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手铐

2018-03-13 19:39张世勤
当代小说 2017年6期
关键词:胖大海手铐猫猫

张世勤

我从镇中学读书,然后考学,毕业后又回到镇上。就像玩了个变脸,这一转身,行头换了,原来在脊背上悠荡来又悠荡去的煎饼包裹,换成了挂在腚上的一副亮闪闪的金属手铐,自行车变成了一辆带拖斗的三轮摩托。就这样,全县最偏远乡镇的一名派出所新人行民警,牛逼晃腚地在乡镇的街道上冲来闯去,卷起漫天尘土。

按说,我用不着天天把亮闪闪的金属手铐挂在腚上,小镇上的案件并不多,乡人们嘻嘻笑笑,一派祥和。但我不,我必须挂着。因为我在镇上读初中时。我同位褚水岫的父亲就是驾着这么一辆三轮摩托。腚上挂着亮闪闪的金属手铐来找她的。

本来,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还算是不错的,但自从跟褚水岫同桌后,成绩就开始下滑。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褚水岫太漂亮。她漂亮也没关系,要命的是她跟我同桌。她好像不是来上学的,而是专门来吃零食的。上课不听讲,老是分我的心,下课又向我要笔记,抄。有一回,在自习课上,我用了一支新钢笔,被她发现后非要用她的跟我换不可。我不同意。她就上来抢。这一夺一抢,问题来了,因为我把她的手抓住了。这是我第一次抓女孩子的手,这哪里是手,这分明是柔柔软软的一个小面团。面团抓在手上,心里却突突地冒出毛茸茸的感觉,这种感觉一下就漫延开来,变成了全身心的焦躁。再上课时,我就忍不住看她的手,白嫩,纤细,再看其他人的,都是粗枝大叶。黑不溜秋。她刚调过来跟我同位时,我觉她身上有一种味道,呛人,不好闻,真让人难受。奇怪的是,抓过她的手后我再去闻,突然觉得她身上的味道不仅不呛人,而且很好闻。感觉那是一种少有的香气。

显然,我已经中她的毒了。

父母还希望我考学呢!所以,我跟她说,以后别再跟我说话。她说你敢!我说我为什么不敢?她说。我让我爸爸逮你。

这话她说了没多久,她爸爸就来了,驾一辆带拖斗的三轮摩托,腚上挂着一副亮闪闪的金属手铐。操他妈,我一看这手铐是怪吓人的,如果给我两个手腕一戴,那还不像牵只小绵羊一样就牵走了?

她爸爸一来,我也才知道,褚水岫这次调位。正是她爸爸出的鬼主意。她爸爸知道褚水岫不是学习的料,所以要求老师给她调个学习好的学生挨着,带带她。老师琢磨来琢磨去,选定了我。因为我学习比较好,而且为人老实。其实,我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老实还是不老实,老师哪里能知道!

很显然,要想摁住心中的某种东西,就必须把褚水岫调开,如果能直接把她调到别的学校去当然更好,眼不见心不烦,可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机会来了。有一天晚自习,中间休息,我转到了教室后面。这里是一片空地,学校种上了各种菜蔬,其中有一大片黄瓜架。我隐约看到,其中一个瓜架下有人影。我一边往里走一边仔细瞅,还没瞅明白是谁,就听到说蹲下。有这句话,不用瞅了,是褚水岫。

一般都是男同学馋嘴猫一样来偷根黄瓜,没想到褚水岫她也来偷。褚水岫没有一天不吃水果的时候,她只水果的消费就比我所有的花销还要多。她就是水果做的,或者说她自己就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水果。干脆别叫她水岫,就叫她水果好了。

我说,你偷学校黄瓜。她竟无所谓地说那怎么了?你说怎么了,我去告老师去。

她冲我招招手,我这时也已经蹲下,向她那地儿挪了挪,挨近了她。我等她说话,她却在我腮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夏夜清新的黄瓜味,漾了我满脸,瞬间让我对黄瓜的渴望可能远远超过了她。她说,你还告不?

我需要咽口唾沫才能说话。我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把位子跟我调开。

那不行。

不行,我就去告。

那你告吧。

你不怕?

