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凌乾
夏日的一天,爷爷带我和弟弟到A市中心的公园去玩。
爷爷戴着深蓝色的工人帽,黝黑的脸和额头上刻着深深的岁月印痕。他每次心情大好的时候,灿烂的笑容总是写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然后对在前面飞快的跑的我和弟弟大喊:“慢点跑!”……说完,快步跑起来,做出一副来抓我们的样子,他的膝盖有伤,腿脚不是很灵活,小跑起来步履蹒跚,如同一只肥胖的老鸭子,让我和弟弟忍俊不禁。
我那时上高一,但是个头和上初一的弟弟差不多。我俩跑着跑着,看到公园中心的人工湖旁有一段蜿蜒的环湖小路。路边是婀娜的柳树,长长的枝叶翠绿欲滴地垂到湖面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风。湖面、垂柳、小路,都异常寂静。
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头涌起,因为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这个角落我好像是第一次来!这个感觉的奇怪之处在于,我从小就是在这个公园玩大的,具体去了多少回无法计算,但可以保证,我对这个公园的每一个位置的熟悉程度要比父母卧室深刻。
我的心一沉,停了下来,弟弟也跟着停下来,我们缓缓往前走,直到爷爷跟了上来,我的心里才略微平静了些。这时,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湖边站着一个小姑娘。我很诧异,因为她站的那个位置我环顾四周的时候已经扫过了,根本就没人!她正对着湖边发呆。爷爷刚走到近前,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爷爷说:“这里水很清,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啊!”
她大约七八岁的样子,白嫩可爱的脸,大眼睛,穿着朴素整洁的衣服,呆呆的样子真是有点可爱,但眼睛中透着隐隐的忧郁。而且刚才看着爷爷说话的样子,分明就像早已经站在那里,准备好的,这让我心头一怔。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在这里?是不是迷路了?”爷爷露出和蔼地神色。
她盯着我们,好长时间,缓缓地说:“我不知道。”
爷爷笑着问:“怎么会不知道呢?是不是一个人跑出来玩走丢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
“那你知道你家在哪吗?爷爷带你回去?”
“不知道,我没有家。”
“傻孩子,怎么能没有家呢。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
爷爷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睛好像在说,这个小姑娘是个孤儿,或者就是一直在流浪。
我那时虽然也是个孩子,但也能明白简单的道理。仁慈的爷爷带这个小孩子回家,于是我们有了个小妹妹。
转眼好几年过去,我也考上了一所大学。
暑假回家后,突然有一天,妹妹对爷爷说:“爷爷,我想起我的家在哪了,我想回家!”
爷爷很高兴,准备好一切后,开着车,载着我们去往小姑娘所说的那座城市。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听说过那座城市。然而并没有多想,因为我觉得这跟我上理工科大学有关系,对于人文地理简直是孤陋寡闻。
夕阳落山时,汽车终于驶入妹妹说的那座城市。
这座城市马路很空旷,路边高楼林立,琉璃瓦和玻璃窗反射夕阳的光,显得格外巨大和富丽堂皇。然而路边只有零星几颗垂柳,长长的枝垂到地面上,看去像快要饿死的人,树下站着稀稀落落的人,也没有一点生机。建筑的宏大和城市的活力形成鲜明对比,一切都是那么的压抑。我几乎有些要屏住呼吸,四下非常安静。
爷爷继续驾车,按照妹妹的话行驶进一个社区。这个社区在城乡结合的地方,有一条很幽闭的上坡的路。车子缓慢地向内行驶到第四个大院处时,妹妹说:“就是这里了!……嗯,不过好像又不太像……我记不清楚了。”
我看了看车窗外,虽然是傍晚,但是整个大院子一个人都没有,不觉有点阴森的感觉。
爷爷边开车门边跟我们三个说:“孩子们别下车,我去问问,没有咱们再找——咦,这好像已经废弃了!”
