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黎 尤蕾 王爱忠
1949年12月3日,陕北绥德专区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一个男婴降生在村民王玉宽家的窑洞里,这个小名唤作卫儿的小男孩在若干年后,成长为作家路遥。
在新中国文学的天幕上,路遥犹如一颗流星,在短暂的写作生涯里,给中国文坛留下了一道难以磨灭的辉煌。其作品展现出奋斗不息的昂扬斗志曾经感染了无数读者,激励着一代又一代青年走向了自己的人生征程。可路遥的一生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郁闷、痛苦和煎熬,以至于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去完成《平凡的世界》这部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以其恢宏的气势和史诗般的品格,全景式地展现了改革时代中国城乡的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情感的巨大变迁,该作获得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1957年深秋的一个清晨,路遥被父亲从睡梦中唤醒,他牵着父亲的手,沿着公路,一路向南。延川,此后成为改变路遥命运的节点。用路遥好友、作家海波的话说,路遥从过继之时起,就没有了少年,直接从童年跨入成年,与其说是命运改变,不如说是路遥开始掌控自己的命运走向。
他被過继给伯父,这件事在路遥一生的记忆中,始终挥之不去:“童年,不堪回首。贫穷饥饿,且又有一颗敏感自尊的心。当七岁时父母一路讨饭,把你送给别人,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冷酷的现实。你独立地做人从这时候就开始了。”
在路遥最后的日子里,他仍然会忆起当年父子俩去延川途中,经过青涧城,父亲用一毛钱给路遥买了一碗油茶,他头也没抬就喝光了。路遥知道不是父亲不想喝,而是口袋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
与病中感伤的路遥不同,年仅7岁,遭受着生活磨砺又极度渴求上学的路遥显得格外倔强。成名后,路遥在《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时提到,“我躲在村里一棵老树背后眼看着父亲走了,我特别伤心,觉得父亲把我出卖了……但我咬着牙忍住了”。
伯父家也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一贫如洗的家庭哪能拿出钱来给路遥报名上学,给他买笔买纸买课本?可是一天早晨,养母却把他从炕上叫起,在他脖子上挂上一个书包,轻声说:“上学去吧!”那一刻,路遥的眼睛湿润了。
在城关小学上学的时候,路遥最受不了城乡学生在文化享受上的差距。当时延川县城的电影放映站上放电影,一毛钱一张票,吃饭尚且难保证的路遥根本掏不出一分钱。他无法接受自己被阻隔在“流行文化”之外的尴尬,于是就想办法多看书多读报,把延川县城唯一的一个新华书店和一个阅览室当成了“精神食堂”,在这里,他看到了广阔的世界,并把这个外面的世界讲给同学听。很快,路遥再也不用为一张电影票发愁,不用再遭遇翻墙偷看电影被“揪”出去的窘境,他又一次成为同学眼中的“英雄”,请路遥看电影的人太多了。
对于陕北生活艰难的农家来说,能识字就不错了,然而两年后,在千余考生不到20%的录取率里,路遥考上了延川中学。
在延川中学里,路遥吃的是同学们帮衬的丙等伙食,吃不上的时候就奔至野外找野雀蛋和能吃的野生果子和植物。但路遥的才华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大量阅读、写日记,也像哲人一般发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诘问。很快,他的名字就成了全校的“文学明星”,这让他看到了命运的曙光。
1966年,路遥考上了西安石油化工学校。这一年“文革”开始,停止招生。村支书同情这个心气高的孩子,1969年冬,将他选送到“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于是他重新回到了县城。
1972年9月,诗人谷溪创办了延川县文艺小报《山花》,路遥常在上面发表诗作。
1973年秋,在当时延川县委书记申毅的一再推荐、奔波下,路遥进入了延安大学中文系,从此走上了文学道路。
1976年8月,大学毕业的路遥成为《延河》编辑,1981年春,他的《惊心动魄的一幕》荣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他借了500元赶到北京领奖,和生活的窘迫相比,他更焦虑的是怎样尽快写出优秀作品。这年夏天,路遥开始了《人生》的写作,他后来回忆说:“我准备了近两年,思想和艺术考虑备受折磨;而终于穿过障碍进入实际表现的时候,精神真正达到了忘乎所以。记得近一个月里,每天工作18个小时,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深更半夜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转圈圈行走,以致招待所白所长犯了疑心,给县委打电话,说这个青年人可能神经错乱,怕要寻‘无常。县委指示,那人在写书,别惊动他。”
《人生》发表在1982年第6期《收获》杂志上,立即引起了轰动。面对纷繁的争议,路遥日后如此回答:“这是如何对待土地——或者说如何对待生息在土地上的劳动大众的问题。是的,我们最终要彻底改变我国的广大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改变落后的生活观念和陈旧习俗,填平城乡之间的沟堑。我们今天为之奋斗的正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这也是全人类的目标。”
1983年,路遥开始写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借黄土高坡一个农民家族的10年,全景式地书写中国1975年至1985年的城乡社会变化。“写作整个地进入狂热状态。身体几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变为机器人性质。”
但是,完成第二部的时候,他健壮如牛的身体出了问题:“身体软弱得像一摊泥。最痛苦的是吸进一口气就特别艰难,要动员身体全部残存的力量。在任何地方,只要一坐下,就会睡过去……”“抄改稿子时,像个垂危病人半躺在桌面上,斜着身子勉强用笔在写。几乎不是用体力工作,而纯粹靠一种精神力量在苟延残喘。”
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在简单保守治疗后又开始第三部的创作。1988年5月25日,路遥终于完成了最后一行。用热水泡过手脚后,他几乎是不停顿地写,画上最后一个标点,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扔了出去……
六年的文学远征,流血、流汗。《平凡的世界》终于在他顽强毅力支撑下圆满完成,并一举夺得中国最高文学奖“茅盾文学奖”。这曾经被认为是一部具有内在魄力,具有博大恢宏“史诗般品格”的现实主义力作,应该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收获。但此时的路遥已明确感觉到了死神的侵袭,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这位原准备站在诺贝尔文学奖领奖台发表演讲的作家,又坚持完成了不朽的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而后带着未竟的事业,离开了这个平凡的世界。
他把自己沉浸在文学创作的忘我之中,塑造了一个个寄托个人诉求的硬汉形象(如马建强、孙少平、孙少安等),掩盖着其内心的悲愤与无奈。他想通过自我奋斗,驱逐那些蛰伏内心、浓烈如斯的自卑情绪。不管上天怎样冷酷无情,他都要认真耕耘这片生活的土地!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年仅42岁的路遥因肝硬化、消化道出血医治无效,走完了他平凡而又悲壮的人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