我不怕,我让我爸爸逮你。

聽她这么说,好像她爸爸随时都在一样。不过,一说她爸爸。我就想起了带拖斗的三轮摩托和她爸爸腚上那副亮闪闪的金属手铐,这身行头在当时的我看来,的确够牛逼。唉,她总把她爸爸搬出来,她爸爸能拿我。我却拿不住她。

我正恍惚,她把一截黄瓜一下塞到了我嘴里,并且说,赶紧吃,马上上课了。

吃就吃吧,还是吃黄瓜要紧。吃完我就要走。她说,你这样哪行!我问怎么了。她说,还不满屋子都是黄瓜味。那怎么办?咱们干脆再偷个西红柿吧。褚水岫说完,自己差点没笑出声。看来,只要是水果,买也好,偷也罢,她都喜欢。

这一下,我和褚水岫已经没有分别,做贼的和逮贼的成了同伙。我们又一人偷了一个西红柿才算完。

其实,褚水岫轻轻往我腮上亲那么一下,一点也不啻于一片封冻的土地,在春天刚刚到来的时候,突兀地耕上了那么一犁,可以想象,一片被打开的新鲜土地。没有种子也会扑扑隆隆地疯长野草。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身体的某个部位,像软皮管瞬间充水一样,常常不由自主地鼓胀。甚至有一次在晚自习结束,室内外的灯光被全部关掉,一片黑暗中,我把鼓胀的东西拿了出来,莫名其妙地跟在仇小丫后头走了大半截路。

仇小丫是我的同村,周日到校,周五或周六离校,我们大多同路。我们从小就在一起,是一起捉着迷藏长大的。她很文静,在班里不显山不露水,平常爱看课外书,喜欢听故事。若不是还有到校、离校这档子事,我几乎都忘记了她的存在。但这会儿我跟着她,好像让鼓胀有了些出处。但我很快还是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这时的自己说不清要干什么,是要冲击,还是要破坏?反正干掉整个世界的念头都有。

你怎么不走了?

仇小丫竟然知道我跟在她的后头。我说,你……先走吧。不远处,就是男生女生分离开的宿舍。

我需要冷缩下来。我有冷缩下来的办法。这办法并不是褚水岫爸爸亮闪闪的金属手铐,而是一个人,胖大海。想想他,问题就解决了。

胖大海真名叫申海,村里人喝茶都喝大叶子茶,也就是老烘茶,一把抓。但他在老烘茶里面总是放上几粒胖大海。胖大海属于梧桐科落叶乔木,人载《本草纲目拾遗》,俗名也叫“大发”,因其碰到沸水后,裂皮发胀。充盈整个杯子,故而得名。那么申海为什么喜喝胖大海呢?因为他说话多,嗓子时常干哑,需要用胖大海调剂。那他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呢?很简单,他会讲故事,他爱讲故事。胖大海一直让我的少年很纠结,他家成分不好,但成分不好的人家反而书多。我家成分倒好,可除了课本之外一本课外书都没有。胖大海读了很多书,自然就有了故事。他很少给大人讲故事,他最喜欢的讲述对象应该是村里的女孩子们。他为什么喜欢给村里的女孩子们讲,当时我不懂,后来我懂了。他成分不好,说不上媳妇,通过讲故事他能从女孩子们那里得到受崇拜的补偿。我能听到他的故事,自然得益于我的姐姐,她爱听,她是正听。我算是旁听。

讲故事的人很容易自己也成为故事,胖大海就是这样。有一天,镇里派出所突然来了人,据说来的人驾着一辆带拖斗的三轮摩托,腚上挂着一副亮闪闪的金属手铐。把胖大海给带到了村外。但摩托车后来始终没能走上村外的大路,原因是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躺在大路上,挡着道,而且大声说,是我自己愿意的,谁要带他走,我就跳河。

女孩的肚子大起来,女孩的父母才发现问题,一审,是因为胖大海,父母就把女孩关了,然后向公安报案强奸,然后派出所就来拿人。女孩听说,没命地逃出来,堵在了路口。总算把胖大海给堵了下来。

