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代东
摘要:相隔三十年的农民工电影代表作品《特区打工妹》与《所有的梦想都开花》在镜像般的人物设置和人物关系上采用了不同的叙事策略,以反映不同时期农民工的伦理观。《特区打工妹》以点带面地展示改革初期农民工的伦理观,发挥政策传声筒的作用;《所有的梦想都开花》则以伦理叙事的方式描述改革深化期农民工的道德困境,完成国家意识形态对现实的匡复。两部电影的同中之异是中国电影现实主义创作观念的时代反映,是国家意识形态在时间轴上的间接表达,亦是了解农民工伦理生态变迁的关键路径。
关键词:农民工电影;伦理;叙事;改革开放
农民工族群是伴随着改革开放制造业的发展、市场经济的建立以及城镇化进程的推进而形成的新的社会群体,其背后有着世界和平与发展的主旋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基本命题和城乡户籍制度曲折变革综合而成的时代背景。他们的产生和壮大,不是国民迁徙自由的权力和政府管理力度之间博弈的结果,亦不是社会资源分配平均化的政策选择,而是源于社会发展变革对劳动力有着极大需求自然促成且异常突出的社会现实。
珠江电影制片厂相隔近三十年制作的两部农民工电影——《特区打工妹》(1990年国内上映,以下简称为《特》)和《所有的梦想都开花》(2009年国内上映,以下简称为《所》),以相同的人物设置和人物关系回答了农民工如何生存这个问题。《特》讲述的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情景,而《所》则展示了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现实。两部电影故事相隔的三十年,是农民工族群形成的三十年,也是传统农业生产生活的消解和新兴流动城市生活建构的三十年。电影勾画出农民工群体由农村到城市、由稳定到流动、由传统到现代、由保守到开放的生存演变,其伦理表达的叙事差异是中国电影现实主义创作观念的时代反映,是国家意识形态在时间轴上的间接表达,亦是了解农民工伦理生态变迁的关键路径。
一、母题的延续与叙事的变奏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与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起,以农民工进城打工为题材的影视剧以绝对数量的增加,占据了荧幕上不容小觑的一角。随着改革的深化,“农民工进城打工”逐渐成为当代影视剧中的一个常见的“最简单的叙事单位”,也成为表达社会主义建设多重立体的一个必须且重要的母题。
在诠释打工母题的过程中,《所》采用了和《特》相同的意义矩形,以隐含改革三十年来续而未断的阶层对立及其背后若隐若现的等级观念。结构语义学家格雷马斯认为所有的叙事文本中都包含着一个意义的深层结构,这一结构是一组核心的二项对立式及其推演出的另一组相关且相对的二项对立式,形成对抗性、互补性及矛盾性三种关系,构成蕴含叙事文本深层意义的意义矩形。这两部电影中,人物相互之间具有相同关联,构成的是相同的意义矩形。农民工与管理者、老板继承人与老板是对抗性关系,打工者与老板继承人、管理者与老板属互补性关系,而农民工与老板、老板继承人与管理者则是矛盾性关系。三种关系都围绕着一个社会主义社会关乎等级之分的基本命题——社会主义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等级之分。对这一命题的坚信与坚持是两部电影农民工的共同观念。与之相对的,两部电影的老板都具有等级观念,但来源各异:在《特》中是源于资本主义彼岸的落后思想,在《所》中则出自对自身利益的维护。构建与三十年前的《特》相同的意义矩形,并非《所》的导演黔驴技穷,而是源于他对社会内部矛盾仍存续于改革三十年后的判断。
