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

2018-03-19 16:19刘文
上海文学 2018年2期

刘文

我是在初二的地理课上第一次知道北极圈、极光、阿拉斯加人的小冰屋和爱斯基摩狗,他们出现在印刷模糊不清的图片里,带着一种遥远的神秘和温柔,是那样触不可及。后来班会上班主任问我们将来有什么远大理想,我都没来得及深思熟虑就说将来要去北极圈住、养一只爱斯基摩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爱斯基摩狗”也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外号,从初中一直跟到我去香港念大学为止。

所以当我在北极圈里,坐着爱斯基摩狗拉的雪橇,在结了冰的育空河上驰骋的时候,不免想到了我乏善可陈的少年时代。

我生长在京杭大运河边上,很难想像从繁华的大上海驱车两个小时就能到达这么安静的地方,安静到仿佛时间和空间都停止了存在。

这里偏安一隅,乏善可陈,好事坏事都轮不上,偶尔有施工队把马路挖了重新铺上,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我住在父母单位的家属大院,是单位分的三室一厅,我的外公外婆也都住在这里,他们的房子离我家走路只要五分钟。外婆每天都过来给我们烧菜,她在老年大学进修烹饪之后厨艺突飞猛进,并且时有创新。

整个家属大院从最开始的三排逐渐扩张到后来恢宏壮阔的十几排,顺带建了阅览室和健身房,见证了改革开放后的一段大好时光。

家属大院的人都在同一间厂房工作,也在同一家食堂吃早点,在同一家澡堂泡澡,逢年过节在同一家饭店买卤菜和酱鸭。大院里面的每户人家都互相认识,夏天的时候搬着凉席在小区门口吃西瓜吹牛皮,冬天的时候谁煮了羊肉汤和饺子,大家闻到了也总要去讨来吃。当年国有企业还很是吃香,单位有自己的医院、商店、宾馆、疗养院,大院里面的孩子都在同样的小学和中学读书,然后短暂地离开数年,到临近省市上大学或者打转,之后再回到这里,和父亲母亲一样进单位工作,拿同样的学徒工资,然后住单位发的福利房。

学习好并不算一件太吃香的事情,甚至大家对于有钱的观念也很模糊,奢侈品不要说买过,就算电视上也看不见,大家用的护肤品统统都是一瓶六神花露水和一盒百雀羚。我姑姑从日本给我买来一块夜光的电子表,整个大院的人都来围观过,然后很快就不翼而飞。

后来总算开始与时俱进,流行学钢琴和奥数,大院里面的钢琴老师是自学的三脚猫功夫,师范毕业的女老师被赶鸭子上架教奥数,常常自己也解不出满黑板的习题。

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离开家属大院,除了我那苏联留学回来的外公颇有眼界,他当时一心想让我妈妈出国,未果,后来就成了我妈妈希望我出国。

我十二岁去市里面中学念书的时候,我妈妈每天踩着二十八寸的大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接送我,许多人都问她女孩子读书读得好有什么用。那个时候的观念是女孩子年纪大了心思就花了,等物理化学一上来成绩自然就差了,还不如把钱省下来作陪嫁。

我最喜欢的科目是英语,工厂里有一阵子来过一个美国工程师装配机器,我每天想尽办法去和他对话,后来他回美国,正好是圣诞节的时候,他向我描述了由火鸡、肋排、土豆泥、壁炉、圣诞树和槲寄生组成的美好画面。我记住了,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真的能踏上大洋彼岸的土地。

我当时以为火鸡是人间美味,真的在洛杉矶的朋友家里吃到了,觉得也不过了了。

我的母亲日复一日地操心我的学习,家属大院改造成了有门卫、花园和羽毛球场的小区,但是来来往往的人都还是那些,小区里的女生在高二的时候都选了文科,她们忙于恋爱,忙于涂指甲油和打耳洞,只有我一个人固执地选了理科。我的物理是弱项,但是化学很好,经常拿奖。我的母亲非常害怕女孩子到高中心思就会变野、成绩就会变差的说法,所以她发现我藏在抽屉里的情书之后狠狠打了我。我每天都在担心让母亲失望,从小挨打的经历让我和她之间有种冷漠生疏的拧巴。好在我高考很争气地考得很好,全校第四名,全市也名列前茅,我赌气选了离家最远的香港中文大学。

彼时国有企业改制已过,下岗的下岗,做私营企业的做私营企业,剩下的员工认购了公司的股票,生活水平一下子就上去了。十多公里外的市中心已经开始有了LV、Gucci的专卖店,香港也成为了大家趋之若鹜的购物和旅游天堂。

