员。业余时间参照《伊索寓言》中弱肉强食的题材,用寓言形式创作了三十余幅系列漫画,影射日本侵略罪行,以“令狐原”笔名发表在《新申报》上。到年底,因要求加薪而被广告社辞退。后经介绍,到新华公司下属的久孚化工厂做记账员。到年底,又因带头闹罢工、抗压老板不发薪金而被解雇。
1945年初,经上海美专同学介绍,米谷到塘古钱业中学任美术代课教师,开始以“米谷”笔名在苏联创办的《时代日报》上发表国际讽刺漫画,有《帝国主义的末日到了》和《帝国主义国内大混乱》等作品;以“封宁”笔名画了长篇连载《柴小姐》。这些影射、抨击日帝、揭露社会黑暗的作品出台后,既使米谷名噪一时,又使敌人大为震惊、恼火,开始对他进行搜捕,迫使他东躲西藏,经常变换行踪。暑期间,米谷回乡,国民党省党部调查室中统少将王绍达亲临海宁予以查处、通缉。当天,一小特务乘米谷早晨尚未起身便来刺探,看到米谷在家,一进门便溜出,引起了米谷警惕。此时朱新楣托人捎来字条,让他立即离家,他即于中午赶回上海。之后米谷知悉,中统派了两名枪手隐伏在他家对面桥南的一个废弃窑内,一人先来打探,如见米谷在家,就命枪手过来暗杀。这次事件后,反动当局对米谷的追杀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并未放弃缉捕行动。米谷一同乡当上国民党省部委员和省参议员后就盯上了他。他命斜桥镇镇长到上海找到米谷,并约到杭州见面,要米谷写一纸“自由书”。米谷此时已被敌特追得天无宁日,为求安定以便创作,干脆与这位同乡摊牌,承认自己在延安学习过,但后因照顾家庭生活已与共党断了联系,对其毫不知情。对方无奈,只劝他“安分守己”,放他回家。这时,米谷的一位同学在上海警察局当警察,得知他已受到军统注意,便特地邀他与自己的父母同住,以便安心从事创作。米谷的生活因此才渐趋安定,创作随之增多,收入也有了提高。1946年初,乘形势略见缓和,他把老家妻儿接到上海,租住迪斯威路的一个亭子间,继续靠发表漫画谋生。
自1942年以来的五年中,米谷多次设法取得与部队的联系,准备归队。第一次是1942年6月病愈后给新四军一师去信,杳无回音。原来苏北战局有了变化,新四军已转移到淮南一带。第二次是1943年秋,他不断按原有通信方式与江北新四军一师联系,终于接到了钟期光主任的回信,要他回部队。米谷立即与朱新楣、陈汉章等人启程,星夜赶路,但到镇江时听说日寇军区在扫荡江北,不能渡江,大家只好返回上海。第三次是1944年初,陈汉章来信告已与新四军取得联系,米谷立刻找陈汉章同行。但他注意到一路上有人跟梢,不得不再次返回上海。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也曾多次设法联系部队,均未果。在与组织失去联系的岁月里,他实际上一直过着颠沛、动荡、流亡的生活,步履维艰,煎熬度日。但这并没有使他丧失斗志、颓唐消沉,而是仍以一个党员、战士身份严格要求自己,充满激情地坚持以漫画为武器从事抗日反蒋宣传,成了文艺战线一名十分出色的勇士。抗战胜利后,他在上海的《文汇报》《联合晚报》《新民晚报》《群众》《文萃》等众多报刊发表政治漫画,为《大晚报》编辑漫画专栏,与陶谋基合编《华美日报》的漫画专版,宣传反内战、反独裁、反迫害,矛头直指国民党反动当局和美帝国主义。1947年5月间,他还与沈同衡、丁聪、余所亚等人成立漫画工学团,从事漫画讲课、创作、出版和展览,在宋庆龄资助下先后举办了两次讽刺美蒋的大型展览,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和国民党的惊恐。
随着国共和谈破裂,内地白色恐怖加剧,1947年底米谷随上海地下党和进步人士一起南下香港,先居漫画家廖冰兄家,最后与林默涵、廖沫沙等人住在一起,为中共地下报刊《华商报》《群众》等作画。1948年7月,经林默涵、范剑侠介绍,米谷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林默涵是在上海公开出版发行的中共刊物《群众》周刊的党员编辑,1946年9月米谷因投稿与其结识。这使米谷彻底消除了长期因未能归队、恢复组织关系而产生的焦虑、郁闷、牵挂,成了入港后最令他欣慰的大事。他终于又可以在香港踏实安心地将自己蕴含多年的爱国爱党热能、绘画潜能毫无后顾之虑地充分释放出来,为民族解放和民主进步事业大干一番了。
