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贵兴
(四川省孝泉师范学校,四川 德阳 618000)
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以崇敬的心情想念、怀念、纪念给人类带来福祉的蚕姑娘、蚕神。那么蚕姑娘、蚕神究竟生于何时,出生在什么地方?这一直是一个缠绕人们心中的难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研究了德阳地区的养蚕织帛历史,愿与大家交流。
《四川通志》卷44载:“古蚕女墓在什邡、绵竹、德阳三县界,石亭江北。”唐人孙毅《神女传·蚕女》也载:“蚕女者……其冢在今什邡、绵竹、德阳三县界。”并说:“每岁祈蚕者四方云集,皆获灵应,宫观诸化,塑女子之像,披马皮,谓之‘马头娘’。”《广汉民俗志》载:”汉州(下辖什邡、绵竹、德阳等县)是养蚕织帛的发源地,汉州流行民谚‘养蚕又栽桑,用钱不发慌。’《新唐书·地理志》载,西蜀发起的纺织业“一是彭州的蒙阳郡(今彭县,紧邻什邡、德阳),一是汉州的德阳郡。”清代嘉庆《德阳县志·陵墓志》载:“蚕女墓在县西二十里石亭寺。”
蚕女墓旁修有气势恢宏的蚕女庙。德阳市原景福镇《镇志》载,蚕女庙是一座四合院,正殿厢房共十四间。正殿供奉蚕女坐像,古装同公主佩戴相似,外披马头皮,高于常人。两廊共绘彩色壁画十六幅。这十六幅壁画分别是:
1.老翁训女,两部兼并。2.带兵防御,双方对阵。3.大败驴输,高辛被擒。4.敌逼献女,召卒投诚。5.女誓救父,愿许终身。6.马通人性,脱缰游奔。7.敌人庆功,驮主回营。8.见女发狂,翁悉其情。9.人畜异类,匹偶焉能。10.老翁射马,皮晒棚亭。11.马革裹女,云海飘零。12.女身化蚕,附落桑林。13.食叶吐丝,做茧利人。14.煮茧缫丝,缎帛织成。15.蚕茧丰收,惠康利民。16.建祠供奉,祀为蚕神。
《四川通志》不仅记载蚕女墓在德阳,在卷56还记载“蜀本蚕丛之国,故州人习俗蚕事。每岁二月望,相聚鬻蚕器于此……故名蚕市”可见古代以来,德阳蚕事盛行。解放初期,蚕女庙被拆,但是后来老百姓又募集资金重修了蚕女庙。虽然规模小了些,但可见蚕女的神圣形象仍然深深地扎根在人们心中。当年经常有外地的一些民众来这里祭蚕神,甚至还接待过一个日本民间团体,他们不远万里来寻养蚕织帛的根。
《德阳县志·关隘志》载,蚕女墓所在的什邡、绵竹、德阳三县界,石亭江北,这里曾是千百年来繁华的通江镇。解放后,大多数人们只知道这是德阳县景福乡,并不知道这里是曾经繁华的通江镇。而解放后人们所知道的通江镇,仅仅只是德阳东面山区的金锣桥。通江镇地处三县交界,又处石亭江、马尾河、射水河交汇处,在交通主要靠水路、陆路的古时候,这里作为交通枢纽,成为上到茂县、汶川,下连赵镇、金堂,东到绵阳、遂州,西到成都、乐山的必经之道。绵竹贡生李德扬在《射水泛舟》诗中写道:“河源三箭水盈盈,薄暮中流放棹行。斗酒自携渔自网,坡酒风月共心情。”《德阳县志》载,这里的“石亭秋月”(今当地还有秋月村),还是著名的“德阳八景”之一。有江苏诗人过此写道:“磬声悠悠缠石亭,秋月冷冷独彷徨。石亭枫桥分伯仲?秋月之下是家乡。”1986年,笔者亲自实地考察时,很多老人就讲起了蚕姑娘的神奇传说,讲述通江镇过去的繁华,讲述这里曾经养蚕织帛的旧事。他们说这里:(曾经)街坊连片如云,人流穿梭不停,桑林滴翠如海,家家养蚕殷实,河上货船不断,白花花蚕茧堆积如山,两岸灯火透亮,犹如天上繁华的街市。只是由于后来时代进步,陆路、铁路、空中交通日益发达,石亭江、马尾河、射水河水位下降,通江镇才逐步衰落,后来改称景福镇。再后来规划调整,划归旌阳区天元镇。