去香港之前的那个暑假,我从小区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总是有人拉着我的手,让我去给他们的孩子讲讲怎么好好学习,他们的孩子抱着厚厚的王后雄和黄冈习题,要不就是《新概念英语》,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成为他们的座上宾,只需要动动嘴皮,家长就眼巴巴地记下我每天的食谱和生活作息表,时不时给他们哭哭啼啼的孩子一个耳光。

成长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所以我一旦开始了远行,便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在香港待了三年之后,我去了法国游学,之后借着工作的机会走南闯北,最后更是放弃了众人眼中令人艳羡的工作和谈了很多年的男朋友,去了美国。这一路周游,搭过陌生人的顺风车,也睡过机场和车站,在大堡礁的珊瑚丛中和海龟共舞,也在波多黎各一个人划着皮划艇泛舟于荧光海滩,在雪山上遇到过暴风雪,也在热带雨林里遇到过严重的过敏反应,人生充满了冒险和奇遇。最初只是年少时迫不及待要割断自己和那个运河边缓慢静止的家属大院的联系,要割断和那个其貌不扬的微胖且土气的自己的联系,到了最后,便成為了习惯的生活方式,哪怕在一切节日因为无法团圆而流泪,也深知自己即使回到了故乡,也无法再融入那片土地中。

母亲依然会在她同事女儿的婚礼上抹眼泪。同事说,我们家闺女从小学习就不好,没本事考去国外的,但是她唯一的优点就是嫁得好,这不,她老公要去美国念博士,带她过去陪读,可比你们家的考GRE、考GMAT要轻松。当年羡慕我去香港的小区邻居又赶着来跟我妈说,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让我去市里面念中学,眼界开阔了,心也野了。

但是母亲哭归哭,我和她如此倔强地相似,所以她心里早就明晰我永远都无法回到我长大的那个京杭大运河边的小城市,永远无法在家属大院里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过当初放我走了那么远,但她也会在朋友圈里发我得奖、演出、旅游的照片。我和她说我要去北极了,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要去的是地理意义上的那个北极,反应过来之后,她知道没办法阻止我,就额外给我打了笔零花钱,让我买贵点的冲锋衣和靴子。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直到凌晨才降落在阿拉斯加州的安克雷奇市。我和同行的朋友冒着暴风雪,一路向北穿过德纳利国家公园和北美大陆最高的麦金利山到费尔班克斯。

太阳完全升起之前,我们已经正式踏上了被BBC评选为全世界最危险公路的道顿公路。道路崎岖不平,勉强容两辆车开过,当对面来车的时候,扬起的漫天雪花纷纷降落在车窗上。车在一望无际的冰川和原野中蜿蜒前进,穿过无数的森林与河流,途经无数的上坡和下坡,以及惊险的转弯,期间有麋鹿在我们面前从容不迫地横穿而过,几只异常硕大的乌鸦从天空中一路悲鸣着消失不见。正午时分竟然也见到几条流动的活水,在这零下三十度的地方,清澈的流水依然欢腾着冲刷过鹅卵石,凛冽的风吹开荡漾的水波,溪流叮咚作响着飞快奔流不见。溪流两旁的树木也因为水流的温润而长得格外高大健硕。

黄昏,我们跨过了北纬66.5度经线,正式进入了北极圈。周遭越发荒芜,一路上看不到像样的房子、饭馆,所谓的厕所只是路边挖的几个坑,在汽车经过平原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些废弃的木头和帐篷的残骸,那是去年夏天爱斯基摩人来这里打猎时住的营地,他们在夏天猎取棕熊和鲸鱼,与自然出生入死地搏斗,如果足够勇敢又足够幸运的话,就能捕获足够生存整个极夜寒冬的食物。在这里,金钱、权利都毫无用处,和自然作对也永远不会胜利,唯一的方法就是顺应自然,谦卑地活着。

我们在Coldfoot赶上了日落,天空是渐次变幻的橙红色。树林和原野在夕阳下灿烂生辉,远处野兽的毛发也被镀成了金色,它们像固定在大地上的雕塑一样岿然不动,仿佛也在等待落日的金辉完全淹没在冰川尽头的神圣一刻。

“今天是春分,昼夜等长,从明天开始,每天的日照就会多二十分钟,直到五月份迎来极昼。”说话的是我们的向导苏珊,她在厚重的蓝色登山服里穿着俏皮的背带裤,浅金色的头发扎成两条麻花辫,雪白的皮肤上有被晒出来的两坨粉色,她笑起来像春风一样动人,两个酒窝也在笑。

