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山
特约记者
2017年11月26日,共和国第一代女摄影家侯波去世,享年93岁。她的离去,仿佛一个小型红色影像博物馆的坍塌,代表着一代中国摄影传奇的谢幕。侯波生前曾接受过笔者的一次采访,如今已成为珍贵的回忆。
一个骄阳吐火的下午,笔者如约来到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的宿舍区,按响一个普通单元的门铃。“叮当、叮当”两声清脆的铃声过后,门开了,一个面容清秀、身材瘦削的老太太笑着招呼我们进屋,虽然岁月的雕刀在她脸上刻下印迹,但我们还是很准确地判断出这个老人就是共和国第一代女摄影家侯波。
进了客厅,顿感一阵凉风扑面而来,霎时,把夏日的炎热关在了门外。侯波的老伴——著名摄影家徐肖冰站在靠阳台的一张小桌旁,桌上堆满了书、纸,看得出来他正在写着什么。
坐到这对著名摄影伉俪家里的简朴沙发上,笔者下意识地环顾客厅四周的摆设——出乎意料,并不见摄影作品的展示,古朴的展示柜中反倒是陈列着许多小工艺品, 如泥塑小人、茶具等,唯独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张放大了的照片——侯波、徐肖冰夫妇俩与毛泽东在香山的合影,这张合影顿时吸引了笔者的注意。我们的开场白就从这张合影开始。
这张照片摄于1949年5月。那时,毛泽东在北平香山双清别墅休息和办公,并接见国内外的一些客人。一天,侯波接到组织下达的任务,去香山协助徐肖冰完成毛泽东接见外宾的摄影任务。“那时我的工作单位还是在北平电影制片厂,人事上还属于电影厂管。但中央有事就来电话通知,有时也直接来车接,带上摄影机就走。”侯波回忆着。这次会见结束后,客人走了,侯波他们收拾机器也准备离开时,毛泽东回过身来招呼他们坐下。
毛泽东在延安时就认识徐肖冰,得知侯波是徐肖冰的爱人且也是从延安出来的,便饶有兴致地问侯波是哪里人,侯波回答说山西夏县。“山西可是个好地方,关云长就是夏县人,武艺高强,人又忠厚。”毛泽东的话把大家都逗得笑起来。
本来这是侯波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毛泽东,心里自然有点紧张,不敢与毛泽东坐得太近,没想到毛泽东这么平易近人,而且说话这么幽默,这么随和,一下子她轻松起来。这时,毛泽东的卫士李银桥送了一盘水果过来,不爱吃水果的毛泽东就请侯波等人吃,他自己则大口地抽起烟来,喝茶也不剩茶叶。
“山西那个地方在抗日战争中起了不小的作用,可是当初不是我们的天下,被阎锡山占着,他又不抗日,我们在统战工作中费了好大的劲也没把他拉过来。他与蒋介石也有矛盾,想不理蒋介石的茬,搞一个独立王国,可惜蒋介石容不下他。陈赓也在山西打过几个漂亮仗,把个日本人打得不轻。后来国民党的那个朱怀冰还想占据那里,不抗日,反而与我们的八路军摩擦,陈赓火了,一生气把他给彻底收拾了。”毛泽东正谈着,他的女儿李敏跑过来了,叫着“爸爸”扑进毛泽东的怀里。
这时天已经不早了,想到不能过多占用主席的时间,侯波他们起身向毛泽东告辞,可侯波心里觉得到这次见面不应就这样结束。果然,毛泽东站起身,说:“来,咱们一起照个合影吧。”于是,与侯波他们同来的新华社记者陈正清举着照相机,让侯波夫妇俩跟主席合影。侯波、徐肖冰在毛泽东身边一左一右站好,这时毛泽东摇了摇头,发话了:“不行,不能这样站!女同志是半边天,要站在中间!”不由分说,毛泽东站到了侯波的左边。陈正清按下快门,这张珍贵的照片就这样诞生了。
1949年5月,侯波、徐肖冰与毛泽东合影(陈正清摄)
在接受我们的采访中,侯波深情地注视这张大照片,感慨万千:“这张照片我们珍藏好几十年了,每当抬头看见它,我就会想起那次照相的每一个细节。那时我们多年轻!毛主席多年轻!共和国多年轻啊!”
