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后德
近代以来的历史进程深刻地影响了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样式。新时期伊始,在溯及马克思主义经典论述并回归经验理性的基础上,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由充满激情的研究状态逐渐过渡到稳定的职业化研究阶段。众多历史学家在着力澄清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价值及其作用方式的过程中重新回归理性*尤学工:《重塑科学性:“文化大革命”后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转向》,《史学理论研究》2017年第3期。,追求历史进步的目标导向开始向照应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价值满足进行转变。
痛定思痛。在决心告别倚重阶级斗争模式,转而注重建设、积累和革新的背景下,史学界开始质疑革命方式的正当性和有效性,并且集中反思阶级斗争、农民战争的历史作用。
之前,史学研究一度片面强调阶级斗争、农民战争的作用,把它们当作推进历史发展的唯一动力,以之解释一切。而在1979年前后的历史动力问题讨论中,这种动力作用的排他性和统治地位受到挑战。大多数学者认为,阶级斗争不是主导历史发展的唯一因素,也无法摆脱具体历史条件的限制;阶级斗争理论无法解释全部历史,农民战争也不可能涵盖整个封建社会的历史*戴逸:《关于历史研究中阶级斗争理论问题的几点看法》,《社会科学研究》1979年第2期。。如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作为社会的基本矛盾是长期而广泛存在的,阶级斗争并不能替代或取消社会的基本矛盾,而恰恰是体现并受制于这一矛盾的。相较于阶级斗争,生产力因素才是更为根本的动力存在*金汶:《阶级斗争“任何时候”都是“纲”吗?》,《光明日报》1979年1月13日,第4版。。即使“最彻底的革命也既不能随意废弃已有的生产力,又不能离开原来生产力水平任意创造一种新的生产力”;而且,作为根本动力因素的生产力是“没有阶级性的,这种能力的提高,即使在阶级社会里,也不是都要通过阶级斗争”。*刘泽华、王连升:《关于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教学与研究》1979年第2期。根据马克思主义经典论述,生产力才是最活跃最革命的历史进步要素,“阶级斗争本身也是依赖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从实际历史看,阶级斗争与社会进步之间并不呈现正相关态势。*戎笙:《只有农民战争才是封建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吗?》,《历史研究》1979年第4期。农民战争只是特定时期的非常手段,不能保证、也无法取代通过发展生产力实现社会进步的常态,单纯的阶级斗争无法解释社会历史发展的复杂原因*罗荣渠:《略论历史发展的伟大动力与终极原因的内在联系》,《历史研究》1980年第5期。。
讨论过程中,与阶级斗争相对立的诸多概念大都围绕生产力要素产生。当时,许多学者倾向认为,农民战争所代表的阶级斗争并非历史发展过程中的常态或全部,也绝非历史发展所依靠的唯一或根本力量,更非目的本身;农民战争并非总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最佳选择,封建统治阶级也绝非始终腐朽反动;生产力因素在推动社会进步方面起到更为根本的作用,生产力发展需要生产关系等上层建筑的不断改革完善,而社会生产力的提高最终是为实现每个社会成员的自由全面发展。
学界对历史动力问题的讨论,虽然立足史学研究的范畴,但其政治意味依然强烈*侯惠勤:《关于历史发展动力问题讨论的若干倾向》,《高校理论战线》2005年第10期。。那就是服从服务于全国工作重心转移的需要,停止“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和做法,全力投入改革建设事业。因此,阶级斗争及其具体表现形式的农民战争,在推动历史进步的作用和效果方面的认知被大幅削弱。学者们往往将发展生产与阶级斗争对照论述,“人类社会的历史可以说就是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中发展的”,我们当然不能“用变革生产关系的阶级斗争,取消或者代替发展生产力的斗争”*戎笙:《只有农民战争才是封建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吗?》,《历史研究》1979年第4期。。此时,作为关键或特定历史阶段迅速推动社会前进的主导力量,阶级斗争已经在整体批判的氛围中遭到排斥,它们在历史本体论意义上的位置出现大幅下滑。实事求是地讲,当时许多论述并没有充分的史实辨析作支撑,仍多抽象理论甚至“语录”的摘抄和演绎。所以,这样的讨论在破立之间的简单化处理中又有倒向另一极端的危险。