与《特》不同的是,《所》不再將回乡创业与跨越阶层作为农民工进城打工的前景,而是把努力缩短阶层差距、融入特区生活作为农民工的将来。《特》倡议“回乡创业”,将农民工的最美好归宿设置为建设家乡,回应改革开放实现共同富裕的初衷。《特》中的男主角李四喜,在进城务工后历经挫折,一度陷入颓废迷惘。之后,在回乡创业这个人生目标的加持下,他力挽颓势,一路“高歌猛进”,实现了工作和感情的双丰收。电影结尾处的联欢晚会上,他一扫农民工的畏怯形象,以积极蓬勃的领袖姿态上台高歌《农民工之歌》,引起了全场共鸣与互动,预示着回乡创业与阶层跨越的美好前景。李四喜看似个人的打工梦想,其实蕴含着国家发展的蓝图:将工业生产引进农村,对农村进行城镇化改造,创造出新的城乡结合的社会形态,实现工业化和城镇化。然而,回乡创业和跨越阶层在三十年后也仍旧是大多数打工者渴望多年却难以实现的旧梦。《所》放弃了对这一目标的继续畅想,而是转而贴近现实,将主角的人生规划变成了更切合实际的步骤——适应社会、融入特区。这表现在主角林芳受管理者冤枉后忍辱负重却仍旧不言离开的决心上,也表现在她主动学习粤语、与本地老人深入交流、未婚收养孤儿组建家庭的行为动机上。这是《所》根据当下现实对打工母题采取的叙事变奏。
二、从群体的“伦理面面观”到伦理的个体化叙事
两部电影的主角虽都是农民工中的典型,但在内涵和数量上却有较大的不同。“典型”是社会主义文艺学体系的关键词之一,体现意识形态作用下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特》中的农民工典型具有类型化和群体化的特征。他们中间有靠打工学技术进而回乡创业的正面典型,也有利用男女关系谋求生存却沦为地下情人的负面典型,还有随大流安于现状、在重复的打工日子中迷失方向的消极典型。他们离开家乡到城市打工,是从同一个起点出发的。不同的伦理观念决定他们不同的工作理念、生活动机以及感情选择,牵引他们在精神追求方面分流,进入不同类型的群体,拥有不同的打工生涯与未来。电影从这些类型化的群体中挑选极端的例子作为典型,一方面以例证的方式开展教化,另一方面也为政策的宣传树立榜样。农民工离开农村,不止是生存空间上的简单转移,也包括与农业社会生活形态及其背后的生命伦理秩序的剥离。回乡创业是通过自我奋斗对农村社会进行优化改造,既不放弃对传统伦理的继承,也能演绎社会主义的核心价值。《特》虽有意突出回乡创业,但碍于有限的叙事时间与较多的典型,无法按照情节的发展详述个人的伦理经历及困境,只能以“白描”来展示农民工的“伦理面面观”。
过多的主要人物使《特》在不同伦理观的表述上略显仓促,对观众的引导和说服上存在感染力不足的诟病。为避免这一问题,《所》选择塑造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将叙事的“高光”都打在了唯一的女主角身上,以获得足够的时间来具体的、多方面、多角度的塑造当代农民工。也正因为如此,电影《所》对女主角林芳形象的塑造是全方位的、也是理想化的。她既是打工求发展的楷模,也是在生活中的榜样。她在“社会主义社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等级之分”这一命题上,以能力的提升来调整自己的社会地位/阶层。林芳超越了固有的、对立的阶层思维,是编导对典型的理想化塑造。
表面上看,林芳似乎放弃了对抗的权力,实际上她认清了人与人之间差距的根源所在,并选择通过学习来缩短这一距离。对于她,生活的重压并非来自“剥削”和歧视,而是来自缺少先例和常规处理方式的伦理困境。在伦理困境中如何走出正确的路,是《所》探讨农民工问题的焦点。编导选择采用伦理叙事,用叙事的方式展示个人伦理困境,而非对道德进行简单的比较与判断,是为了更准确的展示社会变迁背景下农民工处于变动中的伦理观。在这些困境中,林芳以农民的质朴和善良,做出了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伦理抉择:抚养弃婴长大、承担老乡离职未办手续的主要责任、帮助重病的工友等。她在帮助了别人的同时,走出了一条充满爱和希望的出路。尽管故事的讲述过于理想化,但电影确是通过叙事完成了刻画农民工遭遇精神困境与重建信念的整个过程。
三、从独语到对话:阶层的对立与弥合
