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子
一
太阳一沉没西边的山头,曲里拐弯的青山小路便幽暗起来。躲在山野树丛间的各类动物也蓦然嘶鸣,瘆得挑着铺盖卷和一个破木箱的小强小跑起来。
嗨,都怨这场雨!要不在天黑之前赶到表哥所在的林场是没问题的,好在转了几个大弯就上了公路,一个弱不禁风的砖瓦厂出现在眼前。小强加快了脚步,想在那儿讨口水喝。
来福建武夷山区快一个月了,找了好几处活,不是老板坑人,就是活重干不下来,虽没饿着肚皮,兜里却连个子儿都没有。更叫小强愁闷的是,给家里和丽芳的信还没个回音。
“喂,小伙子!哪里去?”
小强抬起头,见一三十多岁的串脸胡汉子和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女人坐在房门前嗑着瓜子向自己打招呼。
“去后山林场。你们这有水喝吗?”
“有茶水,进来喝吧。”那女的边说边抬屁股进屋去舀半瓢茶水出来。
小强放下担子急步迎进去接过瓢咕嘟咕嘟往肚里倒。“嗨”地松了口气,“嘿,你们这有活吗?”
“有。做砖拉泥任你挑。”
“怎么个算法?”
“做砖五厘一块,拉泥每千砖两元,瓦一万片十二元。”串脸胡黑瘦的脸望着小强,“每月结回账,干不干由你。做瓦的四个女孩子,回家过月半节明天才来。做砖的小王也是你们四川人,去他姐姐家过节了。”又扭身指了指身边这女的,她是田嫂,专为你们煮饭,我姓周。
无疑他就是老板了。小强一盘算,表示愿拉泥,虽说累点,至少年底回得了家。
于是,小强在两人的帮助下,分开担子将行李提进屋里,又用竹块隔开靠最里边的那间。当小强安顿好床铺,田嫂也为他煮熟了面条,狼吞虎咽填到肚里,一睡就到了天亮。
二
好晴朗的天。小强一大早吃罢饭,将扁担、挖锄、土簸箕往板车上一撂就去拉泥了。
十点来钟,四个女孩和老乡小王也都来了,小强已满身透湿,一塘泥也差不多了。歇息的当儿,小强便主动找小王拉话。
“你来这儿有多久了?”
“快一年了。”
“老板说每月工钱兑现,是实话吗?”
“嗨!信他的鬼话,欠田嫂好几月的钱都没给。”
现在这社会都是人吃人,哪个老板心不黑?不过……”接过小强递给的一支烟,小王白净的国字脸狡黠地笑了笑,“他少不了我分毫。”.
“你有高招……”
突然,一女子清脆的声音从背后蓦然响起,“嘿,拉泥的师傅,你这土坨太大,老板叫你再打碎些。”小强一扭头,见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行!我一会儿就打。”小强回过头,见小王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紧盯着人家合体的粉红衬衫。
待她转身走开小王才收回目光说道,“她叫甜妹子,是这里做瓦片速度快质量最好的一个,而且对人脾气也好。真不晓得哪个王八蛋有那福气消受她。”
“嘿,你再说说如何向老板讨钱的事。”
“其实这办法很简单。这里就我两个是四川人,以后别装老野,估摸自己有点钱就向他借,不借停活就去赶圩。”
“变相地罢工?”
“当然啦!停上两天不干活,到时干砖进窑不够数,急得他……”
“嘿,別说了,老板来了……”串脸胡一出门坎往这边走来,小强就小声制止道。
“嗬,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刚一见面就这么亲热?”串脸胡来到跟前分给两支烟,“今晚象口村有电影。”
“是啥片?”
“说是啥人生呀。”
小强一听说是路遥的《人生》,浑身都来了劲,操起锄头就干起活来。
闽南的夏季,不管白天有多热,一到傍晚飕飕的凉风掀动着衣衫爽快极了。四周的崇山峻岭在皓月的映照下银白如昼。
电影快完的时候,小王强行将小强拉了出来,将心中早酝酿好的计划和盘托出。小强非常害怕,迟疑着不肯答应。
“你这脑子怎么这样死?出来是为了啥?”
“要是……”
“嗨!听我的没有事!”