《蜀中广记》卷71记载: “蚕女者,当高辛氏之世,蜀地未立君长,各所统摄,其人聚族而居,遂相浸噬,广汉之墟,有人为邻土掠去已逾年,惟所乘之马犹在。其女思父,语焉:‘若得父归,吾将嫁汝。’马遂迎父归。乃父不欲践言,马跄嘶不龁,父杀之。曝皮于庖中。女行过其侧,马皮蹶然而起,卷女飞去。旬日见皮栖于桑树之上,女化为蚕,食桑叶,吐丝成茧。”
这则故事,与德阳蚕姑庙壁画合辙。而且在《山海经》《搜神记》《蚕赋》《太平广记》《蜀都赋》《四川通志》《德阳县志》《景福镇志》等大量文献中都能找到相似的记载。
人们一般认为神话是不可信的。是的,有些是不可信的。比如这则故事中的少女与马成夫妻的情节。但是,有的神话也折射出祖先的思维、习惯、风土、人情等,后人则可以从中寻找到祖先的蛛丝马迹。而蚕姑娘这则神话,是一则推原神话。什么是推原神话,就是后人根据一些表象、图腾等,推溯先人活动的起源、因果等。也就是说,我们的祖先当时科技文化不发达的原始社会,没有文字记载,由于年代久远也没有口口相传下来,蚕是怎么来的?祖先是怎么开始创造了养蚕的?他们于是根据蚕的形象,养蚕多是女性从事的职业,推想出来这样一个故事。蚕,俗称马头娘。正如荀子《蚕赋》中所写“身女子而头马首”。蚕,白白嫩嫩,晶莹剔透,头微微抬起,又像马的头。蚕吃的桑叶,“桑”与“丧(死)”谐音,所以推想出这样一个少女与马结合的故事。
班固《后汉书·西羌传》载,远古时代,我国黄河上游,主要是氐羌族活动范围。其聚地“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鄯善、车师诸国。”樊丙庚《四川城镇历史》载:后来“氐羌从松潘草地入岷江河后,与当地戈人融合,建立了蜀山氏部落,成为古蜀先民的一部分,四川因而简称蜀。”应金华《天府首邑——成都》介绍,“蜀”的甲骨文,解其意为桑虫,即野蚕,并载:“蜀山多野蚕,它们生长在一种叫‘马蚕树’的树丛中,在川西民间至今还都流传着‘蚕姑’‘马头娘’‘蚕花娘娘’的故事,因岷山山区多野蚕而称为‘蜀山’,居蜀之民而称‘蜀山氏’。山民驯养野蚕为家蚕,故将氏族部落称为‘蚕丛氏’。”《四川历史文化名城》一书写道:“相传羌人进入岷江河谷之后,开始了农耕生活。他们首先发现和重视野蚕,创造出拾茧制丝的方法,以丝和丝制品同其他部落交易,受到重视。到黄帝之世,黄帝娶西陵氏之女嫘祖为妻,嫘祖将此方法传入中原。但把野蚕家养驯化,大约是蚕丛氏时代。”广汉人陈立基在《趣说三星堆》一书中也指出,“蚕丛氏”在蜀山发现了野蚕及缫丝的基础上,进行群体饲养获得成功,这样才改善了自身的生存条件,并在与周边氏族部落进行的以物易物贸易中获得巨大的利益,养蚕业从此发展兴旺,蚕丛氏因此而闻名遐迩,并被后人敬奉为图腾。蚕和蚕丝在羌——蜀族集团的形成发展中功勋卓著,将蚕作为图腾崇拜又将羌——蜀族集团心理凝聚起来,起到巩固联盟维系四方的作用,最终成为维系和发展本集团力量的一种纽带。蚕丛氏也因此发展壮大,并开始向周边扩张,其中一支后来成功迁移到成都平原立国。
德阳所辖的广汉、什邡、德阳、绵竹等县市,正是蜀人先祖蜀山氏、蚕丛氏集中生活的区域。这则神话故事反映了蜀人先祖蚕丛氏,把野蚕变为家庭人工饲养的创造发明过程。
被称为本世纪最重要考古发现之一的德阳广汉三星堆考古,轰动了世界,揭开了古蜀文化神秘的面纱。近几十年来,出土了大批的石纺轮和陶纺轮。专家们称其“数量种类为最多”。广汉人陈立基《趣谈三星堆》一书中介绍:三星堆出土的陶纺轮,有圆饼形和梯形两种。圆饼形的直径一般在3~6cm之间,厚约1.5cm,中间有一小孔,古人在那孔中垂直插上一根木棍,拧转木棍,利用纺轮的重量和转动的惯性,纺出一根根丝线来。梯形陶纺轮下大上小,以优质的黑陶为主,体型较小,直径一般在2~3cm,中间穿孔,制作较为精细一些。古蜀人用这陶纺轮将丝、麻和动物的毛纺成线,然后再编织成丝绸和细麻布。考古鉴定认为这种石纺轮、陶纺轮距今至少4500年以上。