1948年9月,迁港《文汇报》创刊,米谷被其总主笔徐铸成聘为《文汇报》漫画双周刊的主编。他还在中共香港文化工作委员会乔冠华、夏衍、邵荃麟等人领导下的群众团体“人间画会”担任副会长兼秘书长。会长是张光宇,副会长还有黄新波(版画家)和特伟(漫画家)。实际工作主要落在米谷身上。“人间画会”中的漫画家成立了一个漫画研究部,并于1948年11月出版了《这是一个漫画时代》的刊物,它虽只出了一期,但彰显了漫画家的战斗声势。发刊词中刊登的张光宇、沈同衡、丁聪、米谷等人充满激情的发言,像是一篇篇声讨反动派的战斗缴文。画会以香港画刊《星期报》名义成立“年轻人大学漫画学院”,米谷参与辅导。方成说:“画会团结了大批进步美术家”,《星期报》的“整版漫画都由‘人间画会’包办,组稿便在会内进行,常是米谷主持,分配任务。画会不仅指导会员的工作和学习,还要关心会员的生活问题,作为画会领导人,米谷一直是繁忙的”。
米谷虽在香港只待了一年五个月,但在创作了上发挥了巨大威力,作品又快又多,形成了他创作上的第一个高潮。他不仅要为自己主编的《文汇报》漫画双周刊作画,还向香港的《华商报》《星期报》《正报》《群众》《中国文摘》等众多报刊投稿,几乎每天都有一二幅矛头针对国民党反动派和黑暗势力的高质量漫画问世,使香港社会的画风焕然一新,大大冲淡了原有的浑浊潮流。美术评论家黄苗子说,米谷待人接物与他的精神“像一团火”,“发出强烈的光焰”。此时他的创作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给大众照亮了光明前景。漫画家张文元中肯地说,当时在香港“创作最旺盛、影响最大的”就推米谷了。
米谷于1935年开始创作漫画至1947年,历经十多年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磨砺,加上文艺修养、政治阅历的积淀,他的绘画技艺已进入成熟阶段。除产量丰硕,这是他在港创作的又一亮点。他在港发表的漫画《同心合力挖蒋根》《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伪金圆券:这难道是我昨晚脱下的鞋子吗?》等,都是构思巧妙与技艺精湛完美结合的经典。作品造型逼肖传神,表情生动,主题突出,不仅是打击敌人的锐利武器,也是启迪心扉的教本、饱人眼福的艺术品。黄苗子赞说,他的政治讽刺画“咄咄逼人,火辣辣地使人看了感到痛快”,它们“之所以能够深深拨动人们的心弦,除了刻苦的基本功锻炼和精深的文艺修养外,更需要的是对社会事物的爱憎激化出来的感情”。漫画家王乐天说:“有人说,他的漫画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确是中肯之谈。”
米谷这种砺刃斫石的刻苦作风一以贯之,始终不渝。米谷长女朱星娴后来回忆说:“父亲对绘画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的作风也给我们留下了难忘的记忆。我们经常看见他长时间地坐在那里勾勾画画进行构思。每作一画总是画了又改,改了又画,或者推倒重来,几易其稿,不肯有丝毫马虎。即使已完成的画,如仍觉不满意,则宁可废弃不用也从不勉强。”许多人见了米谷的画都爱不释手。当时方成住在舅父家,舅父是香港某洋行经理,他就爱上了米谷的漫画。方成说,舅舅“对米谷的艺术很崇拜,几次要我邀米谷来家里作客,喝醉了就让我送他回宿舍”。
