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胜连
2018开年即有小确幸:元旦假期,从齐云雅集周兄手上转来一幅清代郑板桥“小书斋”书房匾额墨拓,甚得欢喜。“小书斋”三字为典型的板桥“六分半书”,笔意简括,意趣盎然,布局乖巧,满蕴书卷之气,确为历代文人书房匾中之“小清新”。
郑板桥的“小书斋”颇有名气,但原作已不可确考。板桥身后“小书斋”多有复制,史学家余英时、篆刻家苏白两位先生的书房中都有“小书斋”的拓本。现在江苏兴化郑板桥故居,书房门楣上有一方“小书斋”,依样的“六分半书”,但无落款,想必从别处复制而来。郑板桥曾在山东潍县做过七年县令,留下不少书画作品。我手上的这件“小书斋”拓片出自潍坊十笏园博物馆,拓工专业,形神兼备,算是一个上佳的拓本。丙申年,沈城文化学者、浅绛彩瓷收藏家初国卿先生曾收得一幅“小书斋”石刻朱拓,据传原刻石现存山东孔庙碑林。次公释说:往岁曾观瞻兴化板桥故居的“小书斋”,板桥当年读书之所仅有数平方米大小,一架陋床,一条简桌,桌上有小窗,对面粉墙一堵,窗外秀竹摇曳。
古人读书,历来不计书斋的小大,甚至还要有意设造小书斋,明末造园家计成《园冶》说:“斋较堂,唯气藏而致敛,有使人肃然斋敬之义。盖藏修密处之地,故式不宜敞显。”宋代士人书房多半为隔断辟出的一个独立空间,宋人每以“小室”“小阁”“丈室”“容膝斋”等雅称。“小阁横窗,倩谁画得梅梢远,那回半面。曾向屏间见。”想来梅英疏淡的宋人书斋精致而怀远。明代雅士高濂《遵生八笺》点明:“书斋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宏敞则伤目力。”故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宏大无比,但故宫最小的房间却是乾隆皇帝的书房“三希堂”,只有4.8平方米。三希堂以收藏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和王珣《伯远帖》三件稀世墨宝而闻名于世,同时陈设稀世文玩和文房器具,雅典精妙,彰显皇家气派,又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
三十多年前,作为关门弟子,我有幸师从著名历史学家王荣堂教授学习。恩师的书房兼客厅,面积不大,书桌上堆满各种中外书籍和手稿,先生就坐在书桌前,透过这座书山,给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记得书房里还挂着一副装裱考究的通天对联,著名书法家沈延毅先生手书的魏碑,书写郑板桥联语:“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虽然恩师早已归隐道山,但先生音容宛若眼前,崇山路上那间日光明照的书房是我心目中最神圣的“小书斋”。
古人书房虽小,但一定有书,有书案,书案上有笔、有墨、有砚和镇纸。宋人还会有香炉,炉里焚香饼或香丸;还会有花瓶,瓶里依季节插着时令花卉。明末高濂《遵生八笺》描述明代书斋的陈设:“斋中长桌一,古砚一,旧古铜水注一,旧窑笔格一,斑竹笔筒一,旧窑笔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铜石镇纸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滚凳一,床头小几一,上置古铜花尊,或哥窑定瓶一,花时则插花盈瓶,以集香气,闲时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或置鼎炉一,用烧印篆清香。冬置暖砚炉上。壁间挂古琴一,中置几,如吴中云林几式最佳。壁间悬画一,书室中画惟二品,山水为上,花木次,鸟兽人物不与也。”志向高雅,博学多通的明末文士陈继儒《小窗幽记》中书房清趣高洁:“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在明人的心目中,书房成为寄托性情的诗意空间,建筑结构与自然元素有机地结合,书案上的文房文玩和谐地融入风雅的氛围之中,成就了一种闲散漫逸的生活方式。
将文人书房里书案之上的文房器物记述最详尽者,当数明代大戏曲家屠隆,这位多生活在万历年间的江南才子一生度曲无数,曾创作出《昙花记》《修文记》《彩毫记》等多部戏曲,却以杂论文房清玩的《考盘馀事》而传世扬名,