公安饶过了胖大海,女孩的父母却饶不过他,专拣逢集日让胖大海用小推车推着女孩去打胎。父母根本不考虑女孩的脸面,却一心只想让胖大海出丑。女孩坐在小推车的一边,女孩的母亲坐在小推车的另一边。女孩的母亲一边走一边骂,骂一阵女儿再骂一阵胖大海。女孩一直流着眼泪,胖大海脸上也早已没有了讲故事时丰富多彩的表情。在过一条小河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的胖大海,小推车一抖,把女孩的母亲给扣到河里去了。

这些被人们津津乐道的事都发生在春天。那么事情实质性的起源其实是在冬天。冬天的乡村每一个人都裹得厚厚的,是一个不太容易发生故事的季节。不过,春耕秋藏之后,乡村人闲了下来,尤其那时还没有外出打工这一说,于是乡村人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又是一个发生什么故事都能理解的季节。

好多人都在猜测。他们是怎么发生的呢?

其实,这事我和仇小丫知道。

那时我们一伙小朋友,几乎每天晚上都玩捉迷藏。我们对这种藏猫猫的游戏乐此不疲。冬天的藏身地比其它季节明显要多,这主要是几乎家家门前都多出一个草垛子。我们避在草垛子一侧,待对方寻来,即使被发现,也可以转圈圈,甩开对方,跑回原地,进行销号。有时干脆钻进草垛,让你无法找到。但对钻进草垛这一招。后来越来越难实行,因为寻人一方手里多了石块甚至长叉。只要怀疑一个草垛,先行恫吓,出来不?不出来,叉了哈。于是只能出来。一出来,只能被逮个正着。

有一次,我们一伙人凑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很难凑,原因是胖大海在说故事时顺便说,有一天夜里他发现了一只狼。这一说,小朋友们并不是多么怕,关键是家长们借此有了不让出来疯玩的理由。这天尽管凑齐了,但大家计划说会儿话就散掉。我说不行,既然凑起来了,就藏一回。我平常喜欢做藏方,这回他们不让了,说藏一回就藏一回。但你得做寻方。

我们寻方分了三组分头去寻,我和仇小丫一组。我和仇小丫寻了几个来回,竟没见一个人影,后来寻到一个草垛。听到里面有些动静,我和仇小丫就把草垛围了。恫吓没有管用,我抡起长叉就是一叉,叉头竟被对方攥住。我使劲往外拽,就把胖大海给拽出来了。

仇小丫见此情景,拉了我就走。我们一直走到村北新修起的一条灌溉渠,坐在水泥砌成的渠坝上。冬天的风从我们的后背吹过来,一直向村庄吹去。冬夜的月亮,冷冷地挂在天上,大地一片清辉。

我说我还没问他呢?

问他什么,里面还有人。仇小丫说。

啊,你咋知道里面还有人.谁呀?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反正不是咱们藏猫猫这伙的。

我心里也犯嘀咕,胖大海肯定不是我们藏猫猫这伙的,胖大海在我们这伙小屁孩眼里,那是大人,大人哪還有藏猫猫的!

等镇派出所把胖大海铐着往村外带的时候,我心想大人藏猫猫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只要一想到胖大海在全村人面前出的丑,我就觉得我的膨胀绝对是一种罪恶。在我的意识中,那副亮闪闪的金属手铐就是专门用来对付各种膨胀的。

仇小丫读到初中就不读了,不是她自己不想读,而是她父母不让她读了,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反正又考不上学。那时虽说考上学的概率不高,但总还是有的。像仇小丫,学习不算多好,但也不是多差,使把劲幸许也能考上。我从此去县城读高中。高二那年的冬天,我借周末回家,正碰见仇小丫。她问我晚上有事不?我说没事。那你到灌溉渠来一下,我等你。

那天晚上天气出奇的冷,我们在水泥砌成的渠坝上坐了没一会儿,全身几乎就被冻僵了。仇小丫说,你来。

我跟着仇小丫走到坝北空旷的田地里,发现了几个草垛。不过四五年的时间。草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因为好多人家都开始烧煤。不那么重要了,也就不再放到房前屋后眼巴巴地守着,而是随便圈在了收秋后的空地上。仇小丫撕开一个洞,我们钻进去,她用撕下来的草把洞口堵上。我们谁也没说话,挤挤地窝在里面大半个小时,身体才开始发热。两人的脸都红红的,甚至还冒出了一丝热气。仇小丫随手扯了一缕干草,放在鼻子上,闻来闻去。我知道,这些干草还带着秋天旷野的气息,甚至还残留着春天泥土的芬芳。