米谷在香港创作的第三个亮点是开拓绘画的新领域。一是在《文汇报》副刊连续发表社会讽刺连环漫画《香港小姐》。二是1948年10月,与丁聪、张光宇、特伟等人共同绘制了一幅高达4米多的巨幅鲁迅肖像。三是1948年、1949年间先后画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两幅速写像,于1949年4月解放军渡江前夕登在《文汇报》第一版上,解放军渡江时又在《文汇报》“号外”上刊出。《文汇报》编辑陈钦源说,由于这两幅画画得很好,后来国内的报纸也刊用过多次。四是他接连于1948年底和1949年初创作了连环画《少年毛泽东》和《小二黑结婚》,开启了中国现代连环画的先河。《少年毛泽东》于1949年1月由香港新民主出版社出版。《小二黑结婚》于1949年3月连载于香港《文汇报》副刊,1950年5月由上海大众美术出版社首次出版。这两书均被后人誉为“连坛神品”、“经典之作”,标志了米谷造型艺术的新的辉煌成就。
马歇尔照(1948年,米谷)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根据组织安排,米谷与《文汇报》编辑任嘉光一起从香港乘轮船回上海,6月初任上海《解放日报》编委兼艺术组组长,7月被选为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副主席。1950年6月,上海成立“漫画工作者联谊会”,出版《漫画》月刊,米谷任主编。1953年,《漫画》正式成立编辑室,主编仍为米谷,编委为方成、米谷、吕蒙、吴耘、沈柔坚、特伟、张文元、张乐平、华君武、杨可扬、钟灵,编辑部设在上海巨鹿路755弄9号。1955年4月从第58期起《漫画》迁京,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编制,编辑部设在东单沟沿头二眼井甲1号,米谷任主编兼编辑部主任。自第68期起改半月刊。1960年7月8日停刊,共出164期。
从1950年6月创刊到1960年7月停刊的整整十年中,米谷为办好《漫画》,倾注了全部精力,对刊物的约选稿、审稿、编辑、排版、封面设计、校对等严格把关,力求使专栏体现与时俱进性、现实性、可读性、多面性、知识性。他对质量和选稿常有两句口头禅:“画得再好一点嘛”和“有苗头”。为保证稿源,编辑部常根据新华社每季度的宣传报道要点写出约稿提纲,印发给作者参考;为拓展创作视野,刊物常向作者寄赠苏联《鳄鱼》杂志的出版信息,介绍丹麦、法国、日本、德国、美国、英国、西班牙等国漫画家的作品。
在编辑工作期间,米谷总算有了与外国同行交流的机会。1954年5月,他代表中国艺术界随中央代表团赴苏联莫斯科访问参观,参加了“五一”国际劳动节庆典。1958年,为参加国际漫画家组织“杜米埃俱乐部”,他与华君武一起赴法国巴黎等地和英国访问。他多才重情、豁达大度,利用多次出访和接待来访的机会,结交了不少外国漫画大家,如苏联的库克雷尼克塞和叶菲莫夫、丹麦的皮特斯托鲁普、法国的艾飞等,向他们学习借鉴。谈到交流,漫画家江有生回忆过一段米谷的趣事。米谷烟瘾大、酒量大,他与陶谋基、张文元是漫画界有名的“酒仙”。50年代时,有一次有人介绍他们与日本漫画家那须良辅见面,米谷请他在东单一家酒店吃饭。米谷热情豪放,与他开怀痛饮,两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抱成一团,互换领带留念。次日米谷酒醒,哭丧着脸对江有生说:“我亏了。”江问:“怎么啦?”他说:“我的领带是世界名牌箭牌,日本人那条不行。”
1960年7月,由于浮夸风的影响,也造成了纸张奇缺,《漫画》被迫停刊。米谷因常年操心,积劳成疾,得了肺病和肾结核,不得不摘除右肾。手术后,他于1961年调任中国美术馆研究保管部主任,直至1966年“文革”开始。在此期间,他马不停蹄、不辞劳顿地奔赴天津、南京、苏州、杭州、武汉、广州等地,为美术馆搜觅收购大量近现代与明清的国画精品,以及众多民间美术作品,为馆藏夯下了坚实基础。同时,他还为美术馆拟定了若干保管陈列方案。但在各种行政工作缠身的日子里,他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自1950年创办《漫画》前后至1965年这段较长岁月里,他以冲锋陷阵的斗士姿态创作了数千幅漫画,包括在《漫画》刊物上发表114幅,形成了创作上的第二个高潮。