许多学者还认识到,统治阶级在客观上有促进生产力发展、社会进步的作用,而且存在主动变革的事实。“承认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强大动力,就必须如实地承认参与斗争的各个阶级,其中包括剥削阶级都对历史的发展产生影响。”*伍宗华、冉光荣:《历史发展动力问题的再探讨》,《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足够多的史实也证明,在实现社会根本进步的关键历史时期,统治阶级往往并不顺应这种历史趋势,积极主动的变革呼应更是严重缺失。如果推动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历史条件迟迟无法形成,此时促进革命的举动就显得尤为必要。
经此讨论,农民战争及阶级斗争的动力作用开始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甚至否定,阶级分析方法也随之遭到越来越多人的摒弃。但大部分历史学者决然抛却“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研究法则,却往往囿于对经验史实的分析认定,不能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引领作用有效融于文章的内在理路以增强其逻辑思辨力和表达效果。这就导致学者们在夹杂现实情感的学术清理中径直告别加诸暴力革命的赞誉,转而拥抱改革。史学界逐渐出现一种远离革命的宏大叙事,围绕社会历史的局部细节进行微观处理,沉迷微雕技艺不能自已,或者埋首考订清理*针对当时考据风行的状况,赵俪生曾提出加强思辨的主张。详见赵俪生:《光考据不行,还需要思辨》,《文史哲》1982年第2期。,甚至出现淡漠现实关切、“为学问而学问”的书斋化倾向等。所以,新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学观念转向所隐含的某种偏颇值得注意,由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引,注重宏大的整体性论述,可以为现实服务,前提是筑基于牢靠的史实、准确而专业的表达;基于史实清理而专注于问题考察,同样可以为现实服务,前提是须有宽广视界,保留本质切入的特征以及透彻阐释的力道。
“马克思的历史观不是从一个设定的起点开始顺次解释后来的事件,而是由后来所达到的阶段反过来解释前面的阶段,甚至由未来将要达到的阶段来解释现在的阶段,这就是他所谓‘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这一著名命题的真义。”*邓晓芒:《历史的本质》,《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5期。暴力的革命手段固然不必贯穿整个中国历史,但忽略或者削弱革命战争在推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也是行不通的。在经历和认识了真正的革命以后,我们才会对之前不成熟或者初级的革命实践有更深刻的把握。
今天看来,如此扶得东来又倒西,这就不免以一种倾向掩盖了另一种倾向,甚至可以说,这是以偏制偏的另一种不良研究倾向。“滥用阶级分析方法,把阶级分析方法视为历史研究的唯一方法,是错误的。但是,弃置阶级分析方法、一提阶级分析方法便视为极‘左’,同样是错误的。”*李红岩:《马克思主义史学思想史》第4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82页。“没有‘现实’就没有任何‘历史’,‘史学史’、‘学术史’演变的最大动力、最活跃最积极的因素不是学术自身而是‘外部现实’。”*王学典:《从反思文革史学走向反思改革史学——对若干史学关系再平衡的思考》,《中华读书报》2015年3月18日,第5版。现实中是否以阶级斗争为纲,与史学研究中是否运用阶级分析方法,或者历史上究竟存在怎样的阶级斗争,是不该混淆的两码事情,不能倒脏水连同孩子也一起泼掉。实际上,阶级分析视角不失为把握历史脉络的锐利武器,暴力革命同样是民众推动社会进步的必要选项。特别是中国近代以来,暴力革命摧枯拉朽般的直接推动作用,保证了社会发展态势的进步导向。必要的宏观把握、合理范围内的阶级分析方法和阶级斗争的观察视角都是不可或缺的科学工具,不可随意弱化或者忽略它们。