在她手指的地方,现在望去还是白茫茫一片,但由她的描述,我知道很快,树木就会拔节生长,花朵在短暂的时间里迅速孕育开花,动物和人都开始活动起来,为冬天储备食粮。猎人们会向两百英里外的北冰洋远征,而石油公司也会派他们的员工过来视察北冰洋里石油开采的情况。会有越来越多的卡车开在这条道路上,运送物资、信件和石油,也会有越来越多的探险家来这里征服河流和山川。

“我是因为失恋才来了阿拉斯加,原本只是想来一周,结果来了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她一边熟练地为我们卸行李一边说。Coldfoot是美洲大陆最北端的有人居住的小镇,说是小镇,也只有三座房子,一座是旅馆,一座是餐厅,一座是邮局,此外还有一个加油站。小镇的居民大多并不是出生于此的爱斯基摩人,他们有的是来自南部佛罗里达的中学老师,有的是来自纽约的商人,有的是来自南美洲的摄影师。他们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不顺意才想要逃离日常生活中的压抑和磨难,却未曾想到爱上了这片世界最北之地,一住就是好多年。

“我喜欢帮助别人,喜欢在过路车子没油的时候给他们送去,喜欢给疲惫的探险家煮一锅热鸡汤。在这里生活,我能感受到自己被喜爱和需要,”苏珊笑着说,她转动着无名指上一个银色的戒指,“然后我就遇到了我的丈夫,我被他打猎的样子迷住了。”

在家属大院长大,我和邻居家的男孩子们常常因为调皮捣蛋、钢琴弹不好、考试考不好而挨揍。我被母亲用各种粗细的皮带抽过,钢琴弹得不好被关在阳台不允许吃饭,弹错一个音就要被她用毛衣针扎一下。我那时候非常讨厌我母亲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永远都比我文静,比我乖巧,音乐会上我只能合奏,而她在聚光灯下表演独奏。

从那时开始,我就在不断地追求被喜爱和需要。我考年级第一,我作文拿奖,我高考考去了香港,我毕业了在香港的普华永道做审计师。我只想有朝一日可以凌驾于整个评价体系之上,接受艳羡和欢呼,却发现母亲依然在为我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而懊恼。

我还在做审计师的时候,有一个项目是非常复杂的上市与并购。我总是在周一早晨拎着箱子去机场,周六晚上回到香港,在公司汇报工作到凌晨,然后周日准时去医生那里报到。因为长期加班和睡眠不足,我被低烧、腹泻和咽喉炎轮番困扰,连续好几周都无法正常进食,严重到要输液。在输液的时候,我接到经理的电话,让我立刻处理一份数据,得知我在输液时,她埋怨我为什么不随身携带电脑。

我当时的未婚夫在悉尼,他自己的生活也过得焦头烂额,被房租和学生贷款压垮的他下班回家之后靠酒精和大麻才能入眠。他有时候因为微不足道的琐事而暴怒,在电话那头吼出很伤人的话。

彼时我和他都陷在了循环往复的生活里,外表看似光鲜,也能勉强满足他人的期待,但每一天都像在黑暗潮湿的隧道里跋涉,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一丝光亮。我最有成就感的时候是拿了年终奖给母亲买Burberry的风衣,她不顾天冷就穿了起来,逢人就说我现在有了出息,那是她对我的最高评价。

好在我终究离开了香港的狭小寓所,来到了这極北之地。我坐在从Coldfoot去Wiseman的车上,Wiseman比Coldfoot更北,没有饮用水,没有电,只能靠生火取暖。还在路上,我就看到天空中绽开了一道道绿色的烟火,极光的光线很弱,唯有在这种远离城市灯光的极北之地才能看到。按照日本人的传说,看到极光的人一辈子都会幸福,所以许多日本人都不远万里从北海道飞来费尔班克斯,但是却鲜少有人有勇气真的迈过北极圈踏入无人之境。

汽车在厚厚的积雪中勉强停稳,我在松软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前往这里唯一的小木屋。小屋的主人是杰克,作为摄影爱好者,为了拍到极光而在北极圈长驱直入,最终被这片静谧神圣的土地深深打动,而长久地留了下来。

小木屋里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设备,用石头砌了一个壁炉,木柴烧得噼啪作响。他烧一壶开水,招待我们喝咖啡和热可可,然后逐个替我们调相机上的参数。

“我在这里拍了十几年,所有关于极光的东西我都知道。”他拍拍胸脯。

“他什么都知道。”载我们来的司机说。

墙上的古旧大钟沉默且缓慢地走着,在这极北之地,时间的流逝也缓慢了。

和我一起来看极光的有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她们中最老的那个叫南希,走路要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没膝的雪里,司机有好几次问她要不要在车上休息,她都愠怒地说“No!”

