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馆:旅行开始的地方

2018-03-19 18:21刘佳
世界文化 2018年3期
关键词:北海道日本

刘佳

当我第二次站在函馆山上,俯瞰那璀璨夺目、晔兮如华的夜景时,不由得从心底里深信:“梦想,真的会实现!”十四年前站在这里的我,还是一个硕士二年级的学生,那年10月我随学校文化交流团访问日本函馆大学。虽然只有短短六天,却是平生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来日本、第一次在国外唱戏……这许许多多“第一次”很自然地累积成了一种难忘。

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可能也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将京都、东京、大阪这些热门城市作为日本之旅的起点,谁想机缘巧合,我对异国文化的感受、对旅行的认知偏偏是从函馆这个位于北海道西南部的小海港开始的。不管《北国之春》唱出了怎样的苍凉寂远,北海道在今天看来都不是多么遥远的地方,甚至有些任性的美食家为了吃一碗地道的北海道拉面,不惜来个“东京——北海道一日游”。但在很多日本人心目中,北海道仍然并将永远象征着“远方”,这种“遥远”更多来自对历史和现实时空的心理感受,早已和交通工具的落后与先进无关。作为占全日本国土面积五分之一的“北国”,北海道的人口只有东京的一半,这里有着其他46个都、府、县望尘莫及的辽阔、壮美、丰饶,有着探险家松浦武四郎(1818—1888)不知疲倦的脚步,有着关于虾夷地和原住民阿伊努族确定又模糊的记忆,也有着近代史上东西方文化碰撞融合的硝烟与硕果……丰富的蕴藏、漫长的冬季与能够深达4米的积雪,让北海道成为千千万万开拓者创造未来、历练心性的舞台,而对于那些南下追逐梦想的人,北国又是永远令人牵挂却很难回去的故乡。

元町

一条几十公里宽的津轻海峡,隔开了作为北海道南大门的函馆与位于本州岛最北端的青森,好像也在函馆与日本古代文明之间划了一条天河,这个原本叫做箱馆的小地方,直到13世纪还是流放罪犯的蛮荒之地,江户时代才开始有移民定居。1854年,作为幕府最早对外开放的港口之一,函馆一跃登上历史舞台,近代文明伴着海风从这扇小小的窗子吹进数百年闭关锁国的日本,摧毁着早已僵化衰朽的幕府统治,也赋予得风气之先的函馆浓浓的异国情调。函馆的元町就像天津的五大道一样,是名副其实的“建筑万国博览会”,教堂、公会堂、寺院、民居、店铺……哥特、文艺复兴、古典主义……我们能叫出名字的各种风格、各种风情都在这里交相辉映。而最能代表函馆特色的建筑却是一些乍看不起眼的两层木造小楼,或店铺、或住宅,一层是原汁原味的日式木格门窗,经过中间的挑檐,画风忽然一转,二层变成颜色明快的纯西式建筑,好像设计师把房子建到一半突然改了主意,生生把两座房子拼接到了一起,这种“两色两味”恐怕是只有在函馆才能看到的奇观。开港以后,随着各国领事馆的开设,来函馆居住的外国人渐渐多起来,虽然和横滨、长崎一样开辟了外国人居留地,但因为地势狭长,日本人和外国人实际上是杂居状态。教堂常常建在寺院隔壁,而函馆的能工巧匠们也承担起给传教士和商人们建造住宅的任务,这使他们可以直接从外国建筑师那里学到西方技术。很难想象,作为函馆标志性西式建筑的俄罗斯东正教堂和公会堂都是由这些从未出过国的本地建筑师设计建造的。于是,一种“和洋折衷住宅”就在这些能工巧匠的图纸上诞生了。因为函馆多坡道,从下面望去整整齐齐都是西洋建筑,而沿坡道走上来却又分明是一栋栋日本建筑。据说因为高度、材料、比例等因素的制約,“折衷”的只能是建筑物外观,二层尽管看起来“洋气”十足,内部仍然是日式榻榻米。不管当时的人们究竟是热衷于追逐时尚还是固守着“和魂洋才”的理念,这些“和洋折衷住宅”都是生动的历史标本,记录着西风东渐带来的影响和改变。