小强的心里好为难,犹豫了半天,终于服从了小王。
两人踩过一段杂草丛生的田埂路,钻进一条小山沟,再爬上一个山脊,眼前便出现一片密匝匝的芋头地。匍匐着观察了一会儿,不见四周有什么动静。小王手一挥,两人便潜伏进地里行动起来。开始小强还胆战心惊,一见小王那狠劲,也就放开手脚大干起来。不一会儿小王的袋子满了,又跑过来帮小强也将袋子弄满。细察了一番动静,手一挥,两人扛起沉甸甸的塑编袋便疾步如飞。
几个拐弯下来,气喘吁吁的小强早汗如雨下,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将袋子从肩上撂了下来,“咳,歇会儿吧。”
小王只好停下回头说道,“回去藏在柴火堆里,吃点拿点,免得被人看出来。”
倏然,一道白光横扫过来。两人赶紧跳进沟里趴下,待“轰轰轰”的汽车声响过,才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扛着袋子再走。
回到厂,屋里无灯,全都睡着了。小强随小王悄悄来到像座山的柴火堆旁,拨开一个窟窿将袋子塞进去。怎知小强下意识地向侧边瞄了一眼,见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正躺在一块床单上上下蠕动,慌得扭头便跑。小王抬眼,见对方雪白的身子一闪,拾衣仓皇逃去。小王紧追几步,招呼吓傻了的小强,“快过来,赶紧转移方向。”
……
三
这一夜小强简直无法入睡,迷迷糊糊就到了天亮。
果不出小王所料。早饭后,老板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人,将那堆柴火掀了个底朝天,自然一无所获。从此他俩与老板面对时,虽然话语客客气气,但那诡谲的表情叫人难以言说。尤其是田嫂,小强一见她心里忍不住就发呕。好在事情很快就过去了。
小王小强照常干他们的活,老板仍旧忙里忙外跑他的销路。
这天上午,老板不知从哪弄来一只杀死已剥皮的狗,还买了一大堆如姜、蒜、黄芪、当归等药物佐料。待田嫂将狗肉炖熟,老板预约的那个大买主带两辆卡车也到了。酒醉饭饱之后,买主和司机躺在四个女孩的床上呼呼大睡;老板则领着他们几个搬砖上车。当然也将以前没烧过火的砖夹了些在下面。下午,他们洗了澡搓了衣服也回房躺了会儿。晚上,将中午剩下的狗肉又美美地吃了一顿。endprint
小王率先收拾碗筷搁进锅里,将桌子擦得干干净净,与几个女孩玩扑克贴起纸条来。
小强躲进自己的房里看小说,有时也翻出女朋友丽芳的照片看上几眼。正在小强困倦想脱衣睡觉的时候,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
“嗨,小强,求你帮个忙。”小强听出是那个叫甜妹子的女孩,赶紧下床穿鞋。
“什么事?”
“跟我同段路,外面天黑我怕。”
“你干啥?”
“我……嗨,干吗要追问到底?”
小强不再言声,拿了老板的手电跟了出去。穿过场坝走向另一端——原来她是上厕所。小强觉得很别扭,还是耐着性子等。“哧溜”一根蛇从他脚边滑过,吓得他周身发麻,腿肚酸软得不停打抖。待她出来,又提议找个地方坐会儿。小强哪理会,扭身便走。甜妹子便紧跟其后,总是叫小强慢点,小强却一个劲地朝前走,回到屋里熄灯上了床。
这几天小强的心境糟透了。他正没精打采地踩着泥,老板的自行车“呼”地拐进了场院,下车便喊,“小强,你的信。”
小强一愣怔,扔下牛绳就向老板跑了去。哇,不来就不来,一来就两封!小强手颤巍巍一并拆开,一张彩色照片跟着拖了出来。爸妈、丽芳和小妹的合影笑盈盈地面对着自己,心陡地一酸,眼热乎乎涌出几滴泪来。再将信读完,心里便升腾出好多好多的话语,恨不得一下子全都向他们倒出来……
老板选了个凉快的好天,在附近找了二十多个青年妇女挑砖进窑。
小强很纳闷,问小王怎么尽找些女的?小王说现在离打谷还有一个多月,男人们大多进山伐木挣大钱了。
这些女人见小强不苟言笑,总是找话跟他取乐。问他这里好还是四川好。小强说这里好。这里好就在这里倒插门当个上门女婿怎么样?小强摇摇头,就我这熊样谁要呀?嗬,这么漂亮的小伙子还没人要?我马上给你介绍一个。遂起身一扬手,哎——阿梅你过来,招小强上你们家做女婿咋样?那女孩果然来到近前,几人合伙望着小强笑。小强脸红不敢抬头,任凭她们怎么逗,要不笑笑,要不就装听不懂。
晚上,老板安排小王和小强烧头班。虽说小强比小王小几岁,却不怕累,抡起斧头一个劲地劈木头;小王更狠,三两下就将窑门塞了个严严实实。
“歇会儿。”小王递来一支烟,两人点燃在一截干净的木头上坐了下来。
“家里来信了?”
