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萍,女,1973年9月出生,江西上饶人,2016年出版散文小说合集《声声唤》,现在上饶县房地产登记中心工作。
我一直记得见她的第一眼。城镇中学那幢老教学楼,现在仍伫立在小山包上,二楼最靠里的那间教室,初二(四)班,我坐在座位上,前面的女生转过了身。学生发式下她一张柔美精致的侧脸轮廓显露山水,肤色是吹弹欲破的娇嫩,说话的时候,一抹桃红飞上脸颊。她眨了几下眼睛,细密的长睫毛轻轻刷过空气,带着巨大的辐射波扩散开来。每一次相逢都是久别重逢,这诗意的语言是对彼情彼景的最好描述,自从遇见,我们再没有从彼此的视线中走失。深秋时我们在学校一间简陋浴室冲凉,好不容易提来的一桶热水根本不够使用,我们干脆就着自来水的冰凉与刺激冲洗开了。女孩子们在浴室里的打打闹闹和嘻嘻哈哈是很容易让人对这一间小浴室心生遐想的,水流的冰凉和身体的年轻火热交织在一起,我们陶醉在水花四溅和无拘无束的感觉中。猛一抬头,发现石块堆叠的缝隙居然有一双眼睛在窥探。尖叫声中,我胡乱套了一件衣裳,爬上墙头,蒿草遮闭了视线,一个瘦小的背影迅疾消失。高一下学期某一天午后,我们集体逃学,流连在一个废弃厂区。穿过幽深隧道,忽视坚硬的碎砖块对单薄脚底的考验,踩踏在癞蛤蟆肥软的身躯上不时带来阵阵慌乱的嬉闹。走到一个圆形的开阔地段,仿佛一下从白天走到黑夜,真的是夜晚了,月色当空,一轮皎月冉冉升起,月华自上而下流溢,清辉温柔无言地注满了这一池空间。厚重的尘灰层被脚步触动,灰烬飘飞,上扬,逐光而去,这里犹如一个被魔法控制的幻境。我们震惊沉默而至失语。过了很久我们才醒悟,我们其实是钻进了一个巨大烟囱的底部,一注光线从烟囱顶部流泄,投射,营造出与月色等同的魔幻场景。当时的逃课孩子中有她还有另外一个男同学,我们这几个人后来都与文字结下厚缘,莫非是这白昼的月色就此引领我们都踏上了一条与文字相关的殊途?高二时我租住在学校附近,一幢小楼我们美其名曰“小红楼”,说是小红楼,但楼房从外观到内里都简朴得接近寒碜。我住在二楼套房的里间,隔层直接就是瓦頂,雨滴会漏下来,星光和月华也会渗下来,室内装备是一张睡上去会吱呀作响的小竹床,另有一张小书桌勉强靠墙站立。她那时借住在亲戚家,居住条件比我这儿好很多。但很多夜晚,我们都喜欢一起挤在小竹床上,彻夜长谈。屋漏床小被冷统统无关紧要,笑声和话语声火苗一样窜起,无穷无尽的追问和探究充沛滋养着年轻的生命,那时我们从来不知道寒冷困苦为何物。2005年,我、她还有另一个女同学,相聚在某间咖啡馆,那是我们三个闺蜜的婚后约定,隔三岔五相聚,放空身心地闲聊,借午后一段短暂时光修复生活残损,“紫云飘”的话题又一次让我们浮想联翩了。紫是另一个闺蜜紫罗兰的简称,云是我的笔名逸云的简称,飘是她的笔名飘娴的简称,合在一起就是“紫云飘”。理想中的“紫云飘”是一个集书画、休闲和娱乐于一体的雅集汇总,放飞我们的梦想更让我们美梦成真。我们一次次描述,添砖加瓦,添彩加色,空中楼阁一样的紫云飘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欢聚之后,我们从海市蜃楼的“紫云飘”飘到人间,是那样的自在愉悦心满意足。2002年的某一天,我给她看一首小诗,诗名我已记不起,当头一句是“雨,沙沙的……”那是我发表在《上饶日报》上一首小诗,我开心与她分享。在她,这首小诗不亚于一束光,从此令她的生活有了通透明亮的远方。结婚育子的那些年,我疲于生活,操劳奔走,诗的精致早被我扔弃。而她从触及诗句的那一眼起,诗便主宰了她的身心,她寄情于诗,陶醉享受沉迷。诗成为一件护罩,她在诗的领域成全了自己的梦想。诗也成为一件金光袈裟,令她从此具备了强大法力。但同时诗如同是一柄双刃剑,为她剖开另一种人生。从此,能征服和驾驭她的只有诗了。她的样子也越来越接近一首诗,真心,专意,深情。她的所有美好隐于悄无声息,隐于静水深流。岁月之河以如初的恩宠裹藏起她的不老容颜,她的模样定格在30岁,80岁的深邃睿智和16岁的无邪天真并存于她的内心。