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赵松 编辑 | 任红
从台北101大楼楼顶所见台北夜色 摄影/赵俊超/东方IC
在一阵气流颠簸过后,发现蓝色稍微深些的极远处,出现了微小的一道弧形痕迹,白色的,是船。在这样的高度上,还能看到它,应是艘很大的轮船了。没多久,它就消失了。后来又看到几艘小一些的,要是不仔细看,都看不到它们的尾迹。当飞行高度逐渐降低,而海面上出现一阵阵灰白色成片东西时,岛的暗绿边缘开始显现了。
慢慢地延展,越来越立体……不大的港口,墨绿的丘陵,网状的公路,蚂蚁般的车辆,越来越密集的楼房,一些棒球场的草坪,不断弯曲着穿城而过并在入海前汇聚在一起的淡水河与基隆河……进入市区上空之后,飞机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巨大的U形路线,松山机场就出现了。它看上去小得让人有些意外,好像只有一条跑道。飞机的起落架触碰跑道的瞬间,你甚至有些怀疑这跑道到底够不够长……右前方不远处,就是那幢经常在节日里燃放烟花焰火的101大楼。在飞机缓慢滑向停机楼的过程中,给某个朋友发个短信说,原来台北是个海边城市。它是夹在大海和丘陵之间。
宾馆在忠孝东路,就是童安格的那首歌里唱到的那一条路。路面狭窄,车辆倒不算多,最多的是那种小型摩托车,本地人叫它“机车”。两百多万人口的台北,光是机车就有一百多万辆。高峰时段,差不多每个路口都会出现一种奇观——红灯一变成绿灯的瞬间,数不清的机车就会忽然从那些还处在静止状态的车辆间隙里轰然而出,冲向前方,就像有人把蜂巢里上万只黄蜂同时飞出时的声音放大百倍。
台北的建筑多数看上去都比较陈旧,可是并没有让人觉得有暮气的味道。随便走在哪条街上,看到的好像多数都是年轻人鲜活的面孔,只有出租车的司机多为老伯级。
敦化路的诚品书店就在宾馆侧后方不远处,门正对着路口。二十四小时营业。这才是第一天哦,L的台普腔继续提醒我注意,不要一下买太多的书,不然的话,后面看到更好的书时你就发现箱包都已经装不下了。我花了很长时间在诚品书店里做着加减法,先是挑出了很多想要的书,捧着它们慢慢地逛来逛去,然后再按眼热的程度分级,把可以暂缓买的重新放回到书架上去。当然最后还是买了十几本。这家诚品书店有个特点,就是书的中英文版本是混放在一起的,找起来很方便。
离宾馆南面不远的一些小街里,有很多日式小酒馆。找了几家都是爆满,后来干脆找了家在地下室里的新张小店,里面一个客人都没有。从桌椅、地板,到其它一些装饰物,包括灯光,都有种匆忙做出来的感觉,唯一经得起打量的,只有那个狭窄的开放式厨房。鱼生量虽然少得惊人,但品质相当不错,烧酒的味道也挺好。出来后觉得根本没有尽兴,就穿过几条街,又找了一家街口的串烤店。气氛很是热闹,都半夜了,还坐了不少人。随便点了些东西,叫了几瓶啤酒,直到我们都感觉有些晕乎乎的。
总的来说,台北是个没有陌生感的城市,是个不管白天黑夜都会时不时忽然发出嗡嗡响的城市,夜里也会有类似的只不过是另一种风格的响声,来自众多热爱夜生活的人们。
重庆路那边有啊,L听说我跟A要去逛书店,就大声说,那里有很多旧书店。车子把我们放到路口,我们一路走过去,感觉前后左右的路,都有点像上海的福州路。在一家偶然发现的佛教小店里,买了《谛观全集》里的两册,是关于金刚经和心经的,另有一部释印顺的。重庆路上,确实是有一些书店,但都很普通。没走两家,A就跑开了。而我在胡乱转过几条更为狭窄的街道后,钻进一辆出租车,去台大那边的时候,看了看外面晃动的光影,我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刚才去的到底是不是重庆路。
台湾大学校园草坪 摄影/黄豁/东方IC
台北的姑娘好像都是纤细、小脸的样子。在台大对面的诚品书店里的外国文学书架前,她们三个一直站在那里聊着。听起来都是台大的学生。台大的校门,没有什么高大门楼、保安警卫什么的,连灯光都没有装饰一下,就那么暗暗地呆在那里。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慢慢地走出走进。不远处的联经书店里,找到了两本几年前出版的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按照老D发给我的那套书店攻略,还有好多家不同类型的书店可以去。
