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宇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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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四公子—
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之子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为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三为余,四为张学良。此说盛传于上海,后传至北京。前十年余居海甸,人亦指余曰:此四公子之一也。
—张伯驹《续洪宪纪事诗补注》
以往人们每每爱用「九岁能诗,人称神童」,「与溥侗、袁寒云、张学良交往甚厚,并称四大公子」等辞来赞誉我岳父,其实他的一生何尽于此。倒是国画大师刘海粟先生在忆及我岳父一生成就时有过一段肺腑之言,发人深思,他说:「丛碧词兄是当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从他广袤的心胸,涌出了四条河流,那便是书画鉴藏、诗词、戏曲和书法。四种姊妹艺术互相沟通,又各具性格。堪称京华老名士,艺苑真学人。」在我与岳父同生共活三十余年中,完全领悟到海老所言之中肯。
我岳父出身在大官僚家庭中,曾在天津新学书院读过书,十九岁入中央陆军混成模范团骑兵科,毕业不久即任安武军全军营务处提调(当时安徽督军为倪嗣冲)。后又在曹锟、张作霖、吴佩孚部下任职,厕身于官场。但他十分不满军阀那套腐败生活,更看不惯上层人物那种在洋人面前奴颜婢膝,对老百姓却敲骨吸髓,彼此之间又尔虞我诈的虚伪行径,一日都不愿同此辈小人厮混在一起,决心离开旧军队,辞去一切挂名差事。谁知家庭里又作主张,给他在自己父亲首创的北方第一家商业银行— 盐业银行中挂了个常务董事之名。我岳父对商人的斤斤计较,毛票换大洋的事更无兴趣。他最大的志趣在于祖国的文学艺术。所以他虽挂了个常务董事之名,但银行之事却从来不闻不问。这样做别人当然求之不得。从此,他以更多的精力从事诗词创作,鉴藏名画墨宝,研究戏曲表演艺术。他走上了探索艺术真谛的征途。
岳父一生的艺术之路,坎坷不平,尘劫伴随他始终。尽管如此,可他从来未懊丧,也从未回头。记得一九七九年夏,岳父偶患腹疾,在病榻上和我聊及他一生鉴藏书画事时告诫我说:「人生在世,爱国是大事,决不能糊涂,小事满可不必计较。」当时我并不真正明了其用意所在,所指为何。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渐闻我岳父一生的所作所为,尤其是为了保存书画瑰宝的件件辛酸事,才逐渐明白当时岳父所谓「爱国是大事」的真正用意。
从一九二七年起,岳父开始收藏名画墨迹,至一九五七年止,前后整整三十年,与名收藏家并列,且以知识丰富、独具慧眼闻名中外,但内中一些辛酸磨难细事,鲜为外界全知。兹当岳父逝世五周年,诞辰九十周年之际,约略写出他如何为保护祖国文物奋斗一生之事,一方面有助于年轻人了解我们的昨天,另一方面拜奠于我的岳父和恩师。
张伯驹先生在园中
一九四一年,汪精卫手下师长丁雪山在上海驻扎,经常绑票大发横财。有一天,我岳父刚步出巷口,蓦地被一帮强人持枪绑去,索价三百万(伪币),不然「撕票」。这可哭坏了我岳母潘素,到处哀告,一时哪里能筹集到这笔巨款?不久,土匪派人通知我岳母,说岳父连日绝食,已昏迷不醒,但求一见。得见时,岳父已憔悴不堪,岳母不免唏嘘。可我岳父将生命置之度外,悄悄关照岳母:宁死魔窟,决不许变卖所藏古代书画赎身。
岳父对国宝之爱早已超过了自己的生命。如是僵持了近八个月,土匪见敲诈无望,自动将赎身价降到了四十万。经过岳母多方奔波借贷,总算赎出了岳父。怪的是当我岳父的堂叔慕契先生去大中华旅馆交钱给土匪代表时,警察局和租界的特务正在陪着他们打牌。这是什么世界!