“嗳。”
“你那对象是自己耍的,还是别人介绍的?”
“我们是同学。她常跟我妹子上我们家来。初中毕业我们两人都没考上高中,她来的次数更勤了。有一回在我们家待了四天,她的爸找上门来……”
“你们是咋样烧的,烟囱里没冒烟?”串脸胡老板忽地站在他俩面前,气咻咻地问道。
“谁知道,炉里柴都塞满了。”
老板不信,抄起铁棍就捅。捅了好一阵着实不动,再换一截短木头用力砸去,“轰”地涌出漫舞的热浪。老板侧身一闪,只见窑炉空空如也,柴火全堵在门口燃烧。
“你们这是干的啥活呀!照这样烧十天十夜所有柴火全烧光都闭不了窑!”老板拾起小强劈开的柴火就往窑炉里投。不一会儿,满堂炉火熊熊升腾,背后的烟囱浓烟滚滚。
接着老板又如此这般地讲解了如何烧窑如何扒灰的要领,摔给他们两只烟便转身离去。
“呸,”小王望着老板的背影呼地站了起来,“臭德性。要是女娃子烧班,他整夜整夜地陪。”继而猫腰拾两截柴火投进炉里;小强也抡起板斧劈他的木头。
夜,万籁俱寂。满天星斗眨巴眨巴的样子像在窥视大自然的秘密。
小王歇得差不多了就上前夺小强手里的板斧,“给我,你也该歇会儿了。”忽然又记起被老板打岔的话,“你老丈人找上门来怎么着?”
“他说两个人若真有那意思,就正大光明订下来;要不成就一刀两断,省得让人说长道短。”稍顷,小强又反问小王,“你家里有女朋友吗?”
“我哪有你那么好的福气,家穷得鬼讨饭都不上门。”
“话也不能这么说,凡事都得讲究个缘分。”
……沉默一阵,小王又提议道:“小强,去地里掏几根红苕来烧熟吃。”
小强一听这话,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不去,不去……”
“嗬!提起那事你就怕呀?其实,那晚的便宜全给你占了。人家看录相最少都得掏十块八块的。”
“嗨呀,少废话。要去你自己去!”
小王一去就一个多小时,回来小强不仅劈了一大堆柴火,窑炉里的火焰更高了。小王将红苕往地上一撂,提着已打湿的灰篮子对小强嚷起来,“过来,过来,该扒灰了。”
小强闪开。小王扒起灰来既快又利索,一支烟的功夫满槽就扒完,浑身上下也湿透了。
红苕烧熟,估摸小强劈的这一大堆柴火也够今晚烧了,两人边吃红苕就边摆谈起老板和田嫂的事来。
搞不清老板这狗日的为什么三十好几了还没搞上对象。只听说他娘老子是地主,他又是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前几年听说他做买卖挣了一些钱,被我们四川出来“放鸽子”的两口子拐走了。怎么个拐法?嗨,连这还不懂。就是男人装舅子,婆娘装妹子,专寻那种不好找对象的男人下手。“妹子”一点头,“舅子”就开口,要个一千、八百就走;而“妹子”跟人家睡个三五天,往约定地点一溜就完事了。
嗨!真缺德,把我们四川人的脸都丢尽了。小强站起身,呼呼地往窑炉里扔足了木块。老板真倒霉,偏巧碰上这种事。嘿,你再說说他跟田嫂又是怎么搞上的啦,要说他们两个倒真般配。田嫂那男人哪像个男人,又矮又瘦像个猴子。他们原本是表兄妹,自小父母给定下了亲。田嫂是个软心肠人,尽管跟老板好却没嫌贱过她男人,每隔三五天就要回家一次。有时他男人也带着三个小孩上这来。要说她与老板是怎么搞上的,房间挨房间还有不容易的么?