这时期的大量漫画,属于鳌头的是国际漫画。国际漫画有两类,以针对帝修反的国际政治讽刺画为主。这类精彩之作屡见不鲜,如《冰点士气》《苏伊士运河的覆舟》《非洲地震》《开罗博物馆的陈列品》等,产生了巨大震撼力,引起中外注目。据说,在政治局会议上曾把米谷等人的漫画印发给与会者,作为讨论国际局势的参考。国际漫画的另一类是少数国际社会讽刺画,那是米谷出访英法后创作的,如《走马看英法》组画等,揭示了西方社会的阴暗面和西方艺术的颓废流派,表露了米谷的人生观、价值观和艺术观。
同时,米谷以大胆的艺术勇气打开了一般画家避犹不及的内部讽刺画之大门,带头创作发表一些内部讽刺画。其中收到强烈反响的是1951年6月20日首先发表于《解放日报》的《新社会老现象》,批评开会迟到的不良现象。漫画发表后,读者评说如潮,截至7月8日,报社共受到859封来信,其中赞同的605封,不同意的163封,基本同意而认为尚有不足的91封。议论持续了半个多月,最后报社总结,肯定此画的积极作用。但米谷还是写了《我感谢同志们》的文章,谦逊地表示,对百余位同志提出的反对意见,要“不能不引起我的警惕”。当然,以后米谷还是秉持内部讽刺主张的。他于1956年8月15日在《文艺报》发表《糖精不能治盲肠炎》一文,进一步阐述了这一观点,强调“只要人们意识中行为中存在毛病,群众就需要这种有力的武器”。
除漫画外,米谷在50年代也创作了两本连环画和不少插图,1953年2月,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连环画《封建奴才武训》是由米谷牵头并统稿的60人集体创作,在中国连环画史上有如此众多画家参与创作,应是首屈一指的空前壮举。1956年他还创作了《一个奇怪的贫农》连环画,描绘一个杀害杨虎城将军的国民党特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潜伏被破获的故事,是年2月由朝花美术出版社出版,后一直被人遗忘,从未在米谷画选和年谱中出现过。
自50年代后期起,米谷的画风有了变化。原常用钢笔勾画,笔触细腻、缜密、流畅,后改用毛笔描绘,画面趋于简约粗放,雄健遒劲,突出神态,有时糅入一些水墨技法。
1966年“文革”开始后,米谷被扣上“反动权威”、“叛徒”、“十七年文艺黑线”的忠实执行者等帽子,在美术馆遭受隔离审查和劳动改造。每天在馆里摇煤球、扫厕所、清理场地,干着各种粗活,同时接连接受群众批斗,致使他的高血压病不断加剧,晚上常常头痛得不能入睡。他在黑龙江的儿子来京探望他时偷偷带了些花生糖果,也被人告发。在上海主编《漫画》期间,米谷曾因两幅漫画稿的送审,对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张春桥的指示有过激烈顶撞,最后经周总理亲自过问,同意米谷意见,才获准发表。张春桥是“文革”领导小组成员,米谷的挨整很可能与此事有些关联。
1970年,米谷与其他所谓的“黑帮”、“牛鬼蛇神”一起下放到文化部在天津团泊洼的“五七”干校,除继续接受审查批斗外,还承担放羊的苦活,每天劳动十几个小时。对于米谷在干校的放羊情况,江有生在《漫话漫画》中有具体描述:“米谷和我到了干校后,干校又把他、我、丁聪发配到离连部二里外的羊圈和猪场干活,以区别连队的‘五七战士’。米谷、丁聪放羊,我喂猪。羊圈和猪场只隔一道矮土墙。一回,米谷从土墙那边咬着烟袋探头对我笑:‘哈哈,我们又是邻居了。’我作苦笑状,都什么时候啦,还要开玩笑。又一回,我伏在猪圈上观看老母猪产后喂奶,米谷又探头来说:‘小猪这么多,要给产妇安神催奶。’我问:‘怎么安法催法?’他说:‘你到厨房要两个馒头,我给你一些老酒,用馒头蘸着喂它。’我叫道:‘你莫害我!要是老母猪发酒疯,岂不闹出新动向?’