此外,三星堆出土了带有蚕形象的铜器纹饰。而出土的青铜树也体现了古人对桑树的崇拜。直到解放前,广汉三星堆月亮湾还残存着一棵巨大的马桑树,留下“三星伴月一婆娑”的盛景。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服饰上有龙纹、回字型纹、人面纹、云雷纹等纹饰,这些绣上去的图案十分精致,印证了古蜀先祖高明的纺织水平。
无独有偶,1965年在离德阳不远的成都百花潭中学出土了一个战国时期的铜壶,其中一面有一组采桑图。桑树丛中十余个穿着长裙的妇女,有的钻在树下用长钩来钩桑叶,有的直接上树采摘,还有负责搬运的,击鼓跳舞助兴的,十分热闹。2013年,在成都天回镇老官山附近出土了4部汉代天回织机。根据彩绘木俑与真人的比例,考古人员推测当时的织机长3米多,宽和高分别有两米多。而且其中一台织机上,综枢数量达四五个之多。织机有两个综就可以织平纹,有3个综就可以织斜纹,综越多,能织的纹饰就越复杂。一台织机上有四五个综,说明当时的技术已很发达,已能织出繁密的花纹。1998年,在离德阳北方不远的绵阳市盐亭县高灯镇龙盘村蚕丝山下的祖家湾的石墓石壁上,发现了模糊的图案,经专家考证为《轩辕酋长礼天祈年图》和《蚩尤神风后归墟扶桑值夜图》。太阳沟出土了陶蚕、陶茧、陶蚕箔,嫘甸坝出土了金蚕、铜蚕。这些都印证了《方舆胜览》的记载:“昔蚕丛教人养蚕,作金蚕数个,家给一蚕,后聚而弗给,之江上为蚕墓”。
再者,从一些古代文学作品中,也能找到一些佐证。如汉代乐府《陌上桑》,其中写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唐代一代女皇武则天写道:“丝绸龟手富,见锦鹅溪绢,功比马头娘,映月水三潭。”南宋楼俦为《耕织图》题诗:“春前作蚕市,盛事传西蜀。此邦享先蚕,再拜丝满目。马革裹玉肌,能神不为辱。虽云事渺茫,解与民为福”。清康熙皇帝为绘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的《御制耕织图》题诗:“劳劳拜蔟祭神桑,喜得丝成愿已偿。自是西陵功德盛,万年衣被泽无疆”。唐代著名韬略家、唐玄宗时梓州盐亭隐士、大诗人李白的老师赵蕤所撰《嫘祖圣地》碑文中称颂嫘祖“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谏诤黄帝,旨定农桑,法制衣裳。兴嫁娶,尚礼仪,架官室,奠国基,统一中原,弼政之功,殁世不忘,是以尊为先蚕。”此外,北宋文坛领袖欧阳修主编的《新唐书·艺文志》中也有关于唐代后宫隆重祭祀先蚕典礼的记载。
前文所述,德阳一带的古蜀先祖蜀山氏、蚕丛氏把野蚕驯养成家蚕,发明了丝织品后,黄帝之妻蜀山嫘祖传入中原后,在神州大地产生了深远影响,大大促进了生产,提高了人们的生活质量。
据《中国农业史·原始农业卷》介绍,先秦时期黄河流域气候较为温暖,故蚕桑丝织发达。“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足以说明山东一带当时蚕桑相当发达。从东汉至南北朝,是黄河流域转冷期。隋唐五代时转暖,但宋以后历经元、明、清,气候较现在为冷,不利于北方蚕业的发展,却促成了南方蚕桑业的兴旺。而唐宋以后正是全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动的时期,推想马头娘的故事传说是在唐宋以后传到长江下游太湖地区,并因中日交通的频繁开展传至日本。太湖地区明代已有马头娘的“神码”在南货店出售。“神码”,是印在纸上的马头娘神像,用于祭祀。神码上的马头娘,手牵着一匹马,已非女神头上披马皮。但并非到处都改为人和马分开。据蒋猷龙先生回忆,1930年,他家乡江苏宜兴乡间有一小庙,供奉着一个陪祭的蚕神,女性、头顶罩有一个马头,身上披着马皮,端坐,手里捧着蚕茧。