第二次来元町是在一个盛夏的早晨,那时名古屋正是暑热难捱,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来到函馆,却要穿上风衣了。不用赶着集合上车,也没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清晨逛逛日本最“豪华”菜市场之一的函馆朝市,然后坐几站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就到了元町。信步走上一条条或宽或窄、或陡或缓的坡道,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在不少影视剧中都见过它们吧。竣工于明治四十三年的旧函馆区公会堂在设计构思和施工技法方面历来备受赞誉,而不懂建筑学的我楼上楼下转转,也只能感觉出气派和精美。谁知刚刚走出公会堂,一阵急雨突如其来,难道为了避雨要再买一次门票吗?服务人员虽然还是不苟言笑,但丝毫也没含糊地把我们这些门票失效的游客又迎了进去。这时公会堂里比刚才热闹很多,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位身着西式晚礼服的女士,原来这里还有出租服装、提供化妆让客人拍照的服务,而且价格极为便宜。这些光彩照人的“名媛淑女”看上去不像行色匆匆的游客,更像本地人,建筑不会改变,若能留下自己不同年华的风采,这对当地人可能更有吸引力吧。一位身着红色晚礼服的老奶奶步入宽敞的大舞厅,娇羞得像个小姑娘,而给她拍照的老爷爷则一脸的兢兢业业,照相机咔嚓咔嚓闪个不停,仿佛惊艳了时光。在海滨城市,晴空丽日常常像雨来得一样急,天蓝得耀眼,草绿得夺目,我不禁想起了第一次漫步元町的那个傍晚:一座不大的教堂正在举行婚礼,我们站在门外痴痴地张望,既不舍得离开,又不敢进去。踌躇之间,里面的人竟使劲招呼我们进去,一个拎着花篮的姑娘走过来把五颜六色的花瓣放到我们手里。乐曲声中,一对新人步出圣殿,大家喊着祝福的话把缤纷的花瓣撒向空中,只不过我们用的是不同的语言。小小的教堂被夕阳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欢笑声在长长的坡道上回响。我不知道哪条坡道更有名,但因为温暖的记忆,每一条都有可能成为人们心中最浪漫的一条吧……

五棱郭

函馆不像札幌、小樽、富良野那样出名,每当别人问我这里有什么特殊之处,我总答不出来:或许你可以在红砖仓库改建的金森洋物馆漫无目的地淘宝,去家常味十足的本土快餐店“好运小丑”品尝一份超大汉堡,拿上一盒奶香浓郁的“白色恋人”去海边和海鸥一起发发呆,或者搭乘老式硬座电车穿越野花满地的旷野去大沼湖泛舟……晴空万里时海风的温润爽朗、阴云密布时大海的沉郁凝重、夕阳西下时略带萧瑟的宁静,一切都没什么特别,一切又都令人怦然心动。细想起来,我们可能已经与函馆相识很久了:《远山的呼唤》里有个从函馆来的田岛耕作、《排球女将》里有一座藏着小鹿纯子无限心事的小马山——那就是大沼湖上的驹岳山。还有,若说起中学历史课上的“倒幕运动”,相信很多人都能不假思索地答出“伏见鸟羽之战”。老师说过,新旧势力在伏见、鸟羽进行了“戊辰战争”的首次战役,那双方最后的较量又发生在哪里呢?这个历史课上没讲的地方就是函馆的五棱郭。

五棱郭,也叫柳野城,但和大阪城、名古屋城、姬路城不一样,它是日本第一座以西洋建筑样式建造的城堡。德川幕府1854年下令建造这座城堡的初衷是为了加强函馆开港以后的军事防卫,但当城堡在8年以后建成时,幕府统治却已无可挽回地走向了终结。1868年,佐幕派大将榎本武扬、土方岁三、大鸟圭介等败走箱馆,以五棱郭为根据地,建立“虾夷共和国”。1869年5月,新政府军队向五棱郭发起总攻,土方岁三阵亡,榎本武扬、大鸟圭介被捕,“戊辰战争”结束于“箱馆之战”。五棱郭的大部分建筑物在这场战事中被毁,如今只有那五角星形状的城郭保存了下来。

1871年,政府拆除了五棱郭内的残余建筑,将其开辟为练兵场。那年冬天,从护城河中采集的670吨冰被输送到本州各地,缓解了从美国进口高价冰的压力,这也成为函馆的一大特色产业。1914年,五棱郭成为对市民开放的公园和北海道唯一的特别历史遗迹,从1985年开始,人们开始在原址上用传统工艺复原部分厅舍。在不同季节登上近旁的五棱郭塔,一个大大的五角星懒洋洋地卧在粉红、翠绿、殷红、雪白之中,护城河则像是它亮晶晶的光芒。历史是一出正剧,又是一出喜剧,幕府想用一座西洋城堡维护自己的安全与威严,却在这里失去了最后一丝辉煌,土方岁三是在这里阵亡的败军之将,如今却作为末代武士的代表成了五棱郭的“代言人”,和城堡的设计者武田斐三郎一起歆享后人的追忆。1600多棵樱花树盛开的时节,粉红色的云朵装点着昔日的战场,海风吹来,落花如雪,令人想起日本人奇特的文化心理:既歌颂明治维新,又感慨土方岁三和他的新选组像樱花一样绚丽而短暂,却不问他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烽烟已散,五棱郭如今是人们感受历史、赏花观景的名所,据说冬天会有题为“星梦”的灯光秀,从五棱郭塔望去,白雪皑皑、星辉熠熠,“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这样古今无价的美景一定会让人更懂得和平的宝贵,心里默默祝祷“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吧。