在电影《特》中,不同群体人物之间的对话,看似在交换想法寻求理解,实际上只是以“独语”的方式展示观点和态度,并未形成有效的对话。不论是电影中的农民工及其支持者老板继承人,还是管理者及站在其背后的老板,在沟通过程中总是坚守立场、不轻易妥协。一边讲人权道理,另一边则讲工厂纪律和效益,彼此的关注少有交集。当冲突发生时,两者似乎都无意大事化小,而是直接地放弃了理解对方的可能和寻求双赢的努力,决绝得有些不近情理。这种趋近于鱼死网破的沟通,与资本占有者的盈利目的背道而驰,与农民工争取权益的初衷也南辕北辙。如此设置,一方面是创作者想要引起广泛的重视和关注刻意而为;另一方面则是借农民工之口进行宣教,以传达着时代的强音,发挥政策传声筒的作用。
不同立场与不同观点的聚合,让《特》看似有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特征,实则不然。“复调”是以“多声部”的方式进行:人物之间不同的观点在叙事中呈现平等共生的态势,作者本身不进行褒贬评判,也不偏于任何一方,而是将人物的伦理观点和认知偏误展示出来,同时也主动地暴露自己的疑惑和不确定的态度。然而,在《特》中,创作者的态度是确定的,且具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女总管对农民工不近情理、不顾及人权的苛刻,惹怒了曾经是教师的打工妹杏子,致使杏子离职,自谋出路。在电影结尾处,女总管以等级论来“敬告”杏子不要妄想跨越阶层,而杏子义正言辞地的反驳,像是给女总管一记响亮的耳光,显示了创作者对等级观念明确的贬斥。
在《所》中,阶层之间没有尖锐对立,而是充满了温情与理解。其原因在于《所》的矛盾来自于误会,而是直接的利益冲突。误会的出现是对沟通对话的召唤。矛盾双方一旦聆听或获悉了对方的实际想法,即使并不一定认同,矛盾也有了化解的机会和逆转为双赢的可能。《所》正是通过误会制造了沟通对话、相互理解的情节。《所》中的对话不限于劳资双方之间,本地人与农民工之间的沟通也成为了电影对话体系中的一环。本地人借地理位置的优势而获得了丰厚的改革红利,在物质条件上远远超出了农民工。这让劳动量付出极大的农民工对社会公平存疑,产生不满。在《所》中,本地老人帮助出走的年轻人,主动开导被卸职的林芳,在理解农民工的同时也被农民工理解,以对话实现了弥合阶层对立的效果。
四、结语
从《特》中的类型化和集体化的多个典型到《所》中普遍与特殊集于一身的单个典型,反映了农民工生存方式已由传统集体向现代个人的转向。两部电影都持守着坚持现实主义手法的创作原则,也都以缓和的方式对农民工问题提出了“建设性意见”,并发挥了意识形态的怀柔作用。在《特》中,这一缓和的方式表现在:以地域上的香港彼岸及其携带的资本主义思想作为问题的根源,而不是从人民内部挖掘阶层对立。《所》的委婉方式体现在:以个人伦理叙事和有效对话营造了一个充满爱和温情的世界,隐匿阶层间的差距。
注释:
①1949年9月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通过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条规定,迁徙自由是公民的基本权利。
②2008年6月28日珠江电影制片厂改制更名为珠江电影集团。
③[俄]维谢洛夫斯基在《历史诗学》指出母题是:“最简单的叙事单位,它形象地回答了原始思维或日常生活观察所提出的各种不同问题。”
④ 格雷马斯从意义矩形作为文本叙事分析关键,具有相同意义矩形的叙事文本具有相同的意义产生结构。
⑤刘小枫在《沉重的肉身》中指出:伦理学理性的和叙事的两种。伦理叙事通过个人经历的叙事提出关于生命感觉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
⑥巴赫金借用音乐学中的术语“复调”,来说明这种小说创作中的“多声部”。复调理论是巴赫金在研究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础上提出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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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广州工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