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顿掠影（二）

李欧

埃德蒙顿市公共空间的雕塑甚多，各种风格并存：写实、象征、抽象、荒诞……各种流派共容：现实主义、表现主义、后现代主义……这是加拿大多元文化的一种表征？其中的两个，感受尤深。

其一是在市政厅大门前，一个工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建筑工人，坐在一把普通普通的木椅上，一身泥尘，刚享受完自己普普通通的午餐。其表情，疲倦而欣然，平和而坦然，自尊而自足，似乎在宣称，诚实的劳动，可以获得公正的报酬。雕塑名为“午休时间”。

另一个是在阿尔伯特大学校区中心，一个巨人，站在平台上、气势轩昂，风采超人，不过却是空心的、一个巨大的空心人；在他膝下，一个小人，诚惶诚恐地、惊诧莫名地仰视着他。且命名为“偶像与粉丝”。这是对浮华、对追求浮华的嘲讽；时尚、时髦不过是“空心”、空虚的掩饰，而崇拜偶像不过是一种愚蠢。

或许，加拿大农夫，是普通加拿大人的精神象征。每日，劳作、休息、相爱、互助，不怨天尤人，不争气斗狠。相信付出才会有收获，付出就有收获，给大地以辛苦的汗水，大地报以公平的馈赠，这就是所谓农夫精神。普通的加拿大人，节制、朴实，不炫耀、厌奢华。如果“炫富”，不是遭遇反感，更多的被“无视”。埃市的大街小巷，极少见所谓“豪车”。偶见一辆炫酷的敞篷跑车，在街上拉风，多半是一个须发苍苍的老爷子，挂着一副老顽童的笑容。而老奶奶，哪怕腿脚都不利索了，如果试图 “秀”一把，会开着大皮卡，一副严肃、坚强的表情，在公路上奔驰。加拿大人最爱的是皮卡，几乎家家一辆，这些皮卡比一般的宝马、奔驰还贵，而且费油、笨重，可是实用、结实、力大，就如老老实实的加拿大农夫。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农夫精神，敬畏自然、尊重生命，就不是，或者不仅仅是一种宗教信念和思想观念，而是一种常识、甚至一种生活习惯。虽然，在埃市随处可见野兔、松鼠和各种鸟，甚至伸手可捉，但没有任何人企图去捕杀。当然，人类毕竟是食肉生物，猎杀动物的冲动潜藏于本能之中，远古记忆犹存；因此，也有法律来约束。猎杀野生动物必须有“捕猎证”，数量、种类、地点都有明确规定。例如，钓鱼，必须有“钓鱼证”，而且，如果钓上了长度少于七英寸（约18厘米），就必须放回河里；不知他们钓鱼时，是否带尺子。加拿大人，平时闲聊，大多数是关于冰球、钓鱼之类；但只能如此钓鱼，多半也只是“话题”而已。

平和，是加拿大人的普遍特征。他们太缺乏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这种精神，没有为了出人头地而咬牙苦斗的干劲，也没有高歌猛进的气氛。这是一个缺乏强刺激的国家，甚至缺乏刺激的国家；这是一个没有激动人心新闻的国家，甚至没有新闻的国家，一場普通的交通事故，就可以上头版头条，甚至连续报道。埃市更是典范，甚至连激情都缺乏，连诱惑都缺乏。因而，20世纪90年代后，移民加拿大的中国人，问他们在埃市生活的感受，常常听到的是两个字：“闷”和“静”。而某些中国土豪留学生们，甚至不时飞到温哥华，去感受丰富，平息“驿动的心”。

平和，自然而然就走向了宽容。加拿大在1971年将“多元文化”，以立法形式确定为基本国策。这是世界上第一个，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个有这样立法的国家。而且每年还有“多元文化节”，作为法定假日，也是世界唯一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文化与发展报告”中特别指出“加拿大对多元文化的态度堪称世界各国之楷模”。一万年前，远远先于欧洲人来到北美的部分亚洲人，现在仍然主要生活在加拿大的北方，最先被称之为“爱斯基摩人”，即吃生肉者；后被称之为“因纽特人”，即“真正的人”；在加拿大则近年来他们被确定称呼为“原住民”，现在又被确定为“第一民族”（First Nations）。——名称的变化，表现了态度的变化。加拿大除了十个省外，还有三个“地区”，其面积接近加拿大总面积的二分之一，这是为“第一民族”所设的，高度自治的。这些“少数民族”，都有着强烈的自豪感；要在这三个地区，开矿、修路甚至修房屋等等，哪怕是联邦政府，都必须得到他们议事会商议后的应允，才能进行。

