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要是大好的天气,太阳斜照地面的时候,光是极均匀的。不像正午前的、轰然的阳光,沉渣泛起,沸沸扬扬,光和影都是强烈的。
这时,却是沉静下来,那些最细的光粒子,分布在空气里。光是薄薄的一层,却没有一点疏漏,连最偏僻的犄角旮旯里,都没有影,而是光。由于光的细致,这时的可见度相当高,那些外墙表面上,淡黄色的涂料,都被光照出颗粒状的质地,显出一种毛茸茸的粗糙感。
在这样的光线里,声音可以传得很远。谁家在收晾衣服,晾竿清脆地碰撞着,还有拍打晒暄的棉被的声音,那空而实的嘭嘭声,不紧不慢,一记记地,在住宅区的院子里,又疏落又饱满地散开。停在对面楼顶的鸽子,饱食的“咕咕”声,也清晰可辨。有脚步声,即便是鞋跟急骤地敲击着水泥路面,也还是轻盈和悦的,一串地从楼前到楼后,逐一消失。放学的孩子,聚在楼底的空地上做游戏,叽叽咕咕地私语,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那细小稠密的声节,却一个也不落的,像某一种鸟语,哪怕是在顶层的六楼,也是清清楚楚。要有自行车骑过,那车轮上的飞子,吱啦啦地响着,就特别悦耳,好听极了。连那窗台上蹦跳的麻雀,那小爪子柔软地落地,都是入耳的。
这时的阳光也是有气息的,是被褥的干燥和着灰尘的味,还是衣服上新鲜的肥皂味,竹竿子则是青涩涩的气味。隔宿的溽湿气晒到此刻,已经散尽扫空,东西原先的气息,便蓬然而起,四下飞扬。它几乎是有形的,是一种绒毛状的东西,使劲地吸一口,几乎要呛鼻了。这样的住宅区,到处是水泥:地坪、楼板、台阶、墙,全少不了水泥。要说气息是单调的,然而,日里烟熏火燎,夜里鼾声鼻息,朝朝暮暮的,早已脱胎换骨,难免有些焐热的缠绵的浊气,经得起这么好的太阳不歇气地照吗?到了此刻,都是清洁利落的。水泥的阴凉气是有些出來,却是舒爽的,有冷暖的,染了人气的,它简直是带响的,沙啦啦啦。再过些时候,阳光从地面下去,暮色降临,光、声、气息,就全换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