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祎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西安 710119)
16世纪,世界历史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伊朗在经历了长达几个世纪的动乱与分裂之后归于统一。[1](P196)1502年,谢赫·伊斯马仪在土库曼部落军队的支持下,结束了白羊王朝的统治,以大不里士为首都建立了萨法维王朝。[2]萨法维王朝的建立,标志着伊朗作为统一民族国家的形成,伊朗一跃成为当时伊斯兰世界三大帝国之一。[3]然而,萨法维王朝立国之初推行的扩张政策,招致其与周边国家冲突不断,反而使其自身国土大面积沦丧;与此同时,王朝内部统治阶级之间矛盾激化,以土库曼部落为主的割据势力相互攻伐导致国力大为削弱。[4]在阿拔斯一世即位之初,萨法维王朝政局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阿拔斯一世登基后,国内混乱政局依旧,各方势力倾轧十分严重。[5]在萨法维王朝建立过程中,土库曼部落曾立下汗马功劳,因而其在王朝中央及地方上充任重要官职,并获得了特殊地位和权利,突出表现为广占土地,控制税收,掌握军队。随着土库曼部落自身实力的不断壮大,国内逐渐形成了部落分裂割据的局面。这些部落常年相互攻伐,发动叛乱,以求扩大自身势力而置国家和平于不顾,使国家长期处于动荡之中,严重威胁着国家政权的统一。尽管伊斯马仪一世和塔赫马斯普一世都曾采取诸多措施,以解决土库曼部落势力过大所带来的弊端,但未能从根本上动摇土库曼贵族及基齐勒巴什军队的地位。除了面对政治上的困境外,阿拔斯一世还要接受宗教权威的挑战。根据萨法维教团的传统,教团的世俗领袖即宗教领袖。通过政变上台的阿拔斯一世虽然废除了其父胡达班达的世俗王位,但其父的宗教权威仍被大多数人认可,这造成了萨法维王朝宗教权威与世俗权威分裂的局面。[6](P58~60)此外,自1502年伊斯马仪一世宣布什叶派的十二伊玛目派为国教后,萨法维王朝以什叶派为正统,以武力强迫逊尼派改宗。[7](P85)虽然这种方式很快实现了国家意识形态的统一,但也由此激化了教派冲突,使国内宗教矛盾更为尖锐。动荡的国内局势,进一步导致了萨法维王朝经济形势的恶化。在塔赫马斯普一世统治的最后14年里,政府的整个岁入从16世纪50年代早期的500万金币,下降到了1571年的300万金币,而税收却在1570~1587年间上升了5倍。
萨法维王朝初期与周边国家频繁的战争,成为其对外交往的一大特点。其与教派相异领土相接的奥斯曼土耳其,进行了多次战争。1514年查尔德兰战役,塞里姆一世击败伊斯玛仪,占领了安纳托利亚东部大部分地区,包括埃尔津詹、迪亚巴克尔以及位于安纳托利亚东南部的杜尔嘎迪尔埃米尔国。1583~1584年间,奥斯曼帝国军队在穆斯塔法帕夏的率领下,再次进攻萨法维王朝,吞并了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控制了南高加索地区。[8](P32)早在1510年,东部乌兹别克汗国与萨法维王朝之间就因争夺呼罗珊地区而发生血战,并于1512年击败萨法维王朝军队,控制了呼罗珊地区。1588年2月在阿拔斯一世即位前,乌兹别克人再次袭击了呼罗珊首府赫拉特。阿拔斯一世登基后,由于国内叛乱四起,因而无法有效应对乌兹别克人的进攻。直至1594年,乌兹别克人几乎占领了整个呼罗珊地区。面对东西两线夹击,萨法维王朝处在亡国的边缘。1507年,霍尔木兹岛在葡萄牙人的炮火下陷落。葡萄牙势力的入侵,不仅对萨法维王朝的安全构成了巨大威胁,而且也极大地破坏了波斯南部的海上贸易,严重限制了萨法维王朝的对外贸易与交往。同时,北部沙俄于1554年消灭阿斯特拉罕国,进而对萨法维王朝虎视眈眈。
即位初期,阿拔斯一世首先采取军事和外交手段以稳定局势。为改变东西两线作战的艰难处境,1590年6月,萨法维王朝与奥斯曼帝国签订伊斯坦布尔合约,规定西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格鲁吉亚、洛雷斯坦的一部分及大不里士地区划归奥斯曼帝国,伊朗人不得敌视和亵渎逊尼派信仰;同时,海达尔·米尔扎王子作为人质留在奥斯曼宫廷。自此,萨法维王朝暂时解除了来自西部的威胁。随后,阿拔斯一世镇压了企图推翻国王而独立的土库曼部落。1597年,阿拔斯一世利用乌兹别克国内动荡的局势,出征赫拉特并收复了呼罗珊全境。1587~1597年,阿拔斯一世用10年时间稳定了国内外局势,不仅使萨法维王朝转危为安,同时也为之后推行的一系列改革奠定了基础。
