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大英雄能本色

郑雨馨

（福建中医药大学临床医学专业）

天龙八部之中，究竟谁才是主角？段誉，翩翩佳公子是也，虚竹天性憨实质朴，两人一样的仁爱义气，傻人傻福，一样的奇遇与绝世武功，天降甘霖般的桃花运，不说是谁，也许会以为是张无忌，郭靖等等的人物。

如果段誉和虚竹是主角，那天龙八部无疑是金庸的小说。

可萧峰若是主角，那天龙八部无疑是金庸最优秀的小说。

“北萧峰，南慕容”，已花了大笔墨着力渲染烘托的大人物慕容公子还没有出场，便已然用段誉的一声击节叫好唤出了金书第一的伟男子——“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仅此一句，无需多言！

写什么姑射仙子般的表妹，写什么令人向来痴由此醉的俏丽侍女，那些笔法写出的男人有什么让人惊艳的，只是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小家子气，让人徒添腻烦！但真正的大英雄不需要渲染，不需要造势，不需要烘托。他只在那里随随便便地一站，就足可压倒周围的一切，让其他人不能逼视。

这种大英雄，千万人中，你一眼就可看出。

那时的他是乔峰，是威风凛凛的大侠。他带着丰沛的元气纵横四海，吞吐宇宙。他每一个武功招式都实在，融入自己的骨血。他似乎永远不需要合眼休息，脸上永远都能是太阳般熠熠生辉的光芒，身上也永远不会有风尘仆仆的味道。那时的他是乔峰，是丐帮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帮主。他整顿丐帮上下，重塑第一大帮风气，杏子林面对千夫所指仍然不卑不亢，仁义无双。那时的他是乔峰，是胸襟广阔义烈无双的大哥。只要在这样慨然雄浑的他的身边，心中的豪情便源源不绝，只愿以信义相许，以生命相托。

但那时的乔峰只是乔峰，只是萧峰的一部分，只有在当他姓萧的时候，他身上所有的外在内在才被残酷的命运连根拔起。但也唯有如此成就了他的高贵。命运的玩笑不过是先破后立的契机，激出他的弱点却最终完成了灵魂的升华。

萧峰失去了在大宋江湖显赫的地位与好名声，却得到了常人难觅的觉悟。与伤重的阿紫流落在外，不想却见到了许多以前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仁爱，其实无关乎种族，无关乎出身，众生本来平等，没有什么生来就是贫贱的，愚笨的。

之后是少林一役，他的侠骨与兄弟情义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蹉跎，也没有因为世事的流转而折损——

萧峰向十八名武士说道：“众位兄弟，这位大理段公子，是我的结义兄弟。今日咱们陷身重围之中，寡不敌众，已然势难脱身。”他适才和慕容复等各较一招，虽然占了上风，却已试出这三大高手每一个都身负绝技，三人联手，自己便非其敌，何况此外虎视眈眈、环伺在侧的，又有千百名豪杰。他拉着段誉之手，说道：“兄弟，你我生死与共，不枉了结义一场，死也罢，活也罢，大家痛痛快快的喝他一场。”

段誉为他豪气所激，接过一只皮袋，说道：“不错，正要和大哥喝一场酒。”

少林群僧中突然走出一名灰衣僧人，朗声说道：“大哥，三弟，你们喝酒，怎么不来叫我？”正是虚竹。他在人丛之中，见到萧峰一上山来，登即英气逼人，群雄黯然无光，不由得大为心折；又见段誉顾念结义之情，甘与共死，当日自己在缥缈峰上与段誉结拜之时，曾将萧峰也结拜在内，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不渝，想起与段誉大醉灵鹫宫的豪情胜慨，登时将甚么安危生死、清规戒律，一概置之脑后。

萧峰从未见过虚竹，忽听得他称自己为“大哥”，不禁一呆。

段誉抢上去拉着虚竹的手，转身向萧峰道：“大哥，这也是我的结义哥哥。他出家时法名虚竹，还俗后叫虚竹子。咱二人结拜之时，将你也结拜在内了。二哥，快来拜见大哥。”

虚竹当即上前，跪下磕头，说道：“大哥在上，小弟叩见。”

萧峰微微一笑，心想：“兄弟做事有点呆气，他和人结拜，竟将我也结拜在内。我死在顷刻，情势凶险无比，但这人不怕艰难，挺身而出，足见是个重义轻生的大丈夫、好汉子。萧峰和这种人相结为兄弟，却也不枉了。”当即跪倒，说道：“兄弟，萧某得能结交你这等英雄好汉，欢喜得紧。”两人相对拜了八拜，竟然在天下英雄之前，义结金兰。

三人痛饮美酒，置生死如无物，以旷世神功同退世上三大高手，如此场面，何等豪迈，何等让人心神激荡！

恰恰就是此时，笔锋陡转入少林寺藏经阁，面对慕容博的狼子野心，看似有利的合作，连萧远山也被打动的时候，萧峰彻彻底底地拒绝了。父母之仇，舍身相报才是应当，何故却白白挑起战事，让无辜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萧峰踏上一步，昂然说道：“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他说到这里，想起当日雁门关外宋兵和辽兵相互打草谷的残酷情状，越说越响，又道：“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大宋兵多财足，只须有一二名将，率兵奋战，大辽、吐蕃联手，未必便能取胜。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却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因而杀人取地、建立功业。”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以苍生天下为重，以个人仇恨为轻。英雄气节，菩萨心肠不过如此。

萧峰的传奇若到此便没有下文最好，他们三人武功为世所希，皇宫内廷，飘渺层云，旷野草原他们都可以把酒言欢，有山有水，那是多好的岁月啊！

然而，绝望的终末本身也是一种美，有些人正因死而不朽，他们的死带给人的遗憾与惋惜让他们成为永世称颂的经典。辽生了他，宋养了他。之后为了宋与辽的纠缠，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纵然天下人辜负尽了他，他也不肯辜负天下人半分。

有人说，萧峰是金书中的大侠之极。但是，以大侠这个许许多多的人用过的称呼来称呼萧峰似乎是一种敷衍，郭靖是大侠，杨过是大侠，而萧峰，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