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
《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了一个叫张四喜的男人,因为贫困,辗转流落至安徽黄山一带,靠给人扛活为生。某天他不知在哪个街巷,被女狐无意中窥见,并很幸运地成为人家的上门女婿。但凡落户他乡为婿的男人,大多表面看似温厚能干、勤快良善,但当他沉默寡言之时,你则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想来张四喜的性格,在常年的辗转迁徙中,也会有外人窥测不到的阴郁与孤僻。有朝一日,他总归要回到故乡的,也只有在故乡,他才有一家之主的颜面与骄傲,而在这个家里,他卖力干活,却只能让自己看上去更像被雇佣的仆人,而不是女婿。或者,顶多算是一个免费的长工吧。
张四喜在岳父岳母与其同住的时候,未曾觉察到妻子为狐的蛛丝马迹,其实不是他的疏忽,而是这个家里,他更多的时候,可有可无,常被忽略。总归说话不够分量,也就习惯了低头走路,安心干活。这样一过,就是几年时光。等到岳父岳母去塞外探望长女,可能多年不回。张四喜立刻就带了妻子,离开这个让他总是不能挺胸抬头的村子。而一旦离开了这片阴影,被阳光给照亮了道路,张四喜就再也不是以前的张四喜了,他开始以一个主人的姿态,重新审视用辛苦劳作换来的这个妻子,他的眼光忽然变得挑剔苛刻,他发现其实他并不爱这个妻子,而一旦不爱,那么对方身上便只剩了污点。张四喜终于在有一天,觉察出自己的枕边人,原来是一个女狐。
这一发现,让原本就对女狐无爱可言的上门女婿张四喜,终于对这个让他觉得羞耻的“异类”起了杀心。某一天在女狐独自一人的时候,张四喜悄无声息地在其背后,拉开弓箭,射中她的左腿。女狐迅速地拔下箭矢,一跃而起,跳到这个被她与家人供养多年的男人身边,愤怒地用箭矢指着他说:你真是一个忘恩负义到让人生恨的男人,别的狐狸魅惑人心,只是与人苟合而已,但我却是应父母之命,与你明媒正娶过的,无论如何,都有夫妇之义在;夫为妇纲,故不敢对你生仇,可是而今你既然厌弃了我,那么我也不会强行留下惹你烦厌。说完这些,紧握住张四喜的手,痛哭流涕,伤心欲绝。只是再怎么哭诉,女狐在人间的时日,也终究到了尽头。
女狐一死,张四喜便迫不及待地回到故乡。只是他命也不好,幾年后便大病而死,因为穷困,连棺材也买不起。这样的凄惨,让尘世之外修行的女狐,再一次动了怜悯之心。几年前她收了张四喜落魄的生命,而今她再来,却是为他收尸。她注定与这个庸常世俗的男人,有如此不相爱却相守的劫数。她并不是一个修行境界太高的女狐,所以所作所为,都同于人间普通女子,哭着进了门,就遵循礼节,拜见公婆,并将与张四喜结为夫妇的经过,详述给他们。怕他们不信,又特意强调:如果我未曾嫁给张四喜,怎么会敢来这里跪哭他呢?
张四喜的父母算是明理之人,被女狐感动,痛骂自己儿子没有良心。而邻居妇人听了,也觉不平,一起指责张四喜。只是俯身不语的女狐,却在邻妇指责时,像爱护自家男人的普通女人一样生了气,瞪视她说:父母骂儿子,没有什么,可是你对着我骂我丈夫,又为什么?说完便愤愤起身离去,竟再也寻不着足迹。等她走后,父母才发现女狐此次来的用意,原是为了送给张四喜一口体面的棺材。她在张四喜的身边留下五两黄金,算是了却自己的心愿,也算是尽了一个妻子最后的礼节。
后来张四喜的父母贫困之时,常常会在家中罐子里,发现金银或者米粮,不需问,当然知道是女狐所为。他们这个年轻时就四处流浪的儿子,未曾给他们带来荣耀或者财宝,却将一个谨遵为妻礼节的女狐,留给了他们,不能不说这个落魄短命的男人,算是好命。
天下因果皆相连,如果没有女狐这样情意深厚的女子,世间男人种下的因,或许多是皱缩之果,因为人性多么阴郁晦暗,是这些美好的女狐,照亮了暗淡的尘世,留下一些明亮的果实,在枝头上安静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