她文字的分量如此厚重,既有钢筋水泥,也有梦幻森林,既有一针见血的痛,也有云层之上的仁慈宽容。诗句将她重新排列组合,成就一个渺远空灵唯美纯净的她。从此,她一个人迅速而彻底地跌落进诗句的天空与海洋。她一个人漫步,一个人领会,一个人想象,一个人狂喜,一个人悲伤,她深情而温柔地描述一切,以她的敏锐和细腻,诗句构建起一个全新国度。远离世事尘嚣,在花朵和云层之上,自然的灵动气息浮动,云淡风轻,万物有灵,天地有大美。她的诗集《在尘埃之上》《孤独在唱歌》是我的枕边书,多少次吟读,多少次泪水就模糊了双眼。她所描述的场景也是我一直深爱着的场景,生活其中,生死相随,河流、山岗、春风、花朵这些事物同样丰富充盈着我的生命。她是这样一位内敛女子,再炽烈的感情也只是诗句中安静淡然的一笔,一句一词就点到带过。她用诗句浅浅地隔离人世,她用诗句无恙安然地保护和重塑自己。有段时间看她有了观望星空的感觉。我们虽然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小镇上,相聚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我更多的是从阅读她的诗句知道她的动向。她成为了中作协会员,她的诗歌发表在《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花城》《天涯》等多家刊物,她获得2010年华文青年诗人奖,2012年她进入鲁院诗歌高研班学习,2014年她获得江西年度诗人奖,在诗歌的道路上,她越走越宽越走越远,我对她的前行保持一种仰望的姿势。欢聚时,我们以平视的姿势舒心相待,一起郊游一起拍照一起吃吃喝喝一起忙里偷闲,一起醉一起嗨一起不知今夕何夕。我有时喜欢故意灌她酒,她平素的情感都过于隐藏,另一个真实性情的她在酒后会跳出来,撒娇发嗲耍赖。她脸蛋粉扑扑的,一如当年的那两片红霞,两泓深泉还是那样深不可测,悲喜掩映在两扇紧密的幕帘之后,眨巴眨巴,眼睑中呈现的镜像一如从前。不用开口,对视一眼,彼此的心思都洞若观火了然分明。她是造词遣句的高手,驾驭生活却显得笨拙迟钝。她只会烧青菜,对于荤菜的烹饪她毫无章法,蛋炒饭她倒是得心应手,这得益于她儿子高中三年的宵夜锻炼,一般的家电比如换个灯泡什么的那更是难上加难的大事,所以对着堵塞的下水道她一愁莫展那都情有可原了。好在她的家人接纳包容了一切。他们打理好她生活的大小事务,她需要做的只是关起门,打开音乐,看书,写诗。建安北路八号,从侧边一条小路直走,那儿是她的安居所在。院子里花卉遍植,它们怀揣着香气,亲人散落在楼房的角落,他们怀揣着温暖。这里馥郁而香甜,她由此扎根,成长,壮大。那儿也像我的另一个家,一个同样令我舒适自在的安居。我亲昵地拭擦她老父亲嘴角剩余的饭粒,她的老母亲拉紧我的手不肯让我远离,她亲爱的妹妹们高声喊叫着我的乳名。在更远的她的老家叶坞村,红叶堆积出遍地诗句,她是那个幸运的孩子,有幸捡拾。多年来,她尝试着用流水挽留暖春,用冰雪拥抱炎夏,用星光镂刻初秋,用烈焰裹藏寒冬。她试图用纸包火,用沉默说出欢喜,用静止替代追逐,用放手成全情爱。最终,她放飞诗句,每一句都足以蛊惑人心缭乱江湖,她用诗句的方式与这个世界达成谅解。谁能从年少的第一眼就洞察所有的远景和真相呢。我们牵手一起,从少年走来,在冬日山头吮吸满山遍野的山茶花蜜,在月夜去偷踩心仪的一缕含笑花香,我们构成和丰满了彼此每一帖生命图景的定形。她终究成为了一个口含咒语的诗人,背负着诗歌之名,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向诗而渡,我们都以文字的枝繁叶茂成就了各自生命的另一层深厚完满。年少时,我并不能深刻地领会这样一份情谊之于生活的意义。幼苗渐长,久历淬炼,两棵大树以根深蒂固的形象扶摇映衬,并行风雨,疏朗天地。内心盘根交融,枝叶婆娑,翩跹起舞,会意默契,心心相印,作为唯一的聆听者,聆听风语。当我们汇入人群,再汹涌的人世风浪亦不能将我们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