这是侯波第一次与毛泽东合影,在日后跟随毛泽东长达12年的时间里,侯波再也没有与毛泽东单独合影。“文革”以后,这张照片才被他们挂在自己家的客厅里。
新政协筹备会召开以后,侯波便一直在中南海忙碌着,她端着相机四处抓拍新政协筹备会的重要场面。如参加政协筹备会的中共代表团成员合影、第一届政协会议的全体女委员合影等。那么多重要的人物,又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侯波真怕拍不好。可是真接触起来,她感到越是这些著名人士越是好打交道,一点架子也没有,很为他们这些搞摄影的人着想。像宋庆龄、邓颖超、康克清等,在照片拍完之后,总是拉着侯波的手说些亲热话,这使得侯波的紧张心理渐渐地放松了。那时,她的单位还是北平电影制片厂,白天到中南海拍摄,晚上就回去。她拍的照片,无论是领导人的重要活动,还是日常生活,全部保存在一个保险箱里。
1949年10月1日下午,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开辟了中国历史新纪元。在侯波的摄影生涯中,最让她铭刻于心的就是开国大典。当天,她与丈夫徐肖冰同在天安门城楼上拍摄。
“作为一个20世纪的中国人,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一件事能与开国大典相比。接到10月1日到天安门城楼拍摄开国大典的任务后,我们领到了一个条子。那大概就相当于今天的记者证,佩戴着这个条子,就可以自由上下城楼了。他负责拍摄电影,我则负责照片的拍摄。”谈起当年拍摄开国大典的情景,老人的言语和表情仍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自豪:“我是在开国大典那天唯一登上天安门城楼的女摄影记者,拍下了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那个令人激动的瞬间。”
当时经济条件很困难,侯波平时用的相机都很旧,有的还是缴获的战利品。开国大典当天,侯波用的是德国的禄莱120相机、阿克发胶卷,相机一次只能装12张底片。那时候胶卷都是从香港购买,非常稀缺,当天她也只随身带了8个胶卷。面对举国同庆的历史时刻,她却“舍不得”拍了。“我很珍惜,每摁一张,心里都要数一下。整个大典只用了三个半胶卷,舍不得啊!那天拍的照片,几乎每一角度都只有一个底片。当时我的照相机只有标准镜头,没有广角,所以我想再多照一些人就照不下了。”
为了拍好照片,侯波在上午不到10点就先到天安门城楼上看地形,快到中午的时候苏联专家带着彩色纪录片的拍摄设备也都纷纷就位。可是连午饭都没吃的侯波,要先赶到中南海勤政殿拍摄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一次会议。会议结束后,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主席、副主席及各位委员集体出发, 乘车出中南海东门,前往天安门城楼出席开国大典。此时,参加开国大典的北京30万军民早已齐聚天安门广场,翘首期待着伟大历史时刻的到来。
“下午2点半多拍完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一次会议,我再赶到天安门跟着参加政协会议的代表们一起登上城楼。等我上去一看,好位置都被他们拍纪录片的摄制组占了。那天有两个摄制组拍彩色纪录片,还有一个组是拍黑白纪录片的,加起来至少有好几十人。”侯波说,最主要的是,苏联记者是中国方面请来拍摄纪录影片的,最佳的拍摄位置当然要先满足他们。
大概下午2点50分,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乘车到了天安门城楼下,从天安门城楼左侧一步步走上来。当毛泽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大喇叭里传来播音员丁一岚和齐越的声音:“毛主席来了!毛主席来了!”军乐奏响《东方红》……侯波赶紧把相机调好焦距,一边拍一边往后退。“当《东方红》第三遍奏完的时候,毛主席和其他领导人正好到达了天安门正当中的位置。”
为了能拍好这次大典,上级从《华北画报》、《东北画报》、北平电影制片厂照相科选派了多名政治可靠、技术过硬的记者和摄影师。但能够上天安门城楼的摄影记者只有陈正清、杨振亚和侯波三人。侯波记得在广场上的还有吴群、林杨、孟昭瑞等,总共有30名摄影记者在拍开国大典。“杨振亚本来是安排在城楼上的,但他临时下去拿东西,结果上来时已经开始了。陈正清、杨振亚作为记者是要发稿的,而我当时是中南海摄影科科长,没有发稿任务,只要留资料。其实《开国大典》的照片陈正清的那张使用次数最多、流传最广,仅主席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公告》的镜头,他就拍了135张整整一卷。”