在争论阶级斗争是否为人类历史发展唯一动力的同时,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认识到,在根本的革命性变革远未成形或者已然结束之时,改良或者更准确地说改革,对生产力发展、社会进步等方面的积极作用应予以肯定。尤其社会主义阶段,更要重视安定有序条件下稳步的生产积累,而非突出阶级斗争而自我虚耗、贻误发展时机,设法推进改革以最大程度释放生产活力当是更为重要的任务。我们不可本末倒置,主抓阶级斗争,而荒废了完善制度、发展生产、改善生活这样一条根本主线,制度本身的调节可以通过改革的办法实现,解决矛盾不应总是诉诸阶级斗争的办法*邢贲思:《生产斗争比阶级斗争更根本》,《中国青年》1979年第2期。。无论革命还是建设,最终目的都是为解放和发展生产力,不断提高生产生活水平。只有不断改革完善适合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大力开展生产实践活动,才能真正推动社会进步*巢峰:《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发展的基本动力吗?——兼论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文汇报》1979年8月21日,第3版。。
众多历史学家旗帜鲜明地反对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研究方式,肯定各历史阶段发展生产、稳定积累的重要性。“中国民主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真正完成,只能是一个随着生产力发展而不断前进的长期过程。”*王小强:《农民与反封建》,《历史研究》1979年第10期。我国现阶段所要解决的,主要是落后的生产力水平与现代化建设需求之间的巨大缺口*田崇勤:《社会基本矛盾是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安徽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4期。。也就是说,在社会主义条件下,我们的根本任务已经由解放生产力变为在新的生产关系中保护和发展生产力,不能偏离现代化建设这一历史主题,人为地进行阶级斗争。他们认为,过去片面强调阶级斗争、暴力革命,对于改良的历史评价有失公允。革命不是在任何时候都会发生,它不能保证“随叫随到”,当革命的条件尚未成熟时,改革自有其进步作用*戴逸:《关于历史研究中阶级斗争理论问题的几点看法》,《社会科学研究》1979年第2期。。近代中国的历史发展趋势表明,在资产阶级革命运动兴起之前,这样一个新陈代谢、层层递进、“不断扬弃和汲取”的“塔形”发展过程,“代表历史前进的步伐”*陈旭麓:《中国近代史上的革命与改良》,《历史研究》1980年第6期。。近代中国确实需要洋务派和改良派放眼世界、学习西方、冲击封建顽固势力,实行改革和发展资本主义,但当时这些学者对历史发展动力构成因素、形成机理、演变过程的理解,明显不够全面和深刻。事实上,革命和改革作为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两种不同形式而又相互补充的动力存在,它们是否足以解释社会历史发展的运行机制,在具体历史过程中的发生条件、发展轨迹和内部构成等,仍需进一步明确。
通过检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预设,“发展到对‘暴力革命’的反思,再由对‘暴力革命’的反思发展到对历史发展非正常道路的检讨,并由此导致了对‘改良主义’、‘保守主义’在历史上地位的重新估计”*王学典:《近五十年中国历史学》,《历史研究》2004年第1期。。革命不意味着简单地推翻一切,其本身应包含积极建设从而确立历史新生的根本目的。如此标的指引下,当然需要人们对改良的宽容。当时“绝大多数论者都在竭力避免简单化和绝对化,力求对阶级斗争的历史作用作出比较实事求是的估计”,认为“并非一切阶级斗争都表现为暴力斗争,也并非一切暴力斗争都可以起新社会助产婆的作用”。*黎澍:《一九七九年的中国历史学》,《中国历史学年鉴(1979)》,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页。这些观念认识上的转变,对当时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指导下更好地开展史学研究,更加科学地认识人类历史进程,更加自觉地投身于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确实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社会的有效发展有赖于民众切身需求的满足,单纯革命意志的淬炼或阶级斗争的依赖无法代替物质基础的充实。