1589年,阿拔斯一世将萨法维王朝首都,由加兹温迁往百里之外的伊斯法罕。伊斯法罕位于波斯中心地区,拥有优越的自然环境,进可攻退可守。更为重要的是,与加兹温相比,伊斯法罕不仅远离奥斯曼帝国统治区域,而且更加靠近萨法维王朝东部边疆和海湾地区。迁都于此,既可以避免奥斯曼帝国从西部长驱直入,又便于对东北部乌兹别克用兵。迁都也源于社会因素,即对波斯人和波斯文化因素的考虑。[9](P88)伊斯法罕一直是古代波斯文明中心之一,革除土库曼部落的各种弊端,就必须重用文明程度更高的波斯人,以波斯化代替突厥化。[10]
掌握强权和组建军队,是建立政权的重要手段。对阿拔斯一世而言,如何遏制基齐勒巴什军队力量的膨胀,是其即位后面临的首要问题。格鲁吉亚和高加索地区的伊斯兰教皈依者,恰好成为军队中平衡基齐勒巴什人的一股力量。1601年,为缓解奥斯曼帝国对欧洲的进攻,詹姆斯六世写信给阿拔斯,鼓动萨法维王朝采取更多军事行动对抗奥斯曼土耳其,并称欧洲愿意助其组建军队。在欧洲人的援助下,阿拔斯一世利用新式武器装备新军,使其成为遏制部落力量的基柱。阿拔斯一世统治时期,新的常备军是由高加索人组成的皇家军团,主要包括炮兵、洋枪兵和步兵。其中,步兵每军12000人,骑兵每军10000人,皆装备火枪;炮兵人数达12000人,配备有500门铜炮。除了建立新式的正规部队外,阿拔斯一世还扩充王室近卫军规模,使其人数达到了3000人。近卫军职责是保卫国王和王室成员的安全,随时听从国王的调遣。[11](P23)军事改革不仅加强了部队战斗力,使其能够更好地保卫国家政权抵御外部侵犯,同时将军队中基齐勒巴什人的数量由原来的6~8万裁减至3万,扭转了土库曼部落贵族拥兵自重的局面,降低了基齐勒巴什人在军队中的影响力。
阿拔斯一世统治时期,中央设立了最高会议,由游牧部落军事首领、波斯高级官僚和什叶派僧侣组成,负责处理一些国家日常事物。[12](P38)地方上总督由国王委派,并只对国王负责。阿拔斯一世将最高司法权收归中央,由迪万·贝格行使;地方法官由选举产生,但须经国王认可。阿拔斯一世通过强制性迁移政策,强化了对基齐勒巴什人的限制,使得国家社会政治中土地所有权发生了改变,加速了社会各阶层之间的流动。实际上,通过这种社会流动性,阿拔斯一世摧毁了传统的贵族政治模式,并宣称在萨法维王朝不应存在世袭贵族。阿拔斯一世统治时期,将法治贯穿于改革的全过程,授权各地官员对法律执行情况进行严格检查,并对违法者处以严惩。利用社会流动性因素,阿拔斯一世完成了各方制衡的目标,并建立了一个新的精英阶层,以高加索人和波斯人取代基齐勒巴什人,进一步削弱了土库曼部落贵族的势力。阿拔斯一世统治时期是萨法维王朝最为重要的时期,它标志着传统部落管理方式正逐渐向专制统治转变。在阿拔斯一世支持下,高加索人的政治影响力大幅度增加。到17世纪末,高加索人已经占据了萨法维王朝行政机构中五分之一的职位,而原本土库曼人和波斯人之间二元对立的形势由于高加索人的出现而变得更为复杂,高加索人俨然成为一股强大的第三方势力。
在宗教方面,阿拔斯一世积极扶植什叶派,以加强什叶派的国教地位。阿拔斯一世修复了马什哈德第八代什叶派伊玛目阿里·里萨的陵墓,并于1601年亲自徒步从伊斯法罕到马什哈德朝觐圣陵;1607年,阿拔斯一世将自己所有的私人领地和个人财产作为瓦克夫捐赠给什叶派使用,使其在经济上具有了一定基础。[6](P59)政策上的倾斜,使得什叶派实力不断强大。在阿拔斯一世的支持下,大量什叶派长老和乌勒玛进入国家政权机构,成为各级教法官和清真寺行政官员。与此同时,阿拔斯十分重视什叶派神学家在教育和舆论方面的影响,并利用他们为王权统治提供理论依据,如著名的“伊斯法罕学派”(“照明学派”)的思想,就迎合了这种需要。在国王的支持下,该学派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13](P207)
阿拔斯一世统治期间,推行了相对宽容的宗教政策,允许其他宗教的存在。特别是对逊尼派而言,尽管其受到了不少限制,但在边远地区,如波斯湾沿岸、赫拉特和坎大哈等地的逊尼派还是容忍他们的存在的。对于非穆斯林的异教徒,阿拔斯一世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允许祆教徒、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继续保持他们的信仰,甚至还为迁到新卓勒法的亚美尼亚人修建了一所基督教堂,天主教的嘉布遣修会和加尔默罗修会也在伊斯法罕建立了各自的修道院。