四
时间好容易熬过了一个月。小强受够了没出来时想出来,出来了又老想家的滋味。他常想,只要挣够来回的路费就回去。可掏出记工本核算,除借用的生活费外就剩六七十块钱。若再不抓紧多干点,过两月天寒地冻就挣不着钱了。思来想去,决定挤点时间上山砍柴火,老板说每百斤八毛,能砍上两三百斤也够生活费了。endprint
于是,小强几乎每天踩完泥就将绳和镰刀往板车上一撂,拉着就往山里走,天黑多久了才回来,引得那个叫甜妹子的女孩替他好担心。
小王可不,每天就做那一千多块砖,完活就张罗着与那几个女孩玩扑克贴纸条,偶尔也得意地在人家的脸蛋上拧两下。而老板的心情紧张了好几天,待昨天捅开窑口,见砖都是黑里锃亮,心里美滋滋舒了口气。一大早老板就蹁腿蹬上自行车向圩上奔去,半上午兴冲冲地驮回来酒、菜和一大块肉,让田嫂摆一桌,大伙辛苦,喝个痛快。
小强在家滴酒不沾,尤其今天甜妹子直溜溜地盯着自己,显得更为不安。小王却洒脱大方,从田嫂手中夺过酒瓶拧开就挨个斟起来,一见小强抓杯直摆手很不爽。你这是啥意思?快将杯子放桌上来。
众人齐刷刷都盯着小强。小强脸绯红,真恨不得地裂开一条缝钻进去。
老板见小强真有难处,笑哈哈说,小强,把杯放上来,不喝是不行的,怎么都得意思意思;你看着倒,说好就好。小强顺从,将杯子放在桌上,直说好好好,结果还是倒了大半杯。
正当大家拼命给老板灌酒的当儿,三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男人蓦然闯了进来。
“谁是这里老板?”
老板站起来:“我是。”
“请跟我们走一趟。”
众人惶惑,老板无奈,跟出去跨进摩托,“嘟”——转过弯,一溜烟不见了。
最先清醒过来的是小王,嘟囔着直骂娘,老板尽干他妈些缺德事,他倒霉活该,可老子们却给白干了呀!
霎时,几个女孩“哇”地哭成一团。
“哭、哭、哭,就知道哭!”几个女孩即刻又止住了,都眼巴巴地望着小王。小王却将头一扬,向小强使个眼色。走,去出窑。啥意思?小强茫然。要我们的血汗钱呀!小王缓了口气,昨天来了个客户见砖可以,答应要两万,老板要现款,客户同意,每块只出一毛,老板咬定一毛二分文不少,结果就谈崩了。如果我们再便宜两分,人家岂不更痛快吗!言毕没容小强表态便自个大踏步操家伙往窑口去了。小强稍迟疑,与几个女孩对望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当满腹疑问的田嫂将满桌的残羹剩食收拾干净跨出门坎,已是下午四点钟光景。听见哗哗啦啦的砖块声,心里猛然一惊。赶到窑口见他们忙进忙出地搬砖,个个蓬头垢面汗水如注,心里好不凄凉。
瞅了个空,将小强叫到一边说,小强,人不可乘人之危。老板不是那种奸诈狡猾之人,任何人想干一件事总是不易的。虽说他不知为啥给带走了,但总得有个水落石出。所以,我求你们有啥想法过两天再说吧!小强虽觉得田嫂的话有些在理,但一想起他们那晚的事又恶心起来,一声不吭地扭转身仍旧忙进忙出地搬他的砖。
或许小强今天注定要倒霉,心里憋着一肚子气玩命地干活,谁知甜妹子拣砖总是撵着他一起,出出进进相随不离。小强哪理会,卖砖分了钱就回家。正当小强专心致志猫腰拣砖,突然一堆砖“哗啦啦”塌了下来,砸得小强“哇哇”直叫。甜妹子往后一闪,见状吓得大惊失色,又赶紧扑上前狠命地甩压在小强身上的砖。小王和其他几个女孩也涌了过来,拨出小强血肉模糊的脚,个个浑身起鸡皮疙瘩。
待大家七手八脚将小强抬到屋里,田嫂找来酒瓶轻轻为他洗擦,直痛得小强妈呀妈呀虚汗直淌;几个女孩狠按住他,眼扭一边不敢看;小王更急,风风火火找来板车将小强铺上那床不算干净的被往上一撂。快,抬上车,赶紧送医院。