由此,推重革命、强调斗争的观念开始让位于对生产力发展及相应变革的肯定,革命代表进步与改良近于反动的二元对立思维逐渐改善,更加注重落后向先进或者传统向现代的过渡;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对抗设置,变为借鉴国外先进经验以不断实现自身发展的新叙事。历史学者肯定历史上以改革方式解决发展问题的做法,改变了过去历史叙事仅仅关注由一次次革命串联起历史进步的单调、失衡状况。在当时历史学人看来,不能再执意通过激烈的阶级斗争来实现社会的进步,不能再刻意追求纯之又纯的理想目标和方法手段,革命主导下的偏激模式有必要接受改革的矫正。于是,社会主义革命阶段疾风骤雨式的暴力革命的颂扬,开始转为对稳定统治下改良维新、不断损益渐进这一通常模式的认可。这种认识完全可以理解,遗憾的是革命与改革、激进与保守、传统与现代这些原本并不对应特定内涵的关系语词,随着社会形势的发展,竟然指向了某种特定的道德评判,甚至成为学术评价的标签。
不论革命条件成熟与否,确实都应该重视改革这样的适应性手段及其积累作用。无论从为同一历史层次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或者生产关系改善的持续推进提供基础,还是为未来社会实现根本突破蓄积能量,不同范围和样式的改革都必不可少。只要符合生产力发展的规律和历史潮流,点滴的革新进步都不应忽略。从中国近代史上改良派、革命派、顽固派等势力此消彼长的演化轨迹看,革命的历史作用也不容抹杀,而且革命与改革并不冲突,在不同阶段都发挥着重要作用*刘大年:《关于历史前进的动力问题——在太平天国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近代史研究》1979年第1期;《中国近代历史运动的主题》,《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6期。。遗憾的是,这样有助于平衡认知的观点,在时代思潮面前一度被视为冥顽不化。客观地讲,我们不应天然地排斥某种历史延展的方式,无论温和与否,无论成本高低,它们都在相反相成的历史进程中互相配合,以不同的节律推动着社会的新陈代谢。包括革命与改革在内的社会运行机制相互补充,彼此不可替代。当然,这里的改革只能是泛指一定社会生产秩序下统治阶级的自我调整、动态适应。马克思曾说:“人是全部人类活动和全部人类关系的本质、基础”,“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并不拥有任何无穷尽的丰富性’,它并‘没有在任何战斗中作战’!创造这一切、拥有这一切并为这一切而斗争的,不是‘历史’,而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18页。。马克思历史观中的人本主义内涵,决定了认识整个历史过程的原则应合乎人的本质这一要求。也就是说,作为满足人类本质需求的手段,不论革命还是改革,都没有永远占据历史发展过程中心的理由,一切以是否顺应人类社会进步为转移。一切历史都是人在改造客观世界中不断改造主观世界的自我实现过程,是人最终实现自由全面发展的进步过程。
在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中,不论革命还是改革,它们都是实现历史进步的常规形式,都有着各自的作用、位置和表现形式。每一社会发展阶段的展开,包括革命和改革的步骤,都不可能环环相扣、严丝合缝,待一切准备停当才恰好切换到下一种模式。不论改革还是革命,都需要分析当时具体的历史条件,即使在生产力范畴之内,二者的发生和进展也都有进一步细化的空间。我们笼统地分析这两种历史展现形式,并且局限于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框架内作结论,就会忽略具体历史过程中的丰富内容和呈现方式,也容易在此消彼长的情境中造成认知摇摆甚至混乱。有学者试图以“合力论”对不同形式和作用的历史发展的动力因素进行综合把握,但这样的有益尝试在当时史学界向改革转向的整体潮流面前,始终没能就“合力”性质种类的界定、具体运行的机制、模式等进行深入探索。所以,这种笼统地将各种动力因素糅合的做法,在需要鲜明导向的现实需要面前注定湮没无闻。