当大伙儿在屋外待了没几分钟就被冻得双手失去知觉连快门都按不动要回屋烤火的时候,她一个人动作迟缓地支起了三脚架,调好了光圈和快门,对着在夜幕中跳舞的极光,拍出了一张又一张照片。

“我在威斯康辛长大,不怕冷。”她调皮地冲我说道,露出少女般狡黠的眼神,“你这么年轻,在屋里待着干嘛。”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着极光像烟花一样在头顶绽放,时而旋转,时而伸展,时而像一道闪电一样划破天际,时而渐隐在天幕中。

所有人都抬头仰望天空,他们的脸上充满了迷醉,原来自然的瑰丽比红酒更加醉人。

在极光的周围,银河中璀璨的星清晰可见,北极星在我们头顶,接着就是北斗七星,远处有仙女座和猎户座,一切都非常安静,只能听到雪缓慢落下的声音。

“如果你想要追求心灵的宁静,那么你便适得其所。”南希慈爱地看着我说道。

她的同伴拍了她的肩膀一下:“你看她这么年轻,要心灵的宁静有什么用?年轻人,你放春假来阿拉斯加干嘛?你们不是都喜欢去坎昆,去维京群岛,穿着比基尼喝鸡尾酒吗?”

到底为什么要旅行呢?我也常常问我自己。我在希腊爱琴海的群岛上看过辽阔的海上日落,在洛基山的巨石上攀岩;我在婆罗洲的热带雨林中穿梭,当城市的喧嚣逐渐隐去之后,树林间萤火虫的光亮便逐渐显现;我在澳洲中部的原始部落停留,日落之后人们在篝火边挥舞着动物的头骨唱古老的歌谣。我也曾探访人类文明的遗迹,雅典卫城、庞贝古城、复活节岛上永远面朝大海的神祇,在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里看着上千年人类智慧的积累。旅途本身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即使有萍水相逢的情缘,也无法长久。在路上遇见了,一起看过大江和大海,也终究在机场道别之后,消失在彼此的人生之海。

但是正是这样遗世独立的气质吸引了我。我在海滩上和背包客们一起抽烟喝酒,裸着从岩石上跳到瀑布下面的水塘里去,和陌生人拥抱接吻,在甲板上通宵跳着探戈。一切都适得其所,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端着杰克给我的热可可,问起老妇人们的来历,她们各自咯咯笑着让对方先说。

原来她们也是在旅途中认识的“驴友”,有些人的丈夫过世,赶着要在自己去世前看看生活过的世界。

“我是在亚马逊森林里加入她们的,多亏她们帮忙,我才没有被鳄鱼吃掉。”南希一边说一边还看着相机的取景框。

“我们还有好几个地方没有去到,所以我一有空就去健身、去游泳。要死也要在看了这个世界之后再死。”另外一个身材健壮的老妇人这么说。

她们还要去埃及看金字塔,去中国爬万里长城,去肯尼亚的草原上看动物迁徙,然后去迪拜住全世界最豪华的酒店。

杰克走到我们身边,手里的托盘里装着几杯热腾腾的肉桂茶。

“在这里定居下来之后,我的生活坚持能省就省的原则,烟酒都戒了,食物也只追求能够果腹。但这样的晚上,倒是实在想喝一杯。”

南希又颤颤巍巍地走进小木屋里,从她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一个小酒壶:“Johnny Walker。”

大家每个人都喝了一口,由内而外地温暖了起来,被雪冻僵的手指也恢复了知觉。

因为远离城市,所以月亮的光芒竟然十分明亮。直直泻下的月光将雪地上的脚印都映照得分外皎洁。

杰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感谢上帝,感谢自然,感谢月亮、星辰、极光,感谢食物、空气和水源。

感谢那些我们习以为常却一直伴随在我们周围的人和事。

我在北极圈里一切安好,却在开去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

车速太快加上轮胎打滑,我们的一辆SUV就那么直直地向路旁的悬崖冲去。

出事的时候,我正听着音乐在后座打瞌睡,感觉到车身失控般晃动起来,睁开眼看到的景象就是车身飞速冲向悬崖,陡峭的岩石和万丈深渊急速扑面而来。

“啊”的一声惊呼被卡在嗓子眼里,血液全部冲上头顶。

然后车子撞到了保险带,向另外一个方向弹开,最终滑落到路另外一侧的雪堆里,卡在灌木之间。

我听说了许多人在濒死那一刻灵魂出窍的故事,据说你会看到这一生中所有你爱过的人,但对我来说,脑子里只是一阵空白。

在大自然的威力面前,我无能为力。

出发的时候还是大晴天,现在却乌云密布,北风呼啸,雪花裹挟着冷风像刀片一样朝脸上割来。

我惊魂未定,喘息不止。

我上一次最靠近死亡的时候,是2014年夏天,因为做上市和并购项目太过疲劳而病倒,低烧不止,用什么药都没用。

两个医生在偷偷嘀咕:“不会是肿瘤吧?”