阿拔斯一世统治时期,国内经济得到了极大发展。税收增加了政府的收入,市场上到处是璀璨的宝石。相比较而言,丝绸和烟草贸易更为政府所重视,为政府垄断,并处于政府的管控之下。阿拔斯一世积极发展交通网络,投资基础设施建设,保护并支持国内贸易。他曾下令:“如果有任何商人、旅者或者居民被抢劫,政府有职责补偿他们的损失。”随着欧洲和亚美尼亚垄断了国际贸易,萨法维王朝的商人将目光更多地集中于国内的市场。随着撒马尔罕成为欧亚大陆新的贸易中心,萨法维王朝作为两大洲潜在的商品集散地,其重要性也得到了进一步提高。虽然在17世纪,萨法维王朝的商业贸易相对集中于国内市场,但商人们每年仍能赚取30%~40%的利润。这足以体现阿拔斯一世统治下萨法维王朝商业贸易的发达。然而就世界体系而言,当时萨法维王朝作为一个区域性帝国,与欧洲国家的贸易模式大致相同,并且主要以奢侈品为主,比如丝绸等大宗商品。在阿拔斯一世时期,国家的商贸进出口相对较为平衡,并没有过分依赖任何进口商品。相对而言,萨法维王朝和欧洲国家之间在贸易交往中相对独立。
在阿拔斯一世统治时期,税收成为国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阿拔斯一世在全国范围内整顿税收,并将税收制度编纂成册,几乎全国各地的税收都是依据中央政府颁布的律法直接征收。当时全国的税收总额大约785623图曼,同一时期政府的支出总计491796图曼。因此,政府预算中存在大量盈余。这部分盈余保存在国库中,以供国王在需要时使用。通过将财政收入在各阶层之间进行分配,政府进一步加强了其对行政机构的控制。此外,为了减轻穷人的经济负担,阿拔斯一世下令免除了部分赋税。
这一时期,国内手工业也得到空前的发展,阿拔斯一世大量兴建工厂、学校,广泛收揽人才。据统计,当时伊斯法罕的地毯厂规模很大,仅工人就达25000人。除了雇佣本国工人外,阿拔斯一世还大量引进外国人才,在国内手工业的各个部门都可以见到外国人的身影。此外,阿拔斯一世还聘请了300名中国烧制瓷器的工匠,他们连同其家属一起定居于伊斯法罕等地。
阿拔斯一世所推行的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等多方面的改革,并对萨法维王朝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阿拔斯一世的改革,使得萨法维王朝建立了相对完备的中央集权的政治体系,一改过去地方势力过大而中央权力羸弱的局面,使其拥有了一支可靠的军队,不仅击败了乌兹别克人,而且将过去被奥斯曼人侵吞的领土收复,稳定了国内外势力,使得伊朗度过了难关。同时,改革不仅强化了什叶派的国教地位,也最大限度减少了国内宗教派别之间的矛盾,营造出一个较为宽松的宗教环境,从而维护了国内的稳定与和平。改革使得国内的经济状况大为改善,为萨法维王朝发展对外贸易创造了物质基础和有利条件。改革也是一把双刃剑。阿拔斯一世改革树立的最危险的先例之一,就是将国有土地转变为王室土地。这种方式虽然可以强化中央权力并增加税收,但是这些土地原本是作为封邑以便能够招募军队保卫国家的。土地政策的转变对边境地区而言是一场灾难,将置这些地区处于随时被外国势力侵占的境况中。这些问题慢慢削弱着萨法维王朝部署在边境的军事力量,使得境外势力一点一点蚕食萨法维王朝的疆土。另外,宗教阶层势力过于强大对于萨法维王朝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阿拔斯一世大力支持教士阶级,不断提高其地位,这使得到了萨法维王朝的后期,出现了国王屈服于教士集团的局面。尽管改革存在一些问题,但在萨法维王朝处于多事之秋危难之时,阿拔斯一世能够审时度势,积极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这仍旧顺应了发展的潮流,是历史的必然选择。正是因为阿拔斯一世富有成效的改革,奠定了他在位期间和随后几十年萨法维王朝的稳定和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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