25岁的侯波,此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毛主席等中央领导站的位置在天安门城楼的前廊上,那时候天安门城楼前廊的围栏不像后来那样修有齐胸高的汉白玉护栏,当时只是覆着琉璃瓦的矮墙。我们都是身子紧靠着城楼的矮墙拍照。有时为了能拍到领导人的正面,只好冒着危险把身子探出矮墙。而且按完快门后就得赶快蹲下来,以免挡住下面群众的视线。毛主席讲话的时间很短,根本来不及选择最佳位置就得按快门,可是即使这样,选取背景的程序也是不能省略的。只能把过程缩短,甚至缩短为一瞬间,这样捕捉到的背景才会是自然的,没有任何矫饰的。”
“那天,毛主席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的刹那,我的快门同时按下。”说着,侯波取出开国大典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毛泽东正对着扩音器大声宣告,真实、传神。曾经多次在纪录片中听到的那熟悉声音,此时仿佛一下子回旋在耳畔,激荡在心里。照片再现了历史瞬间,摄影真不愧为一门收藏历史的艺术,而摄影师则是收藏历史的收藏家。
侯波表示:“这张照片,是我最得意的几张之一。不是因为照得好,因为它是一张非常特殊的照片,一张新中国光辉历史的见证——不是谁想拍就能拍得到的。是历史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是党和人民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她认为自己很幸运。
毛泽东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时,侯波觉得主席讲话的声音比平常有点变调,显然是激动了。毛泽东讲这些话的时候,大家都流着眼泪,侯波也感动得流了眼泪。
在《义勇军进行曲》的雄壮旋律中,毛泽东按动电钮,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全场肃立,向国旗行注目礼。广场上,54门礼炮齐鸣28响。“开国大典让我感受特别深的一点是,人民当家作主那种欢欣鼓舞的喜悦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仅仅在天安门城楼上就有1000多人,大家都眼含着热泪,庆祝有这么一天。城楼下30万欢腾群众的情绪也很高昂。天安门广场上,‘毛主席万岁’、‘人民万岁’此起彼伏,非常感人。”天安门广场上的人群、旗帜、彩绸、鲜花汇成了喜庆的海洋。
《开国大典》,侯波摄
侯波也激动了,只想把这一气势宏伟、鼓舞人心的场面给拍下来。她从照相机的镜屏上看到,天安门广场上数十万双含着莫大幸福的眼睛和数十万双充满感激的手,朝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欢呼“万岁”的情景,看到毛主席不断地扬起双手向大家高呼:“同志们万岁!”“人民万岁!”侯波异常激动,按下快门,抢拍历史性镜头。
开国大典上,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不停地走动,侯波就要不停跟着拍照。当看到毛泽东走到天安门城楼右边时,侯波想拍一个带天安门城楼的毛泽东侧身镜头,但由于空间十分有限,她只能冒着危险将身体探出前廊边的矮墙,一再往后撤身子,但还是取不到满意的角度。正在这时,旁边有人抓住她的衣角说:“你放心大胆地取景吧,我抓住你。”拍完后,侯波回头一看,帮忙的人竟然是周恩来总理。过了一会儿,侯波又急忙换到另一个位置,也需要把身体伸向护栏外。陈云主动伸过手来,抓住侯波的衣服说:“我来帮你,赶快拍。”在拍毛泽东回应广场上人山人海的欢呼时,侯波不顾一切地侧身向护栏外抓拍毛泽东精神焕发的笑容和激动的神情。在旁边的彭德怀也曾多次提醒侯波:“小心!小心!”这温暖的一幕幕让侯波终生难忘。
侯波回忆:“我当时在城楼上拍照时总蹲在围墙下,有人不理解。因为当天城楼上下是靠一条挂着一个篮子的绳子来联系的。下面有什么意见或有什么问题就拉那个绳子,篮子就提上来了。据说篮子里面不少是批评我们记者的纸条,写着‘你们挡着我们看不着主席,你们快离开吧’等。还有直接在城楼下喊叫的。所以我们摄影的同志都是尽量蹲着,只有拍照的时候才站起来。”