夜已降下帷幕,昏暗的月光引来了浓郁的寒意。除留下叫阿秀的女孩看家外,其余人全护着小强跟车在距圩场医院近十华里的公路上一溜小跑。来回的汽车灯光刺眼,卷起的尘土飞沙扬面,赶到医院已是晚九点了。
医院光明如昼,但各科室的门都关着,只有值班室的两个大姐在织着毛衣聊天。田嫂敲开门讲明情况,其中一个大姐便去将医生找了来。医生精瘦,四十来岁,一见小强脚的模样,皱了皱眉,掏出一个本划了几笔“哗”撕下递给田嫂:去交二百元入院费。大家蓦然一惊,都抬起头相互望了一眼,仿佛这才知道送人进医院是要交钱的。犹豫的当儿,甜妹子率先从她兜里掏出一卷钱交给田嫂。田嫂一数三十元五角,其他两个女孩掏腰包和田嫂凑起来不上五十元。唯有小王脸一沉,我早上换了衣服,身上没有分文。
怎么办?甜妹子望着痛苦不堪的小强一个劲地抹泪。田嫂跑到医生跟前拼命哀求。医生说见收据收病人是我们的原则。田嫂的火陡地上来,屁话,救死扶伤才是你们的原则,一个人伤成这样,大老远给你们送来,连点红药水都不给擦。走,去找私人诊所!
正待大家推车欲走之际,串脸胡老板却奇迹般赶到了。大家喜出望外,纷纷跟他述说原委。老板接过田嫂手里的单子,立即赶过去拦住正欲离去的医生。他们都是我厂的工人,言语有不妥之处,望多包涵。钱,我马上缴,病人请你尽快治疗。
于是,医生打开了外科室的门,招呼两个护士,将小强扶上手术台就紧张地忙碌起来。待小强打针服药,整个伤部包扎完毕,众人绷紧的心才松懈下来。
老板说,小王,拿十元钱去外面买些点心进来。没有回声。大家四处搜寻,不见小王的人影。甜妹子站起来说,让我去吧。
小王哪去了呢?田嫂与另两位女孩里外找了他三遍不见踪影。甜妹子买进来的小笼包子实在叫大伙等不及了,就香喷喷地吃起来。
小强打针服药后,心里平穩住了,但吃了一个包子就再也难咽了。他深为愧疚地问老板,他们叫你去做啥?老板说,还不是办执照和纳税的事。上次给我通知,没去。这次非去不可,学习国务院的有关文件,限定在十天内将手续办完。我本想在城里住一晚上,但一想到明天有两个买主来拉砖,就急急往家赶。看到砖已从窑里搬出了多半,心里很高兴。谁知就阿秀一人在家,给我一说就赶了来。
老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站起来说,快十一点了,我们赶快回去。又从兜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田嫂,你留下照顾小强。田嫂推开他的手,说这些都是拉你砖的定钱,我身上还有二十多块钱,凑合两天再说。
然而,谁也料想不到一场悲剧正等待着他们……endprint
五
小王离开医院,钻进一家饭馆,边吃面条边想,老板这杂种怎么又回来了呢?小强偏偏不争气,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事!要是都赖我头上,岂不倒霉?一细算工钱,幸亏借得多,老板那账本上顶多还有二十元多点。心一横,嗨,去他娘的,卷铺盖走罢!
小王赶回厂,见阿秀房里亮着灯,知道她还没睡,也没理会,就到窑门口转两圈,寻思能否捞点什么值钱的东西走。再折身回房,刚到门口就听得阿秀在房里浇得水响,估摸她是在洗澡。于是就蹑手蹑脚走过去,寻墙壁一缝往里一瞧,阿秀洁白如玉的身子便展现在他眼前。初是背对着他,寻思转过身来才好。一会儿真转过身来。看得小王两耳发烫,心咚咚狂跳,丹田之下如烈火,下意识地瞥了眼房门,也是虚掩着的,终于顾不得许多,扑了进去……
当老板和甜妹子他们赶回来时,房里淌满了水,床上凌乱不堪,阿秀披头散发抽抽搭搭一个劲地哭。闻声提着马灯赶进来的老板,一见,简直气傻了眼,憋闷了好半天才骂出一句,王喜林遭天杀的,老子操你大爷!