我们在车里一直等到天黑,爷爷也没有出来。
我们只好壮胆下车,在那座废弃的院子里找了半天,终于得到的结论——爷爷失踪了。
我们三个孩子在不会驾驶汽车、又找不到回家路的情况下,只好在这个城市里流浪起来。
之后的日子,我们每天到处乱逛,看着空旷的大街,稀落的路人,和惨淡的垂柳。最奇怪的事情是,这里的人都对我们三个小孩儿一点都没有感到奇怪。
我怀疑是不是妹妹认错了路,只好一次又一次回到她指认的那个大院。但因为心有余悸,我们没敢进去,只是站在门口观望,里面还是没有任何人进出,一片死寂。我们那辆车还停在路边,车门大开。在太阳下日久暴晒,外壳已经残破起来。
我心里的疑惑实在太多,然而弟弟和妹妹都没有感到任何异样。尤其是这小丫头,虽然没有找到她爸妈,但似乎一点也不着急,每天还是开开心心地带领着我们到处闲荡。因为她似乎都很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才渐渐放下心来,相信这应该就是她所在的城市。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依旧有些压抑,我并不想多花些力气走到城市外边去看看。有一天,我们无意中游荡到城市的汽车站,才悲观地发现,这里没有回我们那座城市的汽车。
从车站出来,弟弟笑着说:“即使有,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写作业。”
妹妹听了,高兴地拍着手跳起来。
我们三个人继续每天在城市的不同的大街上游走,饿了就去路边的小摊买吃的,困了就去住在有一条巷子的四合院式的宾馆里。
我逐渐感觉有件事情非常蹊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但我们兜里的钱却一分未少。起初我以为是我本来带了很多钱来,但这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啊!于是我和弟弟讨论,是不是有人晚上在我们熟睡以后,偷偷给我添钱。虽然这个结论很荒诞,但是思前想后,我觉得还是有可能,因为我们忽略了一个人——爷爷!
是的,唯一成立的理由只有一点,那就是我爷爷那次并没有失踪,而是可能是什么原因不愿意或者不能够见我们,于是夜里趁我们睡了以后给我送钱。
我和弟弟商量,晚上装睡,一探究竟。当天夜里,果然发现有个人进了我们的房间。他出来时,我俩追了上去。但是那人身手矫健,一下子就窜上了房,我感觉那近乎是用传说中的轻功飞上去的,我很吃惊,这样的身手,怎么可能是爷爷?
我突然想起什么,告诉弟弟,你昨天不是买了把步枪吗?快,把那人打下来!
瞬时,我弟弟就拿出那把很长的气枪,瞄准那人打了一枪,但没有打中,他的速度简直像猴子一样,已经消失在暮色中了。
终究没看清楚是谁。
第二天,弟弟背着枪在大街上走。我心事很重,在思考昨晚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思绪突然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打断了,老远看见一颗柳树上停留着许多奇形怪状的鸟。
我心里很烦,对弟弟说:“用枪把那些鸟打下来。”
可是,我们只能打一发子弹,距离又这么远。
“哎呀,笨蛋,给我,你把所有的子弹都装进膛,来个漫天打,肯定有打中的啊。你没有听过‘鸟枪法’吗?……哦,对了,你还没有上过高三生物呢,难怪。”
于是,我把枪膛打开,在一次装一发子弹的地方强行把所有子弹都装了进去。然后又瞄准那鸟开了一枪。
鸟儿四散惊飞,却没有一只掉下来。
让我诧异之极的是,不仅鸟儿们并没有掉下来,而是打出去的子弹,似乎摆脱了重力,全部沿直线向天上飞去——我脑海中的抛物线定理被推翻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彻底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低着头,坐在路边的凳子上思考。许久,我想明白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个奇异的存在。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发现我身边站着小弟一个人,妹妹居然不见了!仅仅沉思的几分钟,空旷的大街,我诡异的小妹妹居然凭空消失了!
“妹妹呢?”
我小弟一愣,什么妹妹?
我听完他这样说,脸色突变:爷爷带着我们三个人来到这座城市找走失的妹妹的父母,结果爷爷失踪,我们三个迷失在这座城市。而当我问及身边一起见证这些事情的小弟时,他居然不知道什么是妹妹。
“你别吓我啊!小弟。”
“我没有啊,就我们两个人啊。”
然而,还没来得及讨论,远处驶来一辆长相丑陋的绿色北京吉普车,一直开到我们跟前方才停下。
一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我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我一个朋友X君,在我所在大学的城市的师范大学读心理学。
他笑着说:“老常,这么巧,在这里看见你!”