白天,先是去了趟台北故宫博物院。观众是逐渐多起来的,最多的地方,据说是存放乾隆时代的玉白菜的展厅,整个楼梯走廊里都排满了游客,等着观看。就不想去看那棵白菜了。而那个达芬奇展,只有三四件作品是很好的,其余的都是无足观矣。比较不好的,是展览现场作品呈现的方式,调子完全不对路。联想到乾隆主题展最后的电子互动部分的那种娱乐过度的状况,这种不着调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台北士林夜市 摄影/杨征/东方IC
阳明山并不高,但还是很特别的,因为有活的火山眼。中巴车七转八转地爬上了山,没等下车就发现已是身在雾中了。雾里充满了浓重的硫磺味。L说只有在没有雾的时候,才能看得到那个火山眼,八月里他来这里时就没有雾气,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下不远处的火山眼在吐着气泡,现在是气温降低的缘故,生出很多的雾。在这种带着古怪味道的浓雾里,看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它们生在另外一个时空里,个个都笼罩着深深的寂静,注视久了,仿佛它们其实是存在于你梦中的。所以当你从它们旁边轻轻走过时,会有种莫名的窃喜,因为什么都没有受到惊扰,一切都各得其所。游客很少,偶尔能看到几个当地的年轻人,骑着摩托车上来,或是已经看过了风景,两个人坐上摩托车,低声说几句,尾灯红红的一阵闪烁,发动机发出沉闷的响声,转眼就消失在雾里。下山时天色已晚,过了半山就没有雾气了,刚好看到远处红红的一点落日。
在山脚下吃过饭,就去泡温泉。选的是一家日式风格的。其特点就是朴素,格局倒并不大,整体都是木制结构,屋顶下两边都是通风的。刚进去的时候,看到六七个泡在温泉池里的男人,几个中老年的都有纹身,两个年轻的,都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看上去会让人有种错觉,感觉像似忽然进入了北野武电影里的某个场景。水很热,窗口黑洞洞的,泡得热了,爬上去,从窗口往外面看,才发现下面就是奔流的溪水,在深涧的周围和对面的山上,长满了各种枝叶繁密的树木。在这样的环境气氛里,似乎只有不声不响地泡在温泉里才是得体的,哪怕随便说句话都是不合时宜的,甚至是有些失礼的。有几个老爷子,把身子泡得通红之后,就直接下到旁边的那个小一些的冷水池里泡在里面,过一会儿再出来,回到热水池里再泡一会儿,然后再去冷水池里迅速地泡一下。
台中的台湾美术馆。三个小时的车程。高速公路的两侧多是低矮的丘陵。美术馆在台中西区的65号公园内,占地据说有三公顷,是个巨大的方形建筑,外壁装饰着天然石片。正在展出的主要是“亚洲艺术双年展”。这个展览并没有让人太惊讶的东西。此行的主要目的是考察这个馆的艺术教育。他们用来做儿童教育活动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内容的设计和人员的配置也比较到位,据说当地人的参与度很高。
这里也是在山区,下面有溪涧,只是温泉馆的风格完全是另外一种了。里面墙上地面都镶着马赛克瓷砖,灯光也是白色的,给人以冷冷清清的感觉。休息的地方正对着山,而且是没有墙遮挡的,那里摆放了一排白色的躺椅,还搁了些时尚杂志,躺在那里没多久,就感觉有点凉森森的,其实温度跟昨天差不多。这里的温泉水也没有什么硫磺的味道,外面的有明显的湿气,昏暗的灯光边缘,掩映着很多树木。
在外面的天台上,能看到远处的山谷,虽然天很黑,但仍能看出山谷的轮廓,两侧的山上,还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其中的某个山坡上还竖立着发着红光的十字架。这两天即使在乡间山路上也能不时看到一些小教堂,这跟走在城里街道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冒出个规模很小但样子张扬夸张的土地庙、娘娘庙的场景构成了奇怪的对应。
民众参观莫奈“睡莲”画作 摄影/ Udndata /东方IC
临近午夜的时候,乘出租车经过南京东路那边,发现这条路倒是很像内地城市里的,除了比较宽阔之外,就是它有三分之一的路面被挖开了。当车子迅速地驶过这条路,而周围远近的灯光在流动中有种恍惚的印象时,随着困倦的忽然袭来,在眼皮的时张时闭的间隙里,你甚至会误以为这出租车直接把你们送回了内地。