西晋陆机《平复帖》是我国留存至今时代最早的古人墨迹。卢沟桥事变前一年,岳父在上海闻溥心畬所藏韩幹《照夜白图》卷被沪商叶某买去。时宋哲元主政北京,岳父深恐该图卷被转手出境,急函宋氏,请止出境,但为时晚矣,已被叶某转售英国。《平复帖》真迹,岳父在湖北赈灾书画展览会见过,担心重蹈《照夜白图》覆辙,立倩阅古斋韩君(即韩博文,编者注)往商于溥心畬,勿再使流出国外,并请让。但溥开口要价二十万元,事未成。一九三七年,叶遐庵举办上海文献展览会,岳父又挽张大千先生致意溥氏,愿以六万元求让,心畬先生不肯,事又未成。至夏,卢沟桥事变起,岳父由沪抵京。腊月二十七日岳父从天津回京,火车上遇溥沅叔先生,得知心畬先生遭母丧,正在筹款事,遂请溥先生代为说合,以四万元之价得《平复帖》。为此,岳父欣喜若狂。庆幸此宝未被商贾转手流出国外。一九四一年秋,岳父携全家入秦。一路中,将国宝《平复帖》缝入衣被,虽经乱离跋涉,未尝去身,可见用心之苦。
隋代展子虔《游春图》是我国保留至今年代最早的古人画迹。一九四六年,散失东北的清宫所藏书画陆续出现于市场。有识之士建议故宫博物院收购,但由于种种人事关系,加之南京政府不肯拨专款,遂使不少名迹落入厂商之手。《游春图》卷被琉璃厂玉池山房马霁川收入。我岳父亟虞此等国宝又被商人转手售出国外,立即走询马霁川,不意竟索价八百两黄金。我岳父和于省吾先生转告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先生收购,惜不应。后又闻马霁川要以两万余美元售于外人,我岳父只好自告厂商留画,并立倩墨宝斋马宝山先生出面洽商。时岳父屡收宋元巨迹,手头已十分拮据,只好忍痛将弓弦胡同原购李莲英的一处占地十三亩的房产出售,凑够二百四十两黄金(原议价二百二十两,马借口金子成色不佳,又硬加了二十两)付与马霁川,终将此件国宝保存了下来。不然此仅存之国珍,已不在国内矣!月余后,南京政府张群来京,意欲出价四五百两黄金入藏,遭我岳父婉言谢绝,张氏也只好恚然作罢。
南宋◎杨婕妤◎百花图卷绢本设色纵二四厘米◎横三二四厘米吉林省博物院藏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张伯驹先生捐赠
解放军包围北平时,我岳父和邓宝珊将军、侯少白先生(傅作义高级顾问)为至交,三人在不同场合劝说傅作义将军要保护首都文物,保护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傅对岳父的意见比较尊重。这些事,岳父从来不和我们小辈谈及,后来还是从其他长辈口中知晓一二,从中更可想见他的人品与心胸。
张伯驹绘《上面春风》此画为张伯驹先生八十四岁所作
唐◎◎韩幹◎◎照夜白图卷本幅纵三〇·八厘米◎横三三·五厘米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张伯驹书《七言对联》
一九五六年,我岳父出于赤诚的爱国心,与岳母共商,从三十年蓄藏的书画名迹中挑出八件精品无偿捐赠给国家,以偿夙愿,收到文化部长沈雁冰的褒奖状,内写「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法书等共八件,捐献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部长沈雁冰。一九五六年七月」。我岳父认为这是平生最可欣慰的一件事,谁知一九五七年却换来了一顶「铁冠」。一九七七年,岳父在大连棒槌岛疗养,与刘海粟先生结邻而居,闲谈间海老问及岳父:「戴上右派帽子后有什么感想?」岳父苦笑一阵,说出了肺腑之言:「先父任过直隶总督,又是第一批民族资本家,说我是资产阶级,有些道理。但是我平生不会赚钱,全部积蓄,包括卖字的钱,都花在收藏上了。这些东西捐赠国家之后,
我已成了没有财产的教授,靠劳动吃饭。戴什么帽子,我倒无所谓。一个渺小的凡人,生死得失,无关大局。但说我反党,实在冤枉。而且担心:老张献出这么多国宝,换一顶铁冠,传到海外,对党的威信不利。本想见见周总理、陈总,一吐为快,后来饱受打击歧视,见领导人已极难,我又不愿为个人荣枯浪费他们时间,一拖就是四年。一九六一年,去吉林离京前,陈公派车接我到中南海,问到生活、写作、爱人作画等方面有什么困难,十分细致。然后询及去东北后的打算。我说可以教诗词、书法和古画鉴定。陈总说:这正是你们当行的事情。关于右派的事,有些想不通吧?我老老实实地说:此事太出我意料,受些教育,未尝不可,但总不能那样超脱,做到无动于衷。在清醒的时候也能告诫自己: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不仅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送我一顶帽子呢?我只盼望祖国真正富强起来!陈公说:你这样说,我代表党谢谢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贵文物都献给国家,怎么会反党呢?我通知你们单位,把结论改成拥护社会主义,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我们珍重道别,心里暖烘烘的。」一席话,听得海老默然。火辣辣的一颗爱国心隐于话间。陈总不幸逝世后,岳父挥泪写了挽联:
仗剑从云,作干城,忠心不易,军声在淮海,遗爱在江南,万庶尽衔哀,回望大好山河,永离赤县;
挥戈挽日,接樽俎,豪气犹存,无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原应含笑,伫看重新世界,遍树红旗!
挽联充分表达了岳父对陈总的无限哀思,也吐露了对陈总为国为民的无限倾慕。两颗爱国心,紧紧相扣。
张伯驹书《七言对联》
张伯驹书《张继〈枫桥夜泊〉》
潘素绘《衡岳祝融峰》
小小短文,不可能道出岳父「艺苑真学人」的全部,只能约略写出他热爱祖国文物,保护祖国文物的一二事。
(本文转载自故宫博物院编《捐献大家张伯驹》,紫禁城出版社,二〇〇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