“是啊,我也很意外怎么回事。你怎么来了这里?”
“我出去旅游,走在公路上,但是不知怎么就莫名奇妙到了这里。”
“看到故人,我心里安定了许多。”
我和我弟弟迷路了,能不能载我们一程,我们要回A市。
好啊,刚好你可以把你迷路的事跟我说说。
我和X君坐到车的后座,我弟弟坐到前边副驾位置,原来这辆车并不是X君开,而是他的司机开的。但是天色昏暗,看不清司机的相貌。
我急于向X君倾诉,根本没有在意司机。
“老常,你说说吧,我帮你分析分析,好歹我也是学心理的。”
我把我身边发生的一切跟X君很有逻辑地讲了一遍。说到小妹妹的事情的时候,我以为我小弟会反驳,问“什么妹妹”之类。不料,他竟然如同木头一样坐在前边,一动不动。
X君听完若有所思,许久不说话。
我继续说,我从来这座城市到现在,发生了这么多让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这么大的城市居然每天就没有几个人,每天出来走到大街上的人也都和中邪了一样,僵硬地走在大街上,看不出一丝生气;我爷爷莫名消失在一座废弃的居民区;花不完的钱;我们的枪打出的子弹居然摆脱了重力;之后我的小妹妹又莫名消失……而这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最困惑的。
“什么?”X君问。
“最困惑的是,我小妹妹明明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却总是找不到她的父母。”
X君大叫起来,啊,如此的一切,看来只能有一个解释,你掉到梦境里了!
什么?我叫道,什么叫掉到梦境里了,你的意思是我正在做梦?……笑话啊,我的思路这么清晰。
“但是你想想,这么多奇事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只能有这个解释了。否则,我根本无法解释清楚你的子弹会失重。”
“是吗?难道我真的掉到梦境里了?……那梦境是什么东西,心理学的东西吗?”
X君这时眉头紧锁,说:“梦境是什么东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几个都危险了。”
“为什么?”
“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进了这座城市,要出去就很难了。”
“你是说,我们很难出这个梦境?”
“是啊,根据我之前学过的专业课,只有一种办法能出去,那就是第一个自我觉醒的人,指挥其他人快速撤离。还好你好像就是第一个自我觉醒的人,而且我们现在有车,速度会快些。快加速!”
我们的车飞速奔跑,发出轰隆的声音,在本来很平坦的路上颠簸得很厉害,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要被颠出来了。开车的司机戴着鸭舌帽,不见其脸,只听得冷冷说了一句:“怎么走?”
X君问我,你带路。
“我也不认识路啊!”我大叫。
“不是,我是说,你凭感觉带路就行!”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沿着这条大道一直飞奔吧。”
车子加速,我感觉自己心脏晃动得更加厉害。当车子开进城市时,整个城市现出一片恐怖和狼籍:街上到处是人,移动着木讷的身躯,蹒跚而行。有好几次车子险些撞到人。在从一个行人身边擦肩而过时,我大吃一惊:这个人面目狰狞,如行尸一般。
“快开,一直沿着这条街向西开!”我吼了一声。
车子继续飞奔,而行尸也跟着我们的车狂奔起来。很快开到爷爷失踪的那个门口,我瞥了一眼,从小区的家属楼也涌出不计其数的行尸。
弟弟坐在前排车座上,没有什么异常,倒是X君时不时喘着粗气。因为那些行尸奔跑很快,紧紧地追赶我们。
前方出现巨大的浓雾,我们迷路了。不知什么原因,我似乎隐约感觉要穿过这团迷雾,就能逃离。而且车子也别无选择,径直开进了迷雾。
突然,车子失去了任何控制,旋转起来……
后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我们得救了,并且安全回到A市,回到自己家里,看到了父母。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家休养,心里的忌惮渐渐地衰减了很多。
一个月后,我感觉大病初愈,而且阳光明媚,于是想去公园走走。便穿着一双拖鞋,缓步地走到公园的湖边。
突然,我看到小妹妹站在那棵熟悉的柳树下,静静地发呆!我吃惊到了极限,但是还是鼓足了勇气走过去!
就在我快要走到她跟前时,她突然转过身,冲我笑着说:“这个地方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