车子行驶在濒临海边的公路上。公路其实是蜿蜒在丘陵的边缘。风并不大,但仍然能看到一些小簇的白浪一道道地浮现,并不急切地涌到海滩上消失。海鸥很少,只看到两三只。当车子再次钻入山里继续向上,没过多久,就看到了那个朱铭美术馆。这是以艺术家朱铭一己之力建造并支持的私人美术馆。他主要是做雕塑的,馆外是个依托山势修的雕塑主题公园。在馆内我们只是停留了不长时间,多数时间是在外面转悠了。美术馆后面的山顶上,远远的能看到一座很大的陵园。旁边是邓丽君的墓园和纪念馆。这里的所在,是台北县金山乡西湖村西势湖。但从美术馆出来,一路回去,也没有发现有湖。
晚上去逛一条很热闹的夜市。离入口不远处,有家基督教书店,在里面看到一种袖珍本《圣经》,跟那个容貌端庄的女店员说好,出来再买。等我们转出来时,发现书店刚好关了门,女店员锁上卷帘门,起身坐上一旁等候多时的男友的摩托车,戴上头盔,车子发动,轰然而去。而之前在那条过于热闹的夜市里,我们什
历史博物馆并不大,据说当初主要是接收了河南省博物馆的文物以及战后日本归还的部分文物。到这里主要是来看莫奈大展的,有四十几幅原作,但展览空间偏小,作品密度明显偏大,对于每幅作品的展览效果还有是些影响的。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莫奈各个时期的作品,确实能感觉得到他对后世艺术家的影响到底有多么的多和具体。想起了他的那本书信集,以及信中对于贫困生活的描述,他的生命力太过强大了,而且多少让人有唏嘘的是,在晚年有段时期,他的眼睛得了白内障,而在别人的反复劝说下不得不对其中的一只眼睛做了手术,此后虽然重现光明,但那种视觉上的新状态又因为跟以前太不一样而让他非常受打击。假如没有人告诉你这些的话,只是面对那些画,是不大可能看出这些长期困扰着他的眼疾问题所造成的影响的,可能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的,你都会自然理解为风格的变化。
九份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有魅力。在台北县瑞芳镇,是台湾东北角最有名的老街。它依山势而成,面对着大海。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感觉跟朱家角相似。传说中的芋圆确实美味,试过红豆和老姜两种口味都很好。坐在店家露台上,边吃边眺望远处的海湾,吹着稍微有点凉意的风。
比这个更为好的,是偶然发现的一个民居式旅馆顶楼的茶室。小楼梯三转五转的,就到了最上面一层,是个自家搭建的玻璃房。到这里才发现,街上的喧嚣声一点都到不了这里。坐在窗边,能看到整个海湾,左侧能看到不远处的山,以及山上的墓园。乘车过来的那条山间公路,在这里望去只剩下短促的一小段。老板给我们泡了壶茶,就走开了,任由我们敞开窗户,抽着烟,剥着烤花生吃,什么都不讲,就望着远处的海。好像只要在这里坐上一个小时,整个台湾之行就会变得非常的饱满而又悠长。
这里附近的灯光也很美。但最耐看的,是离港口不远处的海面上停泊的那些船的灯光,都是白亮的。尤其是它们刚刚浮现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成群的萤火虫似的,无声无息地闪烁着光芒,以至于它们都下锚停泊在那里了,你还在期待它们继续再靠近一些。
L说西门町是台北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年轻人最多的地方。但从那里的结构来看,倒是挺像我们抚顺的东四路那边,只不过是几条路交叉的地方更宽阔些。确实有很多年轻人。周围远近商场里发出的灯光跟为数不多的街灯光影交织在一起,变成不时泛动着光怪陆离的白亮光影,并有着颜色幽深的网格的松软之网。我们在路口看了两伙业余歌手的演唱会,现场的气氛相当不错,一伙是配齐了男女主唱、鼓手、键盘手、贝斯手、甚至还有手鼓,走的是青葱少年翻唱英文软摇滚的路线,另一伙走的幽默主持加偶像演唱流行歌曲的路线,前者的观众多是默默地看,然后再鼓掌,后者的粉丝是一群少男少女席地而坐,不时发出尖叫,遇到熟悉的段落还一起合唱起来。么都没有买。出来时,在一水果摊前站下,老板娘热情地让尝一种水果,清甜可口,要么?来几个吧。麻利地切好,过秤,装入塑料袋,顺手把几枝长竹签也放入其中。我们边走边吃,刚吃了一口,就愣住了,怎么跟刚才吃的完全不是一个味道,这是什么啊?芭乐,也叫番石榴。那我们刚才吃的也是它?真的是一样的么?我们面面相觑地站在一个路旁垃圾桶边上,耐心把它们都吃了下去,忍住笑,故作淡定地说,你还别说,也还是有点特别的味道的。最后仍旧免不了大笑。
