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
何当共话心中情,却是阴阳两相隔。听了他的述说,我迫切想记录下来。
山一程,水一程。对归心似箭的他而言,这次归途是那么痛苦。手心紧捏着家那边发来的电报——母病重,速回。冷汗不知何时模糊了字迹,寒意也不知何时湿润了他的眼眶。风吹散空气中最后一缕温暖时,他到家了,可最终还是未见到母亲最后一面。母亲走了,很安静也很牵挂,以最好的姿态走完了她沧桑一生中的最后一程,很幸福也很孤独,只托人跟他说句:“照顾好自己”。
风一更,雨一更。這一夜他也选择最安静的方式,陪母亲的灵魂走到她在那个世界的家,那个没有艰苦、没有牵挂、没有孤独的家。这路上,没有陪行人,没有哭声,仅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撑着一把伞,伴着细雨,带着思念,向夜的深处走去。城市的繁华消没在身后的细雨中,他的步伐很稳,没有凄婉,没有孤独,因为他有母亲的爱,即便她已不在……
岁月总是不尽如人意,谁都无法留住时光,贴胸口袋的那张照片里的桃树伸长了枝丫,催老了年华。树下当年的她,如今化为一方花冢,而依偎在母亲怀中的小小的他,也早已年少轻狂。
他慢慢跪下,轻轻摸着墓碑,像母亲生前抚摸熟睡的他一样,含泪喃喃:“妈,我到家了,我回来看你了,你说过会等我的。我真的好想你。”冬等不到夏,春等不到秋,等人到了,等他的人却成了一方花冢。他数着身旁的小桃树,桃园里的17棵桃树中,不难看出有一棵是前些天母亲刚种的。因为他17岁了,因为家里只有他和母亲,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想为他再最后种一棵,想为他种下个年华,种下个希望。泪还是无声地滚出眼眶,清风拂过,将泪卷入夜的深处。
秋风舞动发梢,夜在雨的伴随下变得更深了。他沿着万家灯火向家走去,步伐很乱,凄婉孤寂,因为母亲走了,家也变得迷茫。
“小伙子,方便帮我系下纤绳吗?风大了。”
“好。”不知不觉间,竟已走到去年与母亲分别的码头,分别的情景,或久远,或近在眉睫。
1969年11月17日,16岁的他响应国家号召,踏上上山下乡之程。这一年,母亲的青丝化成白雪;这一月,寒意悠长,咳嗽的老毛病又成了她长夜的常客;这一日,多年不穿鲜艳衣服的她,在人群中努力直起自己被生活压弯的背,却一句话也不说。船开了,码头上的人纷纷离去,船因浪花冲击上下起伏,他的心也随着船的起伏击起阵阵涟漪。
“小儿,到那边照顾好自己,妈在家等你回来!”猛一回眸,才发现她一直在。码头上单薄的她,踮着脚,不停地挥着手,风将她早上出门后又折回家匆忙换上的红衣服吹得鼓鼓的,也将他在下乡的这一年中孤独的心填得满满的。
老码头刻满了沧桑,因下雨仅余几只渔船在夜的彼岸晃晃悠悠,他不停摩挲着铁锈斑斑的栏杆,对着宁静的夜喊道:“妈,我回来了。”
人的一生中都会有一些说不出的秘密,换不回的遗憾,触不到的梦想,以及那份忘不了的爱。正如他至今仍记得,离家下乡的前一天,母亲种下桃树时,告诉他:“有心的地方,家就不会荒芜。”背着光,偷偷将泪抹去,他加快了归程的步伐。
夜,真正地深了。
最后,他走到灯火深处。门前徘徊,心中凌乱。吱呀一声,推开那扇为他从不上锁的门。推开后才真正发觉,夜仍是那个夜,归途仍是那个归途,人也依然是那个人,但母亲走后,对他而言,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那年,他年少轻狂,还没读懂忧伤,没有学会思念,便离家下乡。今天,他在这一年的历练中,读懂了风的呢喃,解透了雨的相思,母亲却不在了。风终于吹开摇摇欲坠的窗,吹走屋内单薄的温暖,他听着潇潇雨声,喃喃道:“妈,我在家等你回来。”
说这个话的人,就是我的老爸。
尘世寥廓,我们都不过是昼的过客,夜的归人。
(指导教师:黄助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