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雪的白天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下来。雪停了,天空仍然静静地在蜿蜒的青藏公路上旋转。我们的汽车不断奔跑,道路不断延伸。没有尽头。山巅的碧空一只鹰在不紧不慢地盘旋出飘移的坚定。阳光把它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拉长,又一寸一寸地缩短。它活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在独行里。
许是因为心里牵挂着望眼欲穿盼着部队来人的英莲——我们已经提前和对方武装部门沟通了情况。真实地说,我们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准备把韩廷富的遗物交给英莲的。那个装着笔记本的小木箱,尤其是那张看不到他模样的照片……层层叠叠的心事,明明灭灭地淹没着我眼前通往那个陌生村庄的路。英莲得到这些遗物的同时,我的心里十分清楚,她也明白,她已经完完全全失去了心上的人!接到这个木箱的那一刻,像不像她的爱情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刻,像不像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天,像不像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年……
到了格尔木汽车团那天上午,因为汽车抛锚耽误了预定的时辰,我们双脚从驾驶室脚踏板一落地,就直奔会议室等着开座谈会。一连三个收集小韩事迹的座谈会,一直延时到夜里十点钟。我记录了大半本的笔记,还有小韩床下装满了从拉萨、敦煌、西宁,当然也有从格尔木买来的一木箱书籍,沉甸甸地离开格尔木,踏上了去临夏的征途。
坐汽车,乘火车,再坐汽车,然后步行……漫长的旅途把季节撕成了碎片。晨在雪原迎日出,傍晚戈壁送晚霞。
一天一夜的汽车连轴转,颠簸得人浑身乏困,到了敦煌还是没有赶上当天去柳园火车站的末班长途汽车。我们只好心慌意乱的歇了一夜。敦煌千佛洞的夜景虽然诱人,却对我毫无吸引力。次日我们坐火车,到了兰州已经是第5天的中午了。没有出站就买上去临夏的长途汽车票……
路有多远,不去想了。只要快捷的赶路,任何没有尽头的路都长不过脚尖。当我们止步在一堵不知是砖块还是土坯垒起的矮墙前时,正好是朝霞升起的黎明。山区的寂静在这时显得格外空旷。
麻尼沟乡是公路的终点。就是说剩下的20公里路,只能靠我们用脚步去丈量。下了汽车,我们连提兜里的洗漱工具都没有拿出来,只在乡政府的小卖部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烤土豆,填了填空空的肚子,打问好去郭山庄的路,就直奔而去。山里的天黑得早,空气中的阳光正在收紧,枝头的残阳渐渐淡去。风清露冷正好赶路。快到村里时,我看到庄稼里跪着一片农民,好像在拔麦田里的杂草。一位头扎羊肚手巾的妇女站起来,手放在额头搭凉棚看我们,我便打听韩廷富的家。巧了,她正是韩母。显然她已经知道今天部队要来人,便撂下手头的活领我们进村。一路上她无语,总是欲言又止,很为难的窘态。老人满脸的阴云绣着深深的皱纹,我知道那是儿子的病逝让她在这还不该老的年纪突然老了。在她面前我算真正体会到什么是未老先衰。我理解老人此刻的心境,她隐忍着失去儿子的疼痛。我便有意躲开敏感的话题,问:“大娘,眼瞅着就过年了,还忙地里的活?”
我想退,她却进,扔下一句话砸给我:“你们不打算见英莲?”
“当然要见,咱们先去她家!”我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在这个娘的面前,我无法也不能来得半点虚假。她有苦难更有忧伤,但让我激动。
娘继续带着我赶路,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感伤的火触手可燃。我们默默地走了约莫十来分钟,进村。她指指左侧的路,我明白那是通向英莲家的路。娘在前,我们低头还得弯下腰走进了英莲家矮矮的虚掩的木条钉成的街门。这是一户极为简朴透着丝丝缕缕疲惫和孤独的乡村农人之家。斑驳的泥土与砖瓦混搭成的院墙下,靠放着一辆锈蚀的独轮推车,墙头上栽着几个瓷盆或瓦罐的半圆碎片,那是为了吓唬山里的野虫进院。瓦罐里卧着一只半睡半醒的流浪猫。两间土木结构的上房和偏屋占去了院子的一大半,砖缝瓦砾间的酸酸草逍遥自在地随风摆晃。算不上天井的那块顶多10多平米的空地上,长着一颗老枣树,叶子落尽,曾经一树的芳香,现在刚进初冬就挂满陌生的凄凉。噢,枝条上的节骨像小黑豆似的裸露着,分明是紧抱着枣树浓重的体温,等待来年再为主人送一树枣花。窗台上放着一个被什么人咬了一口的苹果,此刻好像在努力地弥合缺口……
树下站着英莲娘,正抽抽地撩起衣角擦眼泪。还没等廷富娘介绍,我就自报家门:“大婶,我是廷富部队上的,来看看英莲!”