小强知道此事是在一周后。他求田嫂给家里发了电报。他爸和丽芳在五天内就赶来了,一见小强腿脚仅是肌肉损伤,并且康复得快,心里坦然,着意买了两瓶好酒要感谢感谢老板。
谁知回厂一跨进门坎就惊呆了,五六个男人揪住老板推来搡去骂出满口的四川话,“说,给不给?不给,老子们放你龟孙子的血……”其中嚷闹得最凶的竟是小强的表哥。
“住手!”小强的爸大喝一声,几个汉子齐刷刷地扭过头来,“有啥事,坐下来好好说!”
“舅……”小强表哥颇感意外,即刻迎了过来,紧紧搂住小强爸的双膀,欲哭无泪。接着又赶紧扶着舅舅在一长凳上坐下,同时也向哥们几个示意松开老板,一五一十便讲述了老板欠他们去年的工钱,每次来要都借故推延时间抵赖的经过。
小强爸听毕不禁喟然长叹,活一辈子人真不容易!我这五十多年啥事没见过,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在医院田嫂都将老板以前的事说给我们听了。刚开始办窑厂啥都不懂,请来的师傅稍不称心就给弄个半生半熟,反而怨你泥坯不干,柴火烧得不匀。在婚事上也遭不幸,可他是个好人。在小强受伤住院这件事上,小王还是老乡,一听“钱”字就溜之大吉,而老板却做得仗义。
“可是舅舅,我们干了活该要钱呀,更何况已拖了我们一年多了。”小强表哥极力辩解。
“那你说说,老板还欠你多少钱?”
“算不上多,也就一百五十二块吧。”
小强爸点点头,抽出了仍被对方握住的手解开纽扣,用力将衬衫兜缝着的线拉开,掏出一卷钞票。
“这样吧,小强住院老板替交了二百元钱。你先从我这拿去一百五,我再给他五十元也就两清了。”
“这——这——合适吗?”小强表哥好难为情。
“不行!”串脸胡老板一下子蹦了起来,急急掏出一匝钞票将小强爸递钱的手挡了回去,“小强住院的医疗费用全该我付,这是国家劳动部近期的明文规定;卖砖的钱我也没全还贷款,留下了一部分进山买柴火;他们这钱我是打算再烧一窑拖到年底。既是如此,就给你们了。”
小强表哥伸出欲接钱的手颤抖起来。
“表哥,你不是要年底才回家吗?”小强再对表哥提议道,“老板已掌握了烧砖的要领,别说一百五十块钱,就是一千五百块在年底他也拿得出。”
表哥让步了,串脸胡老板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太阳懒洋洋偏西而去。小强爸和串脸胡老板就漫步在房后一片草地上攀谈起来。老板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小强爸边听边点着头,末了才探询地问道:“我给你做个媒,不知乐意不乐意?她是我一个远房表妹,前年丈夫去新疆挖煤塌方砸死了,丟给她一儿一女,日子过得相当清苦。如果你不嫌,我回去说说大概还能成。”串脸胡老板感激涕零,连连说了十多个谢谢。
小强却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爸,丽芳不见了。”
“不见了?”小强爸和串脸胡老板“呼”地站了起来,“快,赶紧找!”
“嘻嘻”,两位女子抿嘴的笑声从他们身后蓦然响起,扭转头见丽芳抿着嘴没笑出声,甜妹子紧挨着丽芳目不转睛地盯着不好意思的小强,“何必那么紧张嘛,是你的人谁也抢不走。”
六
小强他们告别这弱不禁风的砖瓦厂是在第二天清早,老天突如其来给这苍山原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霜。但为他们送行的串脸胡老板、甜妹子及田嫂等人却没感到寒意,感到的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的怅然。
小强回到家十天后就给他们写了信,信上满是感恩戴德的话。随后,他们也收到了串脸胡老板和甜妹子的来信。老板在信中说,近期连续烧两窑,都是清亮透彻的货,还说凌辱阿秀的小王,最近在浦城一个山上盗卖木材被公安局抓获归案;甜妹子的来信却让小强奇怪,丽芳总是躲闪着不让看。直到几天后才解开这个谜。甜妹子在信中说,丽芳命真好,既然率先将小强抢到了手,就希望他们尽早结婚白头偕老。
唯一叫小强遗憾的是,他爸许诺给老板的婚事落了空。表姑的意思是四川好多嫁外省的女子都上当受了骗,不如在本地找个老实巴交的单身汉过日子踏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