如今，加拿大已经有近两百个国家的移民，共同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在埃市闲逛，最富有特征的是路人，白、黑、黄、棕、红，形色各异，参差混杂。说这是一个白人城市，是大可怀疑的。据说，在埃市白人不到总人口的一半，而且比例还在不断下降。更有意思的是，所谓普通的“白领”，如银行、政府办事处等等地方的职员，似乎有色人比白人更多。而所谓“蓝领”，如开重型卡车司机、汽车修理技师、市政工程工人、保安等等，却多是人高马大的白人。细思，自有道理。非白人，尤其是亚裔，多是读大学后留下而成为移民，由于文化观念，多愿意从事所谓“ 白领”工作。而加拿大本地人并没有“蓝领”“白领”工作的歧视性判别，实际上，很可能重要的汽车修理技师，其收入不比大学教授低。

多元文化主义，其要点就是要鼓励不同的人、不同的民族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并且能被其他人、其他民族所认真倾听。每年埃市市政府，都要在市政厅为各民族的小学生们办“City Hall Schoo（l市政厅学校）”——“Beyond the 4 Wall of the Classroom”（超越四面墙的课程）。其内容，除了常见的公民责任、市政府的运作机制、环境保护等等，还强调要学习发出自己的“声音”来促使变化“as young citizens， they can use their voice to make change ”。

宽容、坦然，鼓励移居本地，无论来自何方。今年，埃市市长新年致辞：“……我们是加拿大最年轻、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对于我们的潜能的唯一限制，仅仅是我们选择的移民的规模。……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民，把埃市称为家，一起分享各自的文化传统，使得这个城市充满活力和多样性。”

当然，过分宽容，有些也引起非议。如同性恋结婚合法化、吸大麻合法化等等。而且，美国所拒斥的一些移民，却能够合法地移居埃市，也带来一些麻烦。如2017年10月1日埃市发生的“恐怖袭击”，造成多人受伤，就是一个被美国安全部门怀疑，拒斥而驱逐，来加拿大却成功申请难民移民身份，并且享受“难民津贴”的索马里人所制造。虽然只是轻伤数人，不过，一直安全感很强的埃市人，为此而惊恐不已甚至大惑不解，发出这样质疑：“收留他，发给他福利，对他这么好，为什么？”连当局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恐袭”，以为是交通事故，给这个恐怖分子两小时后在同一地点，第二次袭击的机会。甚至将此人抓捕后，还是没有弄清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一直到英国等国外媒体以“恐袭”报道后，才从眩晕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可能是“恐袭”，才照这个思路去调查。毕竟这是埃市有史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恐袭”。以前，虽然从欧洲和美国，不时传来“恐袭”新闻，而埃市人总认为那是遥远的地方发生的遥远的事，现在居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埃市华人社团，甚至敦促埃市政府以及阿尔伯特省政府，重新检讨审视难民政策和移民政策；甚至直接批评总理特鲁多（绰号“小土豆”）心胸宽大的关于移民难民的种种豪言。

这是一个不设防的城市，或者说设防不够的城市。住宅区各家各户的门、锁、窗，对于有点专业技术的小偷，完全是“小菜一碟”。而后院的放置的各种设备、器具，随意通夜停放在小街巷的汽车，简直是在“诲盗”。沃尔玛、safeway等大型零售超市，其出口大敞，购物者，包括一些孩子，提着大包小包，自己去自动结款机操作，在键盘上敲出購买的物品种类、数量等，然后自己刷卡；没有监控，没有电子眼……不会操作机器者，才去人工服务的地点。轻轨站售票机在乘车站台的楼上，自己买票，然后下楼去站台乘车。没有安检，没有检票口，没有任何人检票，一句老话就是，“全靠自觉”。起初，我上了车，将票拿在手上，招摇过车，以示清白。后来发现，这样做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因为可以中途下车上车，一个半小时内有效。不检查票，谁知道你什么时候买的票什么时候上的车呢。一般而言，除了高峰期，车上人寥寥无几，埋头各做各的事。谁注意谁！据说，有轻轨（LRT）警察，会来抽查票，但坐过无数次车，还没有发现一次。在荒凉的、罕见人迹的野外森林中，在一些适合露营的地点，会有公共服务部门，安置着烤肉架，以及木块，供露营人使用。旁边会有一个铁箱，说明请将钱放入里面，作为费用。没有监控，我不知道有没有“不自觉”的人。难道埃市快迈向“君子国”了？