函馆山

第一次来函馆的时候,函馆大学让我们住进十个职业背景各异的日本家庭,函馆山顶就是我们与房东初次见面的地方。黄昏时分,缆车在悄悄降临的夜色中缓缓上升,一幅宝嵌珠镶的“大折扇”就那样毫无防备地在海面上铺展开来,没有星空辽阔,却比星空更璀璨、更绚丽,五光十色的路灯与万家灯火密密匝匝,更有亮晶晶的宝石在扇面上游走,那是路上正在行驶的车辆。那一刻,我心里种下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让我的家人来看看美丽的函馆。”说来简单,不过是收拾行李,定个机票和酒店的事,但对于性格内向、几乎从来没有真正旅行过的我,这个梦想却在十四年以后才变成现实。

身材娇小、留着短发,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菅野夫人,就是我和另一个小伙伴的房东。落座之后,还没等我们想好问候语,她就迫不及待地用无缝对接的英语和日语同我们交谈起来。她不让我们称呼她菅野夫人,而要我们叫她おかあさん——妈妈。她说自己有三个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一个个离家求学或工作,现在都不在身边,她从16年前开始在家里接待外国留学生,所以她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孩子,今天又有了两个中国女儿,真太高兴了!乘缆车下山的时候,我又望见了那远比繁星更璀璨的万家灯火,但不知为什么它们好象凭添了一层暖色。也许因为此时此刻,在海拔334米的函館山上,正有一位特别爱笑的日本妈妈正紧紧握着我的手吧。

在家门口迎接我们的是坐在台阶上的两个金色的大南瓜。一座两层的小楼,从里到外都布置得很西化。菅野先生还没有回来,他是记者,通常要在报社工作到很晚。品着日本茶,我们把带来的小礼物一件件拿出来。虽然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但菅野夫人对每一件都爱不释手。特别是看到天津糖炒栗子的时候更是喜出望外,立刻就品尝起来。她把我们安置在自己两个女儿的房间,她说这里住过她的许多孩子,可房间的陈设一直和女儿们在家的时候一样。

在函馆的六天,我们每天都有集体活动,和菅野夫人相处的时间只有一早一晚。晚上临睡前,她会告诉我们她明天几点起床。可是第二天清晨,当我早早醒来,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时,楼下厨房里已经有阵阵香味飘上来了。无论是为先生准备的日式早点,还是专为我们做的西式早餐,都品种丰富、不断有新花样。即使出发时间提前,来不及准备很多品种,她也会用奶酪和青椒在面包上弄出很好看的花朵。当我们称赞她的厨艺时,她总是笑笑说这实在很容易,但我想做这样一顿早餐一定要花费不少心思和时间。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也一直在忙,一会端上咖啡和水果,一会为先生准备便当,几乎看不见她吃东西。一切准备停当,我们也该出发了,她会把我们送到大门口,一直目送着我们的车走远。晚上她会按时到学校接我们,如果时间还早,我们就会有一段闲暇的时光。她会让我们参观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佛堂,向我们展示她得意的手工作品,或者带我们到邻近的高桥夫人家坐一坐,讲讲她们的儿女和她们两个一起去酒吧的“出格之举”。如果先生要回家吃晚饭,她就在把我们接回来以后再开车去接他,而把偌大一个家放心地交给我们。

菅野夫人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这样她就可以去滑雪,可以跳“蓝色夏威夷舞”,可以学电脑、做手工,还可以和先生一起去旅游,可她不仅要做家务,还要去照顾母亲,实在是太忙了。以前对于她所说的“忙”,我一直不能理解。52岁的她,不用工作,生活无忧,孩子们也都学业有成,日子怕是清闲得不行呢。可通过这几天的生活,我发现在一个一尘不染的家里做一个称职的日本主妇还真不是件轻松的事儿。但我始终不解:既然她们的担子已经很重了,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招待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呢?临走那天,当菅野夫人在机场流着泪与我们依依惜别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个问题,这时候我好象懂了,又好象只懂了一点点。

第二次来函馆,我发现真实的函馆和我记忆中的函馆有很多不同:我记得函馆是个热闹繁华的大都市,其实它是座民风淳朴的海滨小城,轻而易举就能从一边走到另一边;我记得五棱郭是座壮观的城堡,其实只有一圈围墙、一座塔;我记得大沼公园有好多景点,其实只有远山、近水和无边的绿树;我记得自己最难接受的食物是海鲜饭,现在却发现它其实很美味……我想,不是我的记忆力出了问题,而是当我走遍日本各地之后,再回到函馆,许多认识发生了改变,旧地虽然如故,却不再与记忆相同。发生变化的不是函馆,而是我自己,这或许才是行万里路和读万卷书最相似的地方吧。当我从一个旅途中处处需要别人照顾的“后进队员”,变成大家公认的“良心导游”;当身处现实的嘈杂平淡,心中却有青山绿水;当我真的和爸爸妈妈一起欣赏函馆夜景、一起泛舟大沼湖的时候……那些为旅行而作的功课、因旅行而获得的感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让我变得更充实、更从容、更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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