革命史叙事让位于现代化叙事,是不同学术发展阶段嬗替的产物,有着高下立判的研究效果吗?答案应当是否定的。不同的研究视角或者范式,都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历史本身,不应相互排斥。任何研究方法或理论,不论由谁创立或曾为谁所用,只要有利于我们更准确地认识和理解人类历史,都应该吸收和运用。“人类社会处于阶级社会阶段的历史特点决定了历史学鲜明的意识形态属性和政治属性。”*王伟光:《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加快构建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和史学学科创新体系》,《世界社会主义研究》2016年第1期。当前的历史学,依然需要接受政治领导和马克思主义指导,需要坚持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社会定位。阶级斗争扩大化和简单地用处理政治问题的方式解决学术问题的做法需要反对,同样地,无视阶级存在或一味逃避政治的“纯化”学术的做法也要拒绝。实事求是地讲,阶级这一概念分析工具以及阶级斗争的研究视角和线索提炼,对于我们深刻理解和把握纷繁复杂的历史进程,仍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从长远看,马克思主义史学在完成“打天下”的阶段之后,理应积极主动地转型升级到“坐天下”的更高阶段*王学典指出:“‘打天下’可以使用‘革命意识形态’,‘治天下’则必须使用那些保守的而非激进的,建设的而非‘破坏’的意识形态。”详见王学典:《20世纪中国史学评论》,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83页。,在发展马克思主义相关理论的过程中更加自如和深入地接受其指导,以更科学的视角认识历史发展进程,在一个个具体学术问题的解决中筑牢其现代化研究范式的基础。新时期之初,以历史发展动力问题讨论为代表的史学研究,虽然打破了革命对历史叙事的垄断,认识到“对于人类社会大部分时间而言,革命不是常态,革命的理论和实践在剧烈推动着社会变革的同时,不可能不相应带来一些社会政治问题”*黄道炫:《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革命史研究及其趋向》,《史学月刊》2012 年第3 期。,并且着力破除阶级斗争理论在思想方法上的概念泛化、适时发掘改革形式在满足社会进步过程中的历史价值,但他们对革命概念和内容本身,依然缺乏有层次、有深度、有新意的诠释。相应地,他们对改革的合理界限缺乏有前瞻性和对比度的剖析。
从革命到改革的认识转变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范式转换的重要一环,同时也是社会转型折射于学术的典型样本。但是,彼时历史学人还多局限在与“文革”的比照,尚无暇精进,也不能彻底挣脱意识形态束缚进行充分学术讨论。学者在就历史细部重新审查的过程中,最可称道的主要是其思想勇气和社会史意义。他们尽量把学理自洽与现实需要结合考虑,以避免重蹈极端化的学术实践。从新时期开始,马克思主义史学观念的转变就深刻参与到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思想进程中。学者们“崇尚某种抽象的中心象征符号,并以这种符号与理念作为一劳永逸地、整体地解决中国问题的基本处方”*萧功秦:《近代思想史上的“主义与问题”之争的再思考》,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42页。的情怀仍然存在,但对人类历史所形成的一种整体性认识和系统的理论构建,随着关键性概念的沦落,所呈现出的零散、漂浮状况却未能得到有效整合。这在相当程度上阻滞了历史研究的新一轮飞跃。
任何史学观念都是解释的、塑造的,但终归该是实践的。它不能脱离具体实践理性的检验而成为绝对化的教条*胡适云:“所有的主义和学理应是都该研究的……不应该把它们当成绝对的真理,或终极的教条。……我们应该利用它们来做帮助我们思想的工具,而绝对不能当成绝对真理来终止我们的思考和僵化我们的智慧。”胡适:《胡适口述自传》,唐德刚译,北京:华文出版社,1992年,第217页。。放弃理论指引、现实观照或者特定方法分析的史学研究,也必然会在庸碌辗转中陷于迷茫甚或谬误。史学与现实密切相关,理应与时俱进,乘势而为,但作为科学研究的史学则不能一味“变通”、随风起伏。所以,科学研究与现实需求会因时代不同各有侧重,但它们之间有必要维持一种动态的平衡。
不论是激进的社会改造还是平稳的变革举措,本应彼此结合,为着历史进步的共同目标努力。换言之,人类的历史征程应统一于马克思主义对革命的阐释,因为它是一种广阔而深刻的实践过程,是一种未来向度的、揭示发展的、不断进步的坚定状态,是人类社会矛盾性、统一性高度协调的一种形式。“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5页。历史本体论意义上的认识进展应当是史学研究过程中实现观念进步的源泉,包括历史学在内的社会科学研究,“需要在思想和验证之间,在理论想象和严谨研究方法之间寻找到一个平衡”*周雪光:《方法·思想·社会科学研究》,《读书》2001年第7期。。因此,今后史学研究依然需要在协调现实与历史、政治与学术、理论指导与历史实际等关系的过程中,继续进行从历史观、方法论到价值内容阐释等的全方位创新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