在杭州一些地区,在春季蚕事开始之前,结伴同赴杭州,进庙烧香,祈祷“田蚕”。田蚕是把植桑树和蚕事两者结合起来,祈求双丰收。如西湖的嘉禾,嘉兴三塔的踏白船,湖州含山的轧蚕花,桐乡芝村的水会,海宁的蚕花戏等蚕事活动,都远近闻名。其中湖州含山上有一座蚕神庙,祀奉马头娘。蚕农们于每年清明节前后两天里上山祭祀蚕神,多时一天可达两三万人。含山“轧蚕花”的风俗(“轧”是吴语,即“挤”的意思),还保存着原始生殖崇拜的残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未婚的男女青年总要往人堆里挤压,人越多,挤得越热烈,即预兆当年蚕事越兴旺,称之为“越轧蚕花越发”。未婚的蚕花姑娘非常希望哪位小伙子摸一摸她的乳房,俗称“摸蚕花奶奶”,认为能有机会摸一下,这意味着她有资格当蚕娘,她的蚕事一定会兴旺。这个风俗的起源是极其悠久,主角是女方,应是原始母系氏族时的遗风。
在日本东北地区,养蚕户几乎家家都祀奉“白神”。白神即马头娘,神体是一对用桑木刻成的神偶,一个是男性,刻成马头,另一个是女性,刻成女子头,身上穿漂亮的衣服。每年农历三月十六日前后是白神的祭日,附近数千名蚕农都带着各自家里祀奉的白神神体,到久渡奈去祭祀蚕神。祭祀的人们在神前礼拜之后,围坐在院子里或寺外空地上,跳舞、聚餐,晚上在月亮下燃起篝火,由巫女吟诵《白蚕祭文》。《白蚕祭文》所诵的神话故事,也同《蜀中广记》所记蚕姑娘传说大致相似。
国外西方人把中国养蚕织绸看得很神奇。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里就有好几处提到我国的丝绸,说今世行善积德者,来世才可以进入乐园,穿丝绸衣服。就连先知穆罕默德自己,也只是在朝拜真主时才穿丝绸衣服。在古罗马,凯撒大帝曾穿着丝绸长袍去看戏,引起在场贵族羡慕不已,他们甚至不惜用高额的黄金去购买丝绸。乃至到了我国魏晋时期的三世纪时,西方人还对中国丝绸编出天方夜谭般的神话。当时有位叫保萨尼亚的学者说,丝是一种像金龟子一样、但比之大两倍小动物体中取出的,塞里斯人(即中国人。波斯语称丝绸之国的中国为塞里斯)把它们养四年,喂他们吃小米,然后从它们的残骸中取出丝[1]。公元五六世纪,丝绸由我国传入西方的。丝绸之路正式畅通以后,东西贸易往来络绎不绝,促进了文化技术的交流,中国的养蚕和纺织技术,也由此传到西方。六世纪时,波斯国派遣专使,向我国学习蚕桑和编织技术,他们经历了千辛万苦从中国带回了蚕种、蚕桑、纺织技术,还通过四川、西藏传到巴基斯坦、尼泊尔和印度。蒙古、朝鲜、日本的蚕桑技术也从我国传入。恩格斯曾在《自然辨证法》中指出:“蚕在(公元)550年左右从中国输入希腊”,而“养蚕业传入意大利,则在1100年左右”。
随着时代的进步,科学技术的发展,衣被等生活用品资源的来源多元化,很多用品被化纤等所代替,但蚕丝制品在今天仍被全世界公认为最舒适、最上档次、最环保、最被人们看好的产品。民谣“栽桑养蚕,四十八天见现钱”,养蚕织帛,仍然是人们看好的致富、提高生活质量、见效最快的门道之一。德阳市改革开放后的柏隆镇丝厂,当年曾在全国闻名。时至今日,德阳市的养蚕织帛仍还有一定规模。
众多史料和三星堆等考古证明,德阳地区有悠久的养蚕织帛历史。德阳也被公认为“古蜀之源,重装之都”。养蚕织帛经蜀人嫘祖嫁与黄帝,而传入中原,进而传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