我明年可能要嫁人了。仇小丫说得似乎很轻松,但一听就知道语气里含满了伤感。

嫁给谁啊?我茫然地顺口问。

不知道谁。我也不想知道是谁。

仇小丫这么说的时候,我脑海里短时间把与她从小学开始的画面过了一遍。小学学生字学到“仇”的时候,老师说读“chou”,我们立马给他改正,不对,应该读“qiu”。老师说读“qiu”也没错,但那只用于读姓氏,它的主要读音应该还是“chou”,比方说“仇人”、“仇敌”、“报仇”等等。据说,我们村本来全是罗姓,但后来又来了仇姓,还有胖大海的申姓等等。村子不断扩大,姓氏也不断复杂。不同姓之间有人便开始通婚。我和仇小丫也完全存在着这种可能。因此,我也没加考虑。就说还是我娶你吧。

仇小丫把手里的一缕干草划到了我的脸上,你还得考学呢!

谁知道考上考不上呢。

我觉得你能行。

我说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耽搁了。仇小丫看来明白我说的意思,问我,那个褚水岫现在什么情况?

她跟你一样也没读高中,她爸给她找了个工作,现在在县城水果公司上班。

一说水果公司,仇小丫笑了,我也笑了。仇小丫问,她又找你了?我说,没。

仇小丫说,你跟她不合适。

我说,她也不一定能看上我。

过了一阵,仇小丫换了话题说,你再回来时,给我带几本故事书吧。我说,好。

月光稀稀拉拉地从洞口的草缝中照进来,我不知道该怎样结束今晚与仇小丫的话题,远处有一场事关我命运的考试正在等待着我。

你拿出来,我看看。恍惚中我没听清楚仇小丫在说什么。我问她你说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一下红了脸。原来,那天晚上我跟在她后面,我以为她不会注意,但看来我的所作所为都已经被她看到了。曾经的懵懂少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那么一段岁月。

罪恶来的时候是无法抵挡的……问题是。有的罪恶。感觉上却是那么美好!

我害怕极了。仇小丫说,不用怕,你安心去上你的学,去考你的试,我去嫁我的人,咱们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能用长叉把胖大海从草垛里叉出来了。那也是一个冬天。

待我们钻出草洞,我听到身后“嚓”的一声.回头看时是仇小丫划着了一根火柴。我说,你要干什么?

草垛在我们的身后热烈地燃烧起来,妖冶的火焰在清冷的月光里向上蹿升。明明灭灭之中,乡村一派肃静。

我是幸运的,考上了一所司法学校,三年,也就一转眼的工夫,摇身一变,我成了镇派出所的年轻民警。我走进派出所,第一个遇上的就是褚水岫的爸爸。他在我肩上结实地拍了一掌,好啊罗克,你终于来了。这架式,仿佛是我们约定藏猫猫结果被他抓住了一样,我已无法销号。此前,褚水岫的爸爸一直在努力着往县城里调,苦于没人顶他的窝。我到所里不长时间,他就调走了。

在草垛里,仇小丫曾问我褚水岫找我了没,我当时说没,其实是跟她撒了谎。我在县城读高中,学校跟她的水果公司只有一桥之隔,她时常过桥来给我送水果。褚水岫身材比过去丰满了一些,但看上去仍然像一种清灵灵的水果。我说水果不重要,考学重要。她说,你可以考司法学校啊。我为什么要考司法学校?褚水岫说,我爸熟。

我也不知是哪种心理在作怪.报志愿时我还真就填报了司法学校,但我的录取是否一定与她爸爸有关系,也未必。但褚水岫却似乎像是立了大功一样,光明正大地到所里来找我。她爸爸调走了,这倒方便了她的随时出入。她爸爸或许早已默许了她的行为也未可知。