据说,从开国大典留下的大多数镜头中看,毛泽东是很少出现笑容的。毛泽东此刻的心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又愉快又不愉快”。对此,他后来解释道:中国解放我是很高兴的,但是总觉得中国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因为中国很落后,很穷,一穷二白。
这一点从开国大典上的阅兵式即可以看出。当日,在天安门广场参加检阅的装备被戏称为“万国牌”武器——出自十几个国家,大多是别国淘汰的旧品。检阅途中一辆装甲车开到天安门西侧时,还因机械故障熄了火,开不动了,幸亏后面装甲车里的战士急中生智,继续驶上前去把这辆装甲车顶到西长安街上才没扰乱秩序。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对眼前的这一切看得很清楚,他知道这已是我军手中最好的装备了。
据侯波回忆,开国大典上,当新建成的人民解放军空军战斗机飞过天安门广场上空,广场和城楼上爆发出了如雷的掌声与欢呼声时,毛泽东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
开国大典当天的活动从下午3点一直持续到晚上9点多,毛泽东一直在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到晚间已有些支撑不住,就弯腰伏在围墙上。至于一直处于极度兴奋的我,在天安门城楼上根本不知道累,直到深夜回到家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一点力气都没了”。侯波说,因为一直忙着在城楼上工作,广场上的活动虽然很热闹,但自己也没顾上细看。
之后的十余年间,在五一、国庆这样的重大节日里,侯波又陆续十多次作为国家领导人的摄影师登上天安门城楼拍摄。“离休后,我又多次去天安门城楼和广场参观过,也拍了不少照片,每次都能发现一些令人欣喜的变化。你们不知道,开国大典时候的天安门虽然经过了精心的装饰,但由于条件所限,看起来还是比较破旧,台阶有的残缺不全。现在的天安门一年比一年漂亮了,看起来也特别宏伟。我们的国家也变得越来越好。”
侯波的摄影作品《开国大典》成了记录历史的重大文献和具有史料价值的珍贵影像。照片最初被保存在中南海,后来又被送到新华社受到特别保护。20世纪80年代,经过特别批准,照片开始在多个国家巡回展出。
199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50周年。国庆前的一天,山西摄影家武普敖提议侯波夫妇在天安门金水桥再跟毛主席像合影。侯波当即同意,并非常激动。次日一早就赶到金水桥,武普敖用禄莱6008摄下了特殊的“合影”,还了二位老人再跟主席合影的心愿。
1999年,徐肖冰、侯波夫妇在金水桥上和毛主席像合影留念(武普敖 摄)
1924年9月17日,侯波出生在夏县。“侯波”其实不是本名,她出生时爷爷非常高兴,给她取名“阎千金”——按老百姓的说法,一个女孩就是一千金。“早年我爷爷从河南逃难来到山西夏县,建立了自己的家。”“出生那时,共产党成立还没几年,军阀混战,上海等许多大城市都有洋人的租界,国家受欺负。”
虽然“缫丝”工人出身的爷爷没念过书,但对读书人很是尊敬,想尽办法供养后代上学。侯波六七岁时,就跟着当教师的姑姑去离家30多里的学校念书,这个家虽然贫寒,但家人和睦,日子也还过得苦中有乐,厄运始于侯波父亲的身亡。在太原一个矿上出苦力的父亲,因联合工友跟长期拖欠工人工资的资本家进行斗争,惹恼了资本家,资本家派人把他暗害了。“得到这个凶讯,家人非常气愤,但在当时那个年代,穷人怎么斗得过资本家, 全家只得在一片哭声中咽下了这口恶气。”后来,在运城教书的姑姑又因产后风而去世。两桩意想不到的灾难给了侯波的爷爷致命的打击,他悲伤不已,大脑出现痴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家境一下子陷入穷困的泥沼,奶奶瞎了,母亲也病倒了。临终,母亲对当时只有13岁的侯波说,要照顾好3个弟弟。“那时,日本鬼子已打到了太原,经常看到有逃难的人群从村子旁边经过,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
一天早晨,一个女子小学的同学跑来通知侯波到村外的庙里集合,说是有事情要商量。去了之后,比自己大几岁的另一个女同学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咱们不能当亡国奴,中条山上的游击队正轰轰烈烈地开展抗日活动,咱们应该去找他们,为抗日出力。