“她在屋里哭呢!”说着她就转身进屋把英莲领出来,开始她拉着英莲的手,很快英莲就挣脱开她,走向我。我惊叹,山沟沟里竟然能出脱这么靓丽的女娃。均匀而壮实的身材,微黑的长睫毛下那一双大眼睛见了我,羞涩地合闭了一下,显出的是流动的宁静,不含一点杂质。鼻梁两侧微红泛亮的脸蛋是太阳度上的天然美容霜。红袄配绿裤,绣花红布鞋。一条长辫像吊兰一样垂挂下来,不甘示弱似的越过肩膀伸到胸前,拐了个小弯,恰好盖住了凸出的地方。西北农村的女娃没有嫁人以前都梳着这样的辫子,一旦成了人家媳妇,后脑勺就会挽起一个发髻。我一看到英莲这般纯美朴实的女娃,其他风景都可以省略了。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天塌了!
英莲站在离我不近稍远的地方,无话可说或有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廷富娘对英莲说:“孩子,部队上来人了,人家就是说看你的!”
英莲却没有走进我,只是瞭了我一眼。我感到那眼神似乎含着疑团,又好像有了发泄的欲望,然后就一头栽到娘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她分明终于等来了可以倒出满腹泪水的机会。我看不见她的眼泪,但我绝对感觉到了她的悲痛仿佛是我带来的!不是吗?实际上我是一个报丧的人!足足有三分钟,她才抬起头,抹去眼泪,对娘也是对我说:“部队来的同志我没脸见,是我没有把廷富疼爱好,让他走了!怪我,克星!”
她说着竟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我承受不了这样的刺痛,实在难以接受她的这个跪倒。我想扶起她,可我觉得我这半辈子都没有积攒够扶她起来的力气。尽管扶她几乎无须用力。
当然,最后还是我扶起了她。我不知道该怎么给这位姑娘转达韩廷富躺在病床时对她的浓浓思念,深沉恩爱。不想那么多了,直接把我最想表达的话告诉她,也告诉廷富的其他亲人:“英莲,你是一个值得廷富深爱也值得我们大家敬重的好姑娘。病魔夺走了廷富年轻的生命,全连同志都十分难过。那天在医院,当我们把一等功的立功奖章戴在他胸前时,他硬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再说着父母对他的苦心抚养,你对他的恩爱。就是在他的生命最后一刻,也念念不忘家乡的亲人们!”
英莲反复地责备自己:“是我把廷富克走了,都怨我,怨我!”
听着英莲这样怨叹,如芒针刺我背,羞愧咬心,愧到自责。我明白,这个山乡的女娃渴求爱情的心像玻璃一样透明和容易破碎。她是带着纯洁和巨大的忠实爱上了韩廷富,那么认真和谨慎,任何一个怀疑更不要说失去亲爱的廷富,对她而言,都是惊天动地。她的心里太疼太苦,压抑在肋骨间的私房话无处说也不能说,才如此责咒自己。她承受的委屈太多太沉重,所有不便说出的话都深埋在心中。哭吧,哭吧,等到明天甚至我们转身走后,她还要下地去劳动。她确是苦女子!倒是我,作为部队派来看望廷富亲人的代表,当然我也可以替韦升泉在他们面前,问心有愧地反省自己,我们对廷富的关爱是很不够的。严格地讲对他的病故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他抱病坚持上路执勤,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八次。连队干部不是不知道这些,虽然也劝过让他去治病,但只是敷衍塞责,更多被他顽强的精神所折服,没有果断送他住院去治病。甚至在一些会议上的训话时还表扬他轻伤不下火线的美德。美德在这种时候则变成了一块顽固的可爱的遮羞布。和平年代作为爱兵干部没有必要让一个士兵身负重疾,用年轻的宝贵生命去兑现承诺。关心群众关心士兵,我们的党和领袖早就为我们打开门窗和空间,法则我们不缺,要论也有,只是缺少来自切心的关照,缺少心灵的真切训练,让那些法,那些论,超越概念本能,从心底流淌出来。我们的可悲就在于士当兵们带病忍痛搏命时,忽略了他们的顽强坚持往往是用生命作抵押的!