我跟褚水岫说,你不要再来了。

昨了?她瞪着水萝卜一样晶亮的眼。

咱们不合适。我说。

哎,当年咱们一起偷学校的黄瓜合适,过桥去给你送水果合适,帮着你考学合适,这会儿反倒不合适了。

我没跟她多说,我要说我心里记挂着仇小丫,那她一定会水果变成苦菜,说我疯了。有时我想,仇小丫怎么就没有她这么个爸爸呢!要是有的话,仇小丫就绝对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腚上挂着一副亮闪闪的金属手铐。一个人驾着一辆带拖斗的三轮摩托,在乡镇的街道上,牛逼晃腚地冲来闯去,卷起漫天尘土。其实,我并不是想着要去逮谁,要说逮的话,就是很想把胖大海亲自铐一次。

我考完学回村后,才知道村里又出了大事。仇小丫要嫁的是邻村的一户普通人家,结婚当晚,喜房里一大堆人,一拨又一拨地推来搡去,结果仇小丫身下见了红。送往医院后,一查,竟是小产。这刚娶进门的媳妇竟怀着身孕,仇小丫便被晾在了医院里。事情传到村里,没等仇小丫从医院回来,胖大海就去投了案,说这事是他干的。这回没二话,褚水岫的爸爸就把他捉了。

仇小丫从医院出来,没有再回村,直接去外地打工去了。

胖大海虽然是投案自首,但因为有前科,仇小丫的父母又盯着,所以判了五年。这会儿再有一年多就出来了。

我想去会会胖大海。

我换了便服。胖大海一见是我,就问我毕业了?我说,是的。分配了什么工作?在镇派出所。噢,派出所好啊!我说派出所有什么好的?胖大海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派出所有什么好的!不过,他接着又说,反正比落在村里出息了呗。

胖大海说得倒也是。没想到胖大海的精神不错,倒跟我有板有眼地拉起了家常。这不太像是警察跟犯人的对话。我于是咳嗽一声,板起脸,严肃地跟他说,你当初曾经勾引过我姐。我想起过去无数个冬夜,胖大海一直在我姐的房间里讲故事。我姐爱听,我也爱听。要说也不能全怨我姐,好多时候都是我主动把胖大海找来的。

罗克,胖大海说,你说话能不能不这么难听!凭什么别人谈对象叫谈对象,到了我这里就成了勾引。我是想跟你姐谈谈的,可我发现你姐是把听故事和谈对象明确分开来的。

全村就数你心里的弯弯绕多。

你这啥意思?

你为了方便跟村里的女孩钻草垛,故意放出风声,说冬夜的村庄会进狼,让我们无法藏猫猫。你还说,草垛里有动静,未必就是人,也可能是刺猬。我们想刺猬好啊,正好可以逮着玩。你又说,刺猬是有灵性的动物,咳嗽起来跟老头一样,谁要招惹了它,要遭报应。搞得我们藏方不敢钻进去,寻方闹不清躲在草垛里的到底是人还是刺猬,手里拿着一杆长叉却硬是下不了手。

我这么说,胖大海笑了。

我问他,那些年你都钻过多少草垛?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他说,其实冬天一点都不冷。我板起脸,严肃地给他说.说说仇小丫吧。

胖大海两眼贼贼地望着我,说干嘛要说她?

我说,如果不是因为她,你能在这里边吗?你为什么要对她实施强奸?

我没强奸。

那就是她自己愿意的了?

她也没有愿意。

那这怎么讲?

胖大海说,因为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我说,那当初你为什么主动跑到派出所投案自首?

胖大海说,仇小丫进医院的第二天,托人送了我一封信,让我无论如何要承认是我致她怀孕的,如果我这么做了,她可能会考虑嫁给我。

于是……

胖大海说。我信了她。因为这对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跟胖大海分手时,胖大海说,你知道吗,灌溉渠大坝北面的空地上,那一年的冬夜突然烧了一个草垛。我对村里的草垛哪里有几个可以说一清二楚,你不觉得那个草垛烧得蹊跷吗?

一年后,胖大海出狱了。我犹豫再三,还是想問他一句,你想不想知道当年和仇小丫在一起的人是谁?

胖大海说,不想,草垛都已经烧掉了,还提那些事干什么!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急匆匆走了。听他说,他要尽快去仇小丫打工的地方。

我驾着带拖斗的三轮摩托,跑得飞快,掀起的尘土像一股超强的龙卷风一样追着我。我把车停在无垠的旷野上,从腚上摘下亮闪闪的金属手铐,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划来又比划去。冬日的麻雀正在觅食,曾经的干草垛一个也没有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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