回到家,侯波跟奶奶商量,奶奶二话没说,从柜子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4块银元。“我今天还记得,当时奶奶对我说——孩子,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走了。在奶奶的催促下,我怀揣4块银元,穿着她做的布鞋上路了。”
中条山是当时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的重要活动场所,山上的游击队是同盟会领导下的一支抗敌决死队。上了中条山后,侯波她们被决死队分配到各村发动群众给抗日前线的战士做鞋袜和鞋垫。“我离开家时,什么都没带出来,几个好姐妹就合盖一床被子,碗也没有,等别人吃完了饭我再借来用。”当时在中条山工作、1949年后曾担任云南省省委书记的孙雨亭给她改名“阎锋”。
在这里,侯波学会了许多当时十分流行的救亡歌曲,如“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等。“我们的工作进展得很快,不长的时间就收集起几千双鞋子,通过抗敌决死队送到前线去。可是,不久得到通知,被分配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虽说这一去离家更远了,可是不去是不行的,只有投奔革命队伍才有生路。”
1938年年初,在经历一路乞讨式的跋涉后,侯波来到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开始在安吴堡西北青年战时训练班学习,表现积极、好学上进。有一天,青训班的人事科长找侯波谈心,问了侯波家里的情况及个人的理想之后,突然发问——你想不想加入中国共产党。“那时我只有14岁,也不太明白中国共产党是干什么的,入了党以后会怎么样,但从身边的那些大人身上看到,中国共产党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组织,里面的人都是好人。于是,我当时毫不犹豫地说:想!入党志愿书我也不知道写什么,就写了‘打日本,救中国’。”
“七大之后,才规定入党必须年满18岁。可我们那时候,还有十二三岁就入党的呢。”也正因为入党年龄太小,又无法找到入党介绍人证明,在“文革”中,侯波曾长时间被认定为假党员。“事也有凑巧,多年以后,我的大儿子已经从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回到北京。他告诉我说他一个同学的父母认识我,后来见面一看,却正是我的两个入党介绍人——王宁娜和刘志明,只是他俩后来也改了名字而失去联系。这真是历史开的玩笑!”
1938年冬,她来到革命圣地延安,被分配到保安处工作。保安处处长周兴为了去掉侯波身上的那种女孩子气,就让她叫了“侯波”这样一个男孩子的名字。她说:“没想到这一叫竟叫了一辈子,到现在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就连我现在自己也觉得再叫‘阎锋’别扭,反倒‘侯波’却成了我的真正姓名。”
因年龄太小,侯波随后被组织上安排到陕甘宁边区中学学习。“因为长了满头虱子,我把头发剃光了,居然被安排到男生宿舍。”边区中学毕业后,侯波回到保安处,领导问:“你想做什么?”侯波说:“我还想学习。”于是,她又考上了延安女子大学。“我们的学习以政治学习为主,我上的是普通班,文化高的在高级班, 如贺龙同志夫人薛明,还有一些长征过来的老同志在妈妈班,如王定国大姐。很有名的一些老同志给我们讲课。一个月发一块钱,但是能吃饱,二十多个人睡一个大炕,精神上很愉快。1941年9月,女大和陕北公学、泽东青干校合并成立延安大学。这样,我又曾是延安大学的学生。”
“她在延安7年,就上了7年学。”徐肖冰补充着插言。侯波毫不否认,“因为我刚到延安,什么都不懂,想来想去,还是去念书学点东西才好。”当时许多中央领导都在延安大学讲过课,侯波对延安大学的那一段生活特别留恋。
1942年,徐肖冰为抗大女生拍摄的合影(左起:杜国芳、赵军、屈岩、沈玉琳和侯波)
完成学业后,侯波被分配到中央医院当护士,后来又被调到妇女合作社工作。忆及这段经历时,侯波说:“女同志的学习热情很高,心灵手巧者也大有人在。只要把字教给她们,她们很快就能记住、会写。这不光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乐趣,也让她们感到文化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
