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杲杲,其乐融融!诸位看官,今天小编特意调制了一道冬日暖心汤——《回望西汉》中的五篇佳构,你们可欷歔“腐刑司马迁”,可撕破“霍光的伪装”,可领略“江充的五步棋”,可——
冤死的“酷吏”
司马迁写《史记·酷吏列传》,列举了十大酷吏,此后两千余年,他们的名字就一直在世俗的谄毁中沉浮飘移。这是逃不脱的劫数,谁叫他们被司马先生一把逮住了呢?问题是,作为政客代名词之一,“酷吏”先河一开,就好比撒开了一张网,无数后来者也被它无情“网”住,或者为官严厉、做派辛辣者,或者手段残暴、行事怪诞者,不管青红皂白,都以“酷吏”以称谓。
无论哪朝哪代,恨酷吏者多,但是,酷吏还是层出不穷。究其原因,不外乎两点:一是皇帝喜爱酷吏,因为他可以借他们的霹雳手段,打压政治对手和地方豪强。这于皇帝而言,在政治与治安乱象环生时,其作用不容轻视;二是充当酷吏的人,大凡都怀揣着政治投机的意图,因为替皇帝出头卖命,又能速见成效,往往比一般人擢升得快。对于在官场行走得艰难或者死里求生的人,寻找机会充当酷吏,就成了他们的一种不二选择。因此,皇帝的刚性需求和官员的迁升欲望,两者激情碰撞,“酷吏”之道岂能不拥挤呢?
一旦挤上了这条小道,真正的酷吏,便会得志而疯狂,“杀”不惊人死不休。譬如说唐代三大酷吏之一来俊臣,就是这样一个“范本”。此人原本是一个死囚,在监狱里听得女皇武则天正大兴“革命”之事,便开始兴风作浪。当他喊出“我要揭发”的口号之后,就得到了女皇的赏识,摇身一变,竟成了官员,从此,他便开始了他人生的酷吏之旅。他杀了多少官吏与百姓,恐怕要用万数计算,问题是,他杀的人几乎都是冤死。四句话可概括此人之恶:以逼供为趣,以施暴为勇,以杀人为乐,以歹毒为荣。这还不算,他还把作恶上升到了理论,撰写了臭名昭著的《罗织经》。诸如如何编造罪状、安排故事、铺陈细节、刑讯方法,等等,都有“精彩”的陈述,可谓名目繁多,包罗万象。也就是说,所谓“罗织经”,实质就是杀人术,连武则天看过都自叹弗如。当然,这类酷吏其人生无一不以凄惶谢幕,因为皇帝清除路障之后,必定将其诛杀,以平息官员与百姓之怒。来俊臣威风过后,就被另一个起而代之的酷吏吉顼送上了断头台。斩首当天,洛阳百姓,倾城而出,他头颅刚一落地,众人就蜂拥而上,挖眼剥皮,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尽掏。
来俊臣该死,如此酷吏,不想死也得死。但是,自司马迁写了《史记·酷吏列传》后,酷吏又有了扩大化之嫌,对酷吏的认知,也凸现了诸多误区。其实,太史公用酷吏给官员分类,也没有全盘否定用典严厉之人,譬如说列传中十大酷吏之首的郅都,先生就流露出了溢美之情。问题是,酷吏一词被后来者泛用之后,真正的“酷吏”被清算了不少,而以“酷吏”之名被冤死的官员也不算鲜寡。
汉宣帝治下的严延年,恐怕就是一例。
严延年一生没有当过大官,总在县令、太守一职上徘徊。套用今天的官职,也就是一个厅局级干部,或者一个地、市行政长官。但是,此公名声遐迩,即使在两千余年后的今天,也还常常被人提及。究其原委,不外乎他有“酷吏”之名。他“酷”在何处?也就是皇上心血来潮,把他放到了一个不“酷”不行、不“酷”百姓不得安身立命的位置,即涿郡太守。这地方不大,却是人妖横行,豪强立户,门客劫夺,官府不敢发声,百姓只得张弓拔刀而行。“宁可得罪太守,不可得罪豪强”,竟成了涿郡境内妇孺皆知的民谣。严延年性格刚烈,疾恶如仇,岂容治下土豪列强如此嚣张!一走马上任,即令属官赵绣去核查、收集此类人等的罪证。赵绣是涿郡老吏,深知土豪列强的霸道与歹毒,加之性格圆滑,胆小怕事,想骑墙观望,因此,取回的证据,皆不痛不痒。严延年大怒,将他当天关进大牢,次日便当众斩首了。如此暴烈、果敢之举,属下官吏,无不震慑,面对他的方略,再无人敢阳奉阴违。接下来,严延年一鼓作气,连续斩杀了几十号地方恶人。从此,涿郡境内,路不拾遗,夜不闭门,商贾活跃,政清民安,一派繁荣景象。
宣帝闻讯,自是高兴,赏他二十斤黄金之后,又令他去做河南太守。因为河南是蛮荒之地,又远离朝廷,治安纷乱之态更甚于涿郡,非强势之人不可治。严延年名声在外,非他不行,不去也不行。几年下来,他一如涿郡用典,恶人没有少杀,庸官没有少惩,如此换来的也是一派新鲜景象:郡内有令则行,有禁则止,政治清明,治安稳定。当然,他作为一郡之太守,也深受百姓拥戴。
有道是乱世当用重典,而用重典又得重用强人。宣帝用人,严延年用典,君臣间的一次次激情碰撞,可谓火花四溅,流光溢彩,看上去他们似乎为“用人之道”“用典之术”做了一番精彩的阐释。