在埃市，绝大多数公共建筑，都是“不设防”，进市政厅，大厅有人，那不过是“问讯处”职员，无“安检”，也没有保安。省议会亦是如此。但是法院有，一个女警察，询问后，才让我进入。

“全靠自觉”不意味着没有“规矩”，实际上加拿大的规矩繁琐到有时令人愤怒。美国驾照，如果到加拿大要长期使用，应该换成加拿大驾照。照规矩，必须有美国相应的交警部门，出具文件，显示在美国的驾驶情况，有无违法行为等等，才能确定发放哪一个等级的驾照。不过，加拿大规定，这种文件要用“书信”的形式（letter of driving perienece），即以交警部门领导的书信的形式来“告知”；因为按照加拿大法律，个人驾驶情况是隐私，不能随便查阅。美国各州交警部门都可以出具这种“信件”公文，其实也格式化了。唯独亚利桑那州交警部门，只出具正式文件，来说明个人的驾驶记录（driver license record）；实际上这种文件，在相应网站都可以查到。但是，埃市的政府办事处坚持要这种letter形式，哪怕内容完全一样，只是外在的形式有点区别。电话几个小时，找部门领导，反复交涉，都无法解决，好在加美之间电话，算“国内”电话，费用不高。从正向论，加拿大人工作作风一丝不苟；从反向看，简直是榆木脑袋。美国人都比他们灵活多多，更不用提中国人。

手上有一份电费通知单，在加拿大用电，电力公司每月会自动从你的对应的银行卡上扣除费用，同时会将电费使用情况用信函邮寄给你。整整的一张纸，两面满满，上面所列条款，看得你眼花失色。无法细述，略述几点。告知本月用电107度，每度电2.823分，便宜啊。可是，还需管理费4.32元，因而电费为7.34加元，不贵啊。可是，这不过是电费，还有“输电费”，共有七项：电力分配费15.10、传输费3.30、传输延迟附加费0.19、传输调试附加费0.23、分配平衡附加费0.12、分配调试附加费0.31、本地准入费0.90，共计19.53加元。后面列出每项费用所依据的法律：国家制定的、省议会制定的、市议会确定的，文件编号，……后面说明每项费用的具体内容……后面列出你每个月费用的变化……后面……唉，倒是坦坦然然、明明白白。

一份租房合同，涉及文件共计5类，如一览表A：规则和条例，供26条、40款。一览表“F”：信息发表和通知的协议，共21条、32款。商务协议：23条、68款。……这不过是租一间房，住一两个月，面对这近百页打印纸，只好投降，只好直接说：“在哪里签字？”如果是买房，涉及相关书面文件近千页，而且处处签字，只好“非专业人士慎入”。请律师审核，1000至2000加元，十天后答复。

埃市加拿大人，平和、坦然、朴实、守法，虽然“闷”和死板。就像穿过市区的北萨斯喀彻温河，温和地流向前方，没有急流、没有险滩。劳作、休息、相爱、互助，自然优雅地生长、平静坦然地老去。

在埃市，有一道独特的风景，是一些不时出现的木制的长椅，在小径边、在河岸上、在公园里、在森林中……这些椅子统一规格，每把椅子上面都有一小铭牌，上面刻有“某某”以及生卒年月日。——这是亲人对逝者的一种悼念方式：捐赠椅子，钉上铭牌。铭牌上的话，多有意味，其中，“His work done”（他的工作做完了），令人感动！就如张载《西铭》所述：“生，吾顺事；没，吾宁也。”——生前的工作完成，就化为椅子，让其他人休憩，这既是我的安宁，也是我最后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