1942年春天,侯波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在这期间,她和身为摄影师的徐肖冰相识相恋,这也注定了她的一生要与摄影结缘。那时,侯波还不到18岁,是一个很秀气、爱脸红的姑娘。有一天,几个女同学约她到延河边上散步,徐肖冰迎面走来,同学向侯波介绍说:“这是咱们团的大摄影师。”当时,侯波感到奇怪:“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后来才明白,是同学有意介绍他俩相识。晚年侯波说这话时看着老伴,两人会心地笑了。
慢慢地,侯波才对徐肖冰的人生经历有所了解,知道徐肖冰30年代初就进入上海“天一”“明星”等影片公司做摄影助理,到延安前参与拍摄了《桃李劫》《风云儿女》《马路天使》等著名电影,是上海左翼戏剧的骨干成员。如果没有日军入侵,那徐肖冰也许会沿着这条道路一直走下去的。可1937年卢沟桥的炮火打碎了徐肖冰艺术救国的梦想,这一年冬天,他在周恩来的介绍下毅然从大上海冲破国民党的重重封锁来到陕北延安,先后任陕甘宁边区抗敌电影社技术部长、八路军总政治部电影团摄影师,拍摄过《延安与八路军》《彭德怀指挥百团大战》等纪录片和照片。
吴印咸1942年在延安为徐肖冰、侯波拍的结婚照
说起来,最令侯波心动的还是一个关于徐肖冰的故事。在百团大战的一次战斗中,徐肖冰手持照相机,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一次又一次地冲到阵地最前沿拍摄八路军冲锋杀敌的身影,全然不顾个人生死。突然,一阵密集的炮火从天而降,徐肖冰和冲在第一线的战士倒在炮火下,不见了踪影。敌人被打退后,战士们在打扫战场时,看到一个新隆起的土堆在颤动,几个战士马上上前挖掘,想不到一个人从里面突然蹿起来。原来是徐肖冰刚才被巨大的冲击波震昏过去了,醒来后以为战斗还在进行,怀抱相机对着战士们又要进行拍摄……一颗少女的心被他舍生忘死的工作精神深深打动了。
当时,很多人劝告侯波,说徐肖冰是从上海来的知识分子,两个人的成长经历不一样,劝她慎重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那时,侯波虽然年龄不大,但很有主见,与比自己大8岁的徐肖冰确立了恋爱关系。
战争年代的爱情没有那么多的花前月下,两人接触一段时间后,相互的印象都非常好。组织上给他们找了一间几平米的窑洞,战友们找来一张单人木板床支起来,又在床边支上一块木板,勉强为他们搭了个双人床。两人把各自的铺盖和生活用品搬到一起,老乡们送来一篮延安小枣,“我们选了一个晚上,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馒头切成片,晒干当饼干。两人的同事战友过来在窑洞里庆祝热闹一番,就算是举办婚礼了”。多少年后,回想起自己的爱情,侯波总是说,“我们是一篮子小枣举办了一个婚礼。”忆起这些,侯波脸上不免现出幸福的神情。
1943年,侯波夫妇在延安有了第一个孩子。1945年抗战胜利后,从延安抽调大批干部去东北参加土改和剿匪,侯波夫妇随队伍前行。“我有身孕,很艰苦,步行到张家口时我就走不动了。加上徐肖冰也患上坐骨神经痛,我们就暂时留在晋察冀画报社。但是看着战友们一拨一拨往东北去,我们坐不住了,跟着部队又继续往前走。就在山东惠民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没几天我们抱着小儿子又上路了。我们的目的地是地处鹤岗的东北电影制片厂(长春电影制片厂前身),这个电影厂是在抗战后刚被中国共产党接收过来的伪满电影厂。我们刚到,徐肖冰就被分配去拍摄《民主东北》。”
1946年6月,侯波被组织上派到东北长春接收满洲樱花电影公司,被任命为摄影科长。“组织上为什么让我当呢?可能主要是因为我是一个老党员,政治上靠得住吧。科长的任务也不是在技术上起领导作用,主要是做政治思想工作。当时的满影厂摄影科是我一个中国人与六个日本技术人员打交道。开始日本人抵触情绪很浓,我就在生活上关心他们,有时还把我的一点细粮、副食给他们改善伙食。后来他们也主动和我接近了。我当时其实对摄影一知半解。也是从这时起,我开始学起了摄影。在单位我就向日本技术员学习,回家向徐肖冰请教,取景、采光、洗印等等。这为我日后拍摄打下了很好基础。但那时我也没想到我会成为一个搞照相的。总觉得摄影是一项很难的工作,我看着机器都感到陌生,甚至非常胆怯,它怎么可能成为我手中的一种工具呢?”