即使如此,严延年还是没有逃脱被诛杀的结局。因为他用典之重,换来了治下的一片太平,同时也换来了一顶“酷吏”的帽子。而“酷吏”不得善终,似乎又是与生俱来的铁律。其实,他还算得上是一个人情味浓烈的官吏,抑制豪强、惩治贪腐用的是铁腕手段,而对清廉之官员、弱贫之百姓却是视若家人。但是,面对“铁律”,他亦乏力回天,因为他的强势在震慑众生的同时,也授予了他人撕裂自己身家性命的口实。
严延年被斩的直接推力,来自府丞义。严格地说,此公既是严延年的故交好友,又是幕僚门客,可惜到了年迈,他心思开始惑乱,严延年对他愈是亲近,他就愈感到灾祸即将来临。在他的幻觉里,常常出现的是刀刃,是鲜血。与刀刃和鲜血浑然一體的,又是严延年深不可测而又威严无比的面孔。最恐怖至极的是,他在恍恍惚惚中,又不幸抽得一死卦。他以为这是凶兆,离死不远了,而威胁他生命的就是严延年。于是,他就趁长假之机跑到京城,将构陷了十大罪状的奏文呈交给了皇上。之后,便自杀身亡,以示自己之公义。结果是,严延年以诽谤国事、杀人无道获罪,被判斩首。
严延年真的该死吗?如果深究,事情就变得非常有趣。
府丞义不过是一个心智紊乱之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个深度的忧郁症患者,他的奏文岂能当真?这是其一;其二是“乱世当用重典”,严延年的政绩不是得到过皇帝的首肯吗?假如真有冤杀错杀,作为一个封建官僚,也未必就是死罪。但是,严延年走到了当下,严延年就必须死。同僚们得让他死,皇帝更得让他死,借一个忧郁症患者之手,以“酷吏”之名,还得让他死得哑口无言。endprint
那么,皇帝和群臣,为何就一定要他死?
因为严延年年轻时就该死,皇帝当初没杀他,他已赚了几十年的光阴。
宣帝对严延年一直心存宿怨,那是群臣皆知的事情。当年,大将军霍光废刘贺而拥立宣帝时,严延年还只是朝廷的一个极不起眼的补任御史属官。但他不知天高地厚,竟上书弹劾霍光,奏他擅自废立国君,有失为臣之体系,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再愚蠢的人也明白,与其说他在状告霍光专权,不如说是在暗示宣帝继位非法。只是当时宣帝虽有帝王之尊,而朝廷内外却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他想杀人却不敢举刀,严延年的头颅才得以暂时保留。但是,从那时开始,他还是用他的“愚笨”,给自己埋下了永远的附骨之疽。
不久,严延年就感受到了切肤之痛:因状告大司农有罪而自己获罪。这又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犯罪的人无罪,告状的人却获了罪!如果不是逃得快,他的项上人头早已化成一捧尘土。
煌煌朝堂,千古奇闻。其实,知晓内情之人,谁也不觉得奇怪,这不过是宣帝对严延年宿怨的继续发酵,借刀杀人罢了。
后来,严延年重现官场,得益于有幸遇上了天下大赦。宣帝既然大赦,当然不赦免严延年不行,否则会显得君王无雅量。而后来的严延年,得以重新在官场占有一席之地,又因为自己才情俱佳,先受邀于強弩将军许延寿,一同出征,打败了西羌;后因为涿郡乱象丛生,需要一个敢用重典之人,他才得以获得太守一职。不容置疑,严延年确实是栋梁之材,宣帝用人,也用到了刀刃之上。只是,如今“天下已定,我固当烹”,严延年不死,宣帝如何释放积淤在心里达数年之久的宿怨?严延年不死,那些贪官污吏芒刺在背又岂能安稳而眠?
因此,严延年被判斩首之时,竟无一大臣高喊“刀下留人”。如此,一如当初宣帝与严延年激情碰撞一样,宣帝又和他的群臣们有了一次心照不宣的合作。
所以,严延年之死,与其说他是被府丞义疯狂地咬了一口,还不如说是群臣们终于消弭了后顾之“忧”,宣帝终于报了一“纸”之仇。在这个合演的剧目中,府丞义不过是推手,群臣也只是帮手,宣帝才是真正的杀手。而且,不由人不怀疑,宣帝当初把严延年外派蛮荒之地,原本可能就是一个阴谋的开始,那就是将他一步一步地推上“酷吏”的祭台,而死亡则是这个阴谋的休止符号。
其实,回首一顾,严延年是不是酷吏并不重要,是不是冤死也不重要,只是乱世当用重典,而施重典又需要有担当的人才,当人才沉默,“酷吏”缺席,谁还能奢望天下会一片海晏河清呢?可惜的只是,宣帝还是没有包容“酷吏”的雅量,当他一报睚眦之怨时,由他一代一代的祖先缔造的强大帝国,也开始由盛转衰。
腐刑司马迁
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开始,历朝历代总免不了要发生一些辱没斯文的事件。到了汉武帝一朝,一直被国人尊奉为雄才大略、威武刚烈的刘彻也干过此类勾当。可能有人要质疑: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定了儒家学说在中国历史上的统治地位,且麾下文人骚客如云,诸如董仲舒、公孙弘、东方朔、司马相如等等,他怎么也会有如此不良记录?
不错,刘彻尊重文化不假,但耻辱人才也真