他在书中记载具有代表性的文房器玩共达四十五种:笔格、砚山、笔床、笔屏、笔筒、笔船、笔洗、笔觇、水中丞、水注、砚匣、墨匣、印章、书匣、印色池、糊斗、蜡斗、镇纸、压尺、秘阁、贝光、叆叇、裁刀、剪刀、途利、书灯、香橼盘、布泉、钩、箫、麈、如意、禅灯、诗筒葵笺、韵牌、五岳图、花尊、钟、磬、数珠、钵、番经、镜、轩辕镜、剑。屠隆《考盘馀事》对文房叙写详略备至,灵妙精当,令人怡情悦志。
今人对文房的理解不如明人笔下的琳琅琐细,很多古人常用的文房已淡出今人的生活,但依然有实用性极强的文房留存在文人书房中,随着时代演进,还会发生新变化,镇纸就是一个明证。镇纸,又称镇尺、压尺,即指写字作画时用以压纸的东西,与笔墨纸砚四宝相类,镇纸可称为古代文人文房中的“小五”。据传古代文人时常把小型青铜器、玉器放在案头上把玩欣赏,有时顺手用来压纸或者是压书。《南史·垣荣祖传》曰:“帝(齐高帝)尝以白玉镇纸书案下安鼻为楯,以铁为书镇如意,甚壮大,以备不虞,欲以代杖。”可见镇纸至今已逾1500多年。高濂《遵生八笺》中有《镇纸》篇记述,时人以青铜虾蟆、青铜蹲虎、青铜蹲螭等器物作镇纸。到清末民初,镇纸与蒙童学书临帖相契,于是民间大量出现了镇纸新的衍生物——铜仿圈,此风盛行数十年,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时过境迁,随着实用价值的消失,铜仿圈这种寻常实用之物,逐渐被社会遗忘。今人偶对残存余物,大多莫辨东西,只能任由时光无情捉弄罢了。
铜仿圈有光素、铸文、刻花等几种工艺。有矩形,圆形,可折叠的尺形等。它既属于杂项收藏,又可归于刻铜收藏。有最普通的光素仿圈,也有高端的铸字、刻文的铜玩精品。由于存世量较大,市场上各种老旧的铜仿圈并不稀见,只要用心搜求,必有所获,但要淘得精品佳作,则需机缘运气。2017年,我先后从地摊小市、古玩店肆、收藏网店,甚至从某宝网上,共收获了六只铜仿圈,基本涵盖铜仿圈各种类型。
手上这两只光素矩形仿圈,精致素雅,一只白铜,尺面微凸,四角起楞;一只黄铜,横平竖直,内外双倭角。这两只仿圈虽小,但手感很足,很适合蒙童或女眷学书使用。摊主老李说,都是从河北大城淘来的。老李的话,我信。手上还有两只矩形仿圈,一只四边铸文,字体模糊,左右为繁体隶书对联:“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这是北宋诗人程颢《秋日偶成》中的名句,不失为一种达观的人生态度。仿圈的天头为“三元及第”、地脚为“指日高升”,真有一种要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的意味,教化与励志都可在这只仿圈中找到影子。另一只刻工精彩,用刀如笔,轻描淡写,近路、远山、茅亭,一长袍士人持杖独行,落款为:“民国十年”、“赵方成存珍”,有明确纪年款,1921年的器物。这种赠予留念的文玩在那个年代十分普遍,但它是何人所赐,赵方成又究竟是何许人也,都不得而知。这种美好不可追忆,只待今人的想象了。最后这两只铜仿圈更是可圈可点。一只白铜圆环仿圈,双面刻铜,一面刻有修竹读书图:茂林修竹中,一高士在石桌前独坐,手不释卷,似在吟咏,表现出高士逍遥尘外之心。另一面刻有:“如意吉祥”“富贵寿考”“品中女鬲”等金文。这只仿圈似有民国文风,然而细察却露出马脚:金文细软,无骨力,人物表情僵硬,无神情。由此断定,这是一只今人仿刻的新作。其实这只高士读书图的真品在收藏网上很容易查到,真品确为刻铜上品,这只仿品只得原作七八成的神采。这个药吃起来有些苦,但值得记取回味。手上还有一只可活动的铜仿圈,折叠起来就是一只镇尺,还可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莲塘之上,荷叶田田,微风轻抚,一位年轻女子独坐小舟,手执团扇,低头若思。落款为:“乙未年十五,何少勇雅玩。”伊人独坐为哪般?莫非这是一位痴情少女赠送给远行读书郎的一件定情信物?我想起了那首南朝的《西洲曲》:“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这样想来,手上这只铜镇尺便有了温度,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新年伊始,白云书院孙海鹏院长一直在倾力操办大连市书春大赛。数十位“小书法家”新春集体开笔的决赛在元宵节前举办,稚子齐书万木春,今年的场面宏大壮观。翼庐先生说:书春大赛举行了十五届,人生要在垂髫的春天播下爱好的种子。鹅黄新绿,读书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