我这一生都无法想到的事情,就在麻尼寺这个农家庄巢院里出其不意地发生了。是的,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却仿佛在情理之中。这时,英莲突然站到我面前,问:“同志哥,中国还有个叫英莲的姑娘,你该是知道吧?”
英莲?什么我知道这个英莲?可我真的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还有个英莲?
英莲逼问:“你知道!识文断字的人能不知道英莲!”
可我真的不知道呀!看来她不想为难满脸茫然的我了。便轻声哼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
噢!我突然明白,是她呀,《柳堡的故事》里的英莲!同时,我立刻想到了韩廷富抄在笔记本上的《九九艳阳天》。当时只认为那是小韩在借题发挥,抒发自己对爱情的向往而已,竟忽略电影里那个叫英莲的姑娘。原来,意味深长呀!好个情种韩廷富!明白了,我马上跟着英莲唱起来:
九九那个艳阳天,
十八岁的哥哥告诉我小英莲……
二重唱。我只是低声唱——因为我明白,我不是主唱,此刻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英莲的歌声一直嘹亮着,而且越唱越亮。二重唱,原本是英莲和韩廷富对唱,可现在我却不得不阴错阳差地顶替了上来。显然英莲太激动了,她唱的那些我十分熟悉的歌词,近在咫尺,我却不能触及。她的歌声里有一些近乎绝望却又走向重生的凄美,一种凝聚着幽怨可又闪射着清亮的难舍,还有一种引发着向往却分明已经远去而值得记忆的永恒。肯定是过于激动,她唱起歌来难免有时跑调或者忘词,甚至把词张冠李戴。这时我就放高一个或几个音阶,起个提词作用,她就会跟着流畅地唱下去。唱这样的歌应该拒绝所有的烦躁。唱完后,她已经泪流满面,含笑的眼泪!给我的感觉,她这一唱把失去的爱情又领回了家。其实,她明白,我也清楚,她的爱情翅膀已经断了,只是歌词还在。爱情已经无法挽回地远离了麻尼东沟村的这个小英莲。她唱的只是《柳堡的故事》里那个小英莲的爱情。歌声既然唤不回爱情,那就带一腔思念吧,痛心撕肝的思念!廷富呀,英莲成了多愁善感的织女,你为什么做不了牛郎!
英莲侧着身子背对我望着院中枣树上那几颗未落净的虽然干瘪却依然饱满的枣出神,很久不语。她的眼里含满了故事,分明要说但牙齿紧紧地咬着不让它出唇。那是一个姑娘对爱情最初含苞待放的最美神态。这是一个表面柔肠内心坚强的姑娘,哪怕望她一眼,再硬心的男人也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这时我似乎才理解了韩廷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那么急切深情地惦记着她。他们的爱情已经成熟了,虽然一半青一半紫,紫也甜,放在唇边就化了!我很坦率地,可以说一句也没隐瞒地把韩廷富在病床上对她的思念,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了她,包括廷富抄在笔记本上的那支歌《九九艳阳天》……
歌声不老。不会老。
我拿出了韩廷富的那个笔记本。恰逢其时。并非事先的安排。生活就是如此精巧。
英莲接过笔记本,眼睛睁得大大的,喜出望外地惊愕。她翻阅又翻阅,说:“这个笔记本是我送给廷富的,他喜欢写日记,需要笔记本。”
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笔记上面的歌词也是我写的!”
“你写的?”我似乎没听见,或者说没听懂,只觉得头部“轰”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绝不是要爆炸的那种感觉,而是葡萄成熟了,雪莲花已经开了的那种柔酥酥很美丽的柔情感觉。我不得不这样问她。
他唱一句,我就跟着唱一句。然后,他再唱一句,由我写下一句。
我再问:“你们为什么要唱这支歌,又为啥要记录下来?”
英莲答:“因为这支歌里也有个英莲。我说那个英莲不是我,廷富说那就是你呀,你看我不就是那个‘这一去三年两载不回还’的班长吗?”
英莲说着又唱起来了:“九九那个艳阳天……”
这回我没有跟上她应和,只是任由她投入地唱。我完全能听得出,她回到了当初和廷富同唱这支歌的气氛里。犹如一匹脱缰的马,四蹄飞扬,任她驰骋。我也明白了,所谓初恋,不就是一再回到开端吗?或者说,一直为自己重新找到开端。如果刚才她唱这支歌还有点打磕绊的话,那么现在她十分流利地唱着。我明白,她不是只唱给自己,因而唤醒的又岂止是千山?她那个亲爱的人就在歌里,廷富随着歌声来到了她身边。音乐可以消弭人们之间的距离。我一下子感到英莲好像成为我们部队的一名战友。我也恍惚感觉我步入现实的历史,步入那滞留在原地的美好岁月。
我百感交集!