他很有把握地说:‘二两没事,我都养过7个小孩还不知道?’我接受他建议如法炮制,老母猪用膳后拥众小猪呼呼大睡。军宣队来视察,见产房内母子平安,甚感满意。某日黄昏,我站在猪场外,见暮色苍茫中米谷、丁聪放羊归来。丁聪昂首阔步领前,远望他戴副大眼镜。米谷脚穿半高统皮靴,腰束皮带,咬着烟袋,手执一树枝,在羊群后悠然自得地殿后。待羊群过去,米谷悄悄对我说:‘我们没有大公羊带队,羊群乱跑,我让丁聪做个领头羊,众羊果真听他的。’又一日,我从土墙探首见米谷正在一只羊的腹下收拾一件什么东西。我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这是母羊产下的胎衣,此物大补,在北京还没有地方买呢。问我要不要?我嫌脏,没有接受。他说:‘算了,你还是个广东人,我自己留着下酒。’”
1972年下半年,米谷因高血压日趋严重,被获准回家养病。他毕生追求进步,为党为人民孜孜矻矻、忘我工作,对于自己的历史、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虽然身心受到严重打击,问题仍挂着,尚未“解放”,表面上仍有压抑、憋屈之感,但他内心仍充满着激情和动力。1973年至1978年上半年,他再次拿起画笔,开始生命中最后一次冲刺。1973年起,他把自己1946年至1965年期间创作的上千幅漫画,根据底稿、报刊图片和记忆进行整理,并从中选择具有代表性的438幅,进行复制,从此告别漫画创作。接着于1974年至1978年间,除绘了一些彩碟、捏了一些动物泥塑外,全力以赴地经营彩墨画创作这一新领域,创造了他一生创作中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高潮。他用水墨和彩料在高丽纸上作画,题材有禽鸟、花卉、林木、山水,其中尤以鸭子造型为重头,至少画了上百件鸭画。他虽是大漫画家,但在国画中对笔墨的掌握、线条勾勒、晕染皴法的运用,都极见功力,彰显了酣畅淋漓、挥洒自如、雄浑醇厚的写意风格,可谓独树一帜、自成一家。自从痴迷于画鸭后,米谷常常废寝忘食、茶饭不思。夫人张笑英担心他累垮,提醒他“要好好休息”,他则说:“不能画画比死还难受。”夏天每当下雨,他就头戴破草帽,脚穿塑料凉鞋,站在大雨中速写鸭子戏水的种种姿态,裤子一直湿到大腿也无暇顾及,一个半月内,他就画了三大速写本。河岸边群众见状说,哪来的这个疯老头,在大雨中干什么。当他们得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漫画家米谷,便找上门来希望他指导自己的孩子学画。他总是和蔼热情地允承下来。画了一段时间鸭画后,他就在墙上挂起了王遐举为他书写的横额“千鸭堂”。后来他见到黄苗子说:“我已画了不止一千只鸭子了,你给我另写一个‘万鸭斋’匾额吧。”有人对他开玩笑说:“你画的鸭子固然不错,但你画的乌鸦更好,还不如画乌鸦吧。”米谷噗嗤一笑说:“画鸭子还要偷着画,画乌鸦不更要杀头了吗?!”
1976年,沈同衡从新疆农场回京探亲,前来看望米谷,米谷请他为水墨鸭画作几幅对联,沈立即挥笔写了五联。谈到米谷为何爱上画鸭,夫人认为也许是米谷出于政治敏感,以“春江水暖鸭先知”预示四人帮即将倒台,春天即将来临。
米谷鸭画
天不吝才。1978年6月28日,中国美协和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领导来访米谷,当他得知自己已经被平反,他的水墨画将可出版时,他过度兴奋,猝然中风,卧床八年,于1986年10月20日与世长辞,终年才68岁。为了弘扬、学习这位技艺精湛、人品高尚的艺术巨擘,他的家乡海宁市建立了米谷画廊和米谷艺术研究院,并经私人出资为他雕铸了纪念铜像。
米谷是中外罕见的漫画、艺术天才,他的一生是光辉战斗的一生。他虽然走了,但他以一团火似的激情冲锋陷阵、描绘时代风云的形象将永远活在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