我不小心听到了。

然后我被推进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不同的射線在我身体的不同部位照来照去。我并不是很害怕,只是觉得悲伤,后悔自己将太多宝贵的时间用在加班上,后悔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拿到一切正常的诊断报告之后,我开始萌生了辞职并且离开香港的念头。

我又用了一年的时间给自己做准备,最终辞去了收入颇丰的工作,告别已经谈了快三年的未婚夫。

我回去和母亲道别,她正在朋友圈里翻看她同事女儿新生的宝宝的照片。她抬眼看了我很久很久,眼中有光芒闪烁,最终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我最后一次回到家属大院,我从小区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依然会有人喊我的小名,但更多的是我从未见过的人。很多熟悉的阿公阿婆要么搬去上海、苏州这些周边的大城市安享晚年,要么已经去世离开。几乎每隔几天都有葬礼,小区传达室总是堆着别人送来的花圈和花篮,雇来的人半夜嚎啕大哭,据说可以让那些灵魂安心上路。那些用他们的方式教导着我的人终究就此离开,而我也不用再担心没有长成他们希望的样子。

国有企业成了私营单位,效益反而更好了,招来的员工也不再是小区里面长大的孩子,清华北大的硕士生就有好几个,他们根本不会住在小区里面,而是住在市中心,晚上可以看大运河的灯火,出门就能买到Gucci和LV。小区里面的俱乐部现在都是母亲这样的退休职工在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年轻人在市中心,喝着洋酒,听着摇滚乐,每周都有大牌歌手来开演唱会,郊区的桑拿会所已经成了一处知名景点。

母亲在浦东机场海关入口哭得泣不成声,我走进了安检,一个回头,从柜台的缝隙里,看到她驼着背哭泣的样子,而我还是离开了。

我们一行人被好心的过路人救起来,他们手拉手组成链条把我们从沟里拉起来,车已经完全报废,在当地石油公司工作的安迪自告奋勇驱车三百英里把我们送到机场。在温暖的休息大厅里面,我们喘息着掸掉身上的积雪,远处的乌云隆隆作响,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同车的姑娘冲我笑:“还好没事,我们去喝一杯吧。”

母亲退休之后,终于彻底闲了下来,她的性格也从一惯的争强好胜变成了得过且过。她也不用再担心我弹琴还课被老师骂,物理月考没拿到前十了。我怂恿她去旅游,她一边说着,都这把年纪了,一边报名去了爱琴海邮轮之旅。没想到她报名的时候不懂英文,报成了爱琴海帆船航海之旅。我看到她穿着我去爱琴海那年穿过的红色的吊带裙,执着风帆在蔚蓝色的大海上航行,船上没有手机信号,我只能偶尔看到她发的朋友圈:年轻的男男女女,芝士和鸡尾酒,日出与日落。

旅行回来之后,母亲又报名了瑜伽课和拉丁舞课,每天在网上和我切磋舞艺。而我则突然爱上了做饭,常常向她请教我外婆传给她的独门菜谱。她觉得我终于有了点操持生计的样子,大为欣喜。无奈我们都是拧巴的人,所以依然没有正式握手言和,至于“我爱你”这种肉麻的话更是一次都说不出口的。

我开始意识到其实我们从未试图去了解彼此,她不知道我在外面几次生病意外差点死掉,我也不知道她当初连续一个多月照顾中风昏迷的外公,最后又一力操持葬礼。

我常常羡慕那些从小就在爱和夸奖里长大的小孩,他们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内心温暖强大,但有的时候,我又想,这么拧巴别扭地长大也挺不错的,如果老天要换给我一个其他人做母亲,我肯定不答应。

我从小和她就不够亲密,她每次要拉着我的手我都会别扭到浑身僵硬,当我们都了解这个世界的浩瀚、宏大和人生的渺小、谦卑之后,我和她之間便有了某种紧密的联系。

飞机巨大的翅膀划破黎明前黛蓝色的天际。

我们喝了一杯又一杯威士忌,把冬天的毛衣一件件脱下来。

下一次要去哪里呢?在醉意来袭前我问我自己。

下一次又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色,经历什么样的磨难,见证什么样的奇迹,听到什么样的故事呢?

世界是一个球,所以当我走得越来越远,我是不是也在离家越来越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