韦升泉肯定如我这样想。我是说他对于英莲和廷富撕不断的爱情认可,我们都有切肤之痛的透心理解,同情。心里有多痛,这种同情就有多深。不用说了。这时,韦升泉上前一步,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取出来拿在手上的那张照片递到英莲面前,颤颤巍巍地说:“嫂子,廷富告别时一直舍不下你,委托我们转交给你一张照片!”
英莲含着热泪正要说什么时,升泉显然料到她会说什么,便抢先一步堵住了她的话,解释道:“我要叫你嫂子,必须叫你嫂子,因为今生我叫你嫂子的机会不会太多了。你不要拒绝,也不要问什么。你已经和廷富领了结婚证,你就是军嫂了,我理应叫你嫂子!”
韦升泉说着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热泪。他立正恭恭敬敬地给英莲敬了一个军礼。
英莲饱含泪水地接过照片,又要跪拜时,升泉赶紧扶起了,泪声连连地说:“嫂子,敬爱的嫂子,你一定要保重!保重!”
英莲顾不得抹去泪水,翻来覆去地在照片上找着,却不见廷富。她还在找……
当韦升泉指给她廷富的位置以后,她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奔流,终于放声大哭,大哭,边哭边说:“廷富,你在哪里呀,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我要见你,要见你!我夜里做梦都见到你回来了,今天你终于回到家了,却不照面!你好狠心呀,回到家了还不露面!你来得及死,却来不及爱我。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就让你好好地爱我,我也爱你!你不会狠心的,我知道你还像过去一样,是和我藏猫猫玩呢!你快出来,不要逗我了!我等你都熬的发心慌了!你快出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哪怕看你一眼,就看一眼,我的心里也安然呀……”
英莲就这样像一位老人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不时地拍打着照片,有时声音急促,有时又很缓慢。没有人劝她,任她这么述说,这么痛哭。说吧,哭吧……
“廷富呀,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来看我一眼就走了……”
揪心地问,撕不断刻骨铭心悔恨的爱!
韩廷富,你在哪里?
听见英莲在呼唤你吗?
此刻,我浑身欲罢不能地涌腾着创作欲望。我再一次想到了我要创作的报告文学。这之前我一直在觅找落笔的开口,何为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何在?真爱,爱在一个真,在真实的情感里,在失去所爱的人后撕肝裂肺真情哭唤里!凌空摆腰的作秀姿态不是真,虚假的矫揉不是真。真并非十全十美,也不一定崇高,平平凡凡的淳朴细节往往流淌出一股可以催开冰凌花的清泉,英莲拍打着廷富狠怨他来得及死却来不及爱的呼怨,让我的心永远地疼颤!韩廷富在大难中逝去的生命,在大爱中凝聚的力量,在脉管里流淌的精神,呼唤着有良知有责任地作家用文学的形式,四方四正的汉字,一笔一行地书写出来。倘如我不能把韩廷富办了结婚登记却无法举行婚礼,以及他生命之光即将熄灭时渴望见到合法妻子却未能如愿,这样凄美冷艳的故事写出来,不说别的,首先愧对王英莲给我唱了那支《九九艳阳天》的歌,愧对韩廷富让我千里路上为英莲转递的那张照片!我即使生出10只手也推卸不掉这份文学责任。生命中的任何色彩都有保鲜期,每个故事终将会成为历史。韩廷富和王英莲的爱情只成活了一半,但它比消失的那一半更疼痛。它肯定会走在越来越近的时光深处。
我们不能让它在岁月的流逝中积满尘埃。
那晚,我在麻尼东沟乡昏暗的油灯下,展开了稿纸……
写到半夜,天上下起毛毛雨,接着又是雨夹雪。住笔,我踽踽独行在乡野尘土飞扬的小街上,鞋底沾满了湿湿的牛粪渣,脚步反而变轻快了。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有雨,有雪,还有风,都渗进泥土中了。雪渐渐变大,覆盖了所有真相,一切好像重生。我真的好喜欢这样静静的夜晚。远处有一座寺庙,茫茫雪夜闪烁着一排灯火,似乎还传来诵经声。不知为什么,我多想把自己变作一炷香,虔诚地献在佛前,很想对着那灯光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