1949年初,侯波夫妇来到北平,侯波担任了北平电影制片厂照相科科长。当时中共中央已经迁入北平,经常在香山召开各种会议,也不断召集各民主党派人士来这里畅谈国事。为了保存历史资料,有关领导将拍照的任务交给了徐肖冰、侯波等人。
1957年11月2日,毛泽东率中国党政代表团前往苏联访问。途中,飞机在伊尔库茨克作短暂停歇。翻译李越然把准备好的毛泽东将在莫斯科机场发表讲话的稿子送给毛泽东审阅。毛泽东接过讲话稿,右手习惯性地拿起一支铅笔,目光缓缓扫过字里行间。
随行的侯波灵感顿至。她看到毛泽东在飞机上聚精会神审阅稿子的神情,是那么充满个性、那么从容不迫,觉得很能突出他日理万机的工作状态,便轻轻地靠近,敏捷地选位、对焦之后,迅速摁下了快门。侯波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张经典照片后来被多次发表,备受广大群众的喜爱,成为侯波拍摄的最珍贵的照片之一。
11月6日,在列宁格勒举行庆祝十月革命40周年大会。
庆典开始前,苏联保安看到侯波扛着摄影机,就粗鲁地将她拦在外面不让进去。侯波很着急,但无奈不会说俄语。眼看庆典就要开始了,她怕拍不着重要场面,心里火急火燎。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了对面的彭德怀和邓小平,就对他们不停地招手。两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让大使馆的人过来和保安交涉,这才让侯波如愿接近了主会场,拍摄到了毛泽东等人的外交照片。
毛泽东在飞机上工作(1957年,侯波摄)
后来在开会间隙,毛泽东在询问侯波对苏联的印象时,侯波不满地说:“大国的架子摆得十足,可是会务安排得一团乱麻,我们这些客人反倒成了被怀疑的对象,太欺负人了!”毛泽东听了,笑着说:“没想到侯波还这么大脾气。来到人家的国家就要听人家的指挥,客随主便嘛,等他们到了我们的国家,也要听我们指挥的。”侯波听完毛泽东雍容大度的话语,气已消了一半,感慨主席就是站得高、看得远。
在召开十二个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的代表会议之后,16日至19日又召开了六十四个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团会议,会议最后通过了《莫斯科宣言》与《和平宣言》。
《宣言》签字仪式在一个大会议厅举行,参会人员济济一堂,各国记者也特别多。侯波个子矮小,前面的人一站起来,她连主席台上的人的脑袋都看不见了。就在她四处打量、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法国共产党代表站起来向她招手。侯波喜出望外,一下认出他是曾经到中国列席过党的代表大会的外国朋友。法国人把椅子拉了拉,想让侯波从桌子下面钻过去。不料这时旁边也正有一个苏联记者无路可走,趁法国人刚站起来,他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抢了侯波的先。好笑的是,他过于肥胖,在桌子底下钻了半天也没有露出头来。侯波再也等不及了,她急中生智借助法国朋友的一臂之力,一下子跳到了桌子上,对准正在签字的毛泽东快速按下了快门。
毛泽东率领的中国政府代表团访问苏联(1957年,侯波摄)
侯波这一跳非同小可,连主席台上的赫鲁晓夫都惊动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位拍照片的记者,也没说什么,反而对她笑了笑,露出赞赏的神情。
多少年过去了,毛泽东当时的翻译还对徐肖冰说:“你家侯波真厉害,当着那么多人,她竟敢跳上桌子去拍照,连赫鲁晓夫都佩服她的敬业精神。”在这次访问中,侯波还拍摄了11月17日下午,毛泽东在莫斯科大学看望中国留学生的场面。照片中毛泽东神采奕奕,一边讲话一边做着手势。这张照片虽然无声,但侯波觉得,当年莫斯科大学礼堂毛泽东那高亢的声音和中国留学生的热烈掌声、欢呼声一直回响在耳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