台北市立美术馆,正在展出的《迫声音:音像装置展》质量相当不错,是跟法国里昂国立音乐创作中心合作的,“集结了18件声音影像装置作品,来自美国、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哥伦比亚、智利等20位跨国艺术家参展”。印象最深的,维奥拉的影像作品《The Raft》(2004),是用高速摄像机拍摄的,内容其实看上去非常简单,就是一群衣着得体整洁的男女仿佛在车站等车,然后忽然从两侧激烈地射来水柱,他们在全无防备的状态下被水流冲击得纷纷摇晃倒下,最后喷水停止了,他们相互帮助着重新站立起来……高速摄影机记录下了整个过程中他们从肢体到神情的每个细微的变化,而馆方将作品名字译成《同舟共济》显得有些过度引申了原标题的“救生筏”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灾难或类似于灾难的遭遇确实会让一群陌生人迅速地建立起互助的关系,译名者之所以会选择那个译名大概也是基于此层面,但是,当我们从旁观的角度注意到这个场面的人为制造的强制性因素的时候,就应该还能解读出另外的更为复杂的意味,比如对制造这种突发“灾难”事件的某些人的忽略,所谓的“人性的”一面是如何在不经意间简单地遮蔽了“人性”的另外方面的,还有这种显而易见的人为制造的尴尬场景所洋溢的某种悲剧意味与恶作剧式反讽的表里对应效果里,难道不也包含着闹剧的特质么?影片中那些被高压水流打击到的人们,真的能意识到什么是“救生筏”么?观众们难道不能从这脱离了任何背景的独特场面中体会到某种无可救药的荒诞感么?即使是对人性意义的迫切需要也无法改变荒诞的事实。
《浪LIVE》四位百万人气主播现身台北西门町摄影/ joe /东方IC
台师大附近的一家二手书店,旧香居。空间并不算大,但品种还是比较丰富的。据说老板跟老板娘都是很文艺的人,我们到那不久,就有电视台的记者来做专访,出面的只是一位资深店员,并没有看到那位粉丝众多却不得不经常回避粉丝追探的老板。限于已经买了五十几本书,旅行箱已经装不下的事实,在这里也只能以看为主了,最终只买了六本书。师大附近还有一些书店,只好下次再来找了。有点惭愧,浪费了老D精心写来的书店攻略。
石门据说是在台湾最北面,属新北市,这里有个石门港。天黑前,我们赶到这里,吃了顿很不错的生猛海鲜,配的是金门大高梁五十八度。几杯下肚,再补上两杯,看哪里都是星光灿烂了。最后往车里一坐,望着外面的夜色,就觉得这车开到哪里都无所谓了。台湾是个值得住上一段时间,在那里慢慢体会它的味道,但又不会真的跟你发生什么现实关系的地方。
登机前,还顺手又买了两本书,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是卡佛的。
在飞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就在想一些瞬间性的场景,比如:早上在宾馆右侧的路边摆摊卖饭团的那个穿运动服的小伙子,手法干净利落,饭团味道也不错,配热的豆浆或玉米浓浆,吃起来都很舒服,但我之所以记住了他的脸,其实是因为这张英俊的脸始终都没有任何表情;再比如朱铭美术馆的某个展厅里的那个现场女馆员,一身黑衣裙馆服,瘦瘦高高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刚从台中师范大学毕业不久,学的是大提琴演奏专业,这里的待遇不错,她住在山下靠近海边的房子里,偶尔还会参加演出。还有那天晚上打车去台大的途中,那位司机老伯很耐心地讲的自己跟一个骑机车的人的搞笑官司,那人骑车撞到了正常行驶的他,却把他告上法庭,调解了将近一年,还没有结果……那怎么办呢?只好慢慢讲理喽。再有就是基隆西北部的野柳地质公园那边看到的海,以及海边的那些样态诡异多姿的风蚀岩石地带,当然最好看的,仍旧是那些由远及近一阵阵一波波涌现的崩雪般的白色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