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是出于大难不死后的感恩,还是被这片似火的土地吸引
古巴人阿力和怀孕的妻子站在齐腰高的草丛里,看着我在一片废弃的钢铁堆里钻来钻去,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这片废墟,除去高大烟囱还能辨认,其余部分像是一场大火劫后余生的散架积木。钢筋柱子上长出藤蔓,楼梯已经曲卷,墙上有孩子们的鬼脸涂鸦。对他们来说,来这里毫无价值。
阿力是我的朋友,在哈瓦那开出租车,邀请我去他北部的老家圣克鲁兹游玩。说是北部,开车从哈瓦那出发,不到一个小时。但因为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我们选择坐火车出行。
沿途是起伏的山丘和一望无际的甘蔗地,车厢破旧但整洁,缓慢的速度考验我们的耐心,但这就是在此区间往返的古巴人每天面对的生活日常。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一个叫作Hershey的小站。小站荒凉,站台周围还保留着成排的美式平房,也有一些大卵石砌成的楼房。
你无法想象,大约一个世纪以前,这里曾经繁华喧闹,有成千上万的古巴工人在这个地方工作和生活。那时候,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味道。如果你留心查看,也许还能在火车站台或者围墙上依稀看到HERYSHEY的标志——是你家楼下对面7-11货架上的好时巧克力?没错,你猜对了。
米尔顿先生,这位好时巧克力的创始人,他的名字曾经出现在泰坦尼克号最后一次航行的乘客名单上,当年他早早就给订票公司存下三百八十美元,作为头等舱的预订金。但是,后来由于公司紧急业务,米尔顿提前回到美国,躲过了那场船难。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导致巧克力生产的必要原料——糖料出现紧缺,米尔顿不得已跑到糖的故乡古巴开拓市场。
就像后来萨特和波伏娃所感受到的那样,古巴四季如春的气候、肥沃的红土地和古巴人的热情,让米尔顿流连忘返。
是出于大难不死后的感恩,还是被这片似火的土地吸引?反正那次到古巴旅行的结果是,米尔顿决定在这个哈瓦那北部的小镇上建一座制糖厂。
米尔顿在古巴乐善好施,使得这个小城以他的名字命名,政府授予他最高的慈善家榮誉。小城十里八乡的古巴人都尊敬这位美国企业家。
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住在这里的一位老人向我回忆了当时的一些情况。他告诉我,所有美国人都跑了,这个糖厂后来被收归国营,继续生产糖,产品售卖给遥远的苏联。
再后来,又发生了一些变化。糖价开始下跌,到了2002年,古巴政府关掉了全国一半的糖厂,米尔顿留在古巴的这部分“遗产”也在关停之列。
因为没有专门接待游客的旅店或酒店,出租车司机阿力就把我安置在他家,准确地说,是“藏”在他家。按照规定,他要向有关部门汇报。他没有汇报,因为他可以挣一些外快。
虽然违反外国人管理条例,好在偏远市郊,倒也没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他的新家光秃秃的,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连买油漆的钱,都没着落。妻子怀孕,养家的重担都落在阿力的身上。
在古巴的最后一个晚上,阿力开车送我去机场。路上,阿力告诉我,如果有一天美国解除对古巴的封锁,将给古巴人,给他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时隔两年,古巴社会果然发生巨大的改变,阿力那辆仿佛从艾森豪威尔时代缓缓驶来的哈瓦那蓝色老爷车,是否还能应付蜂拥而至的美国客人?而车厢里的顾客,再也不需要像我当年那样,因为过境或者进入美国国境,得把在古巴买来的雪茄藏进一只只袜子里。
历史有时候真会开玩笑。当一个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昔日的伟业布满铁锈时,在遥远的东方,却有人计划重新原比例复原出一个崭新的泰坦尼克巨轮。
我开始怀念我在哈瓦那所经历的一切。我开始理解自己正和每一个新来的游客一样,慢慢享受曾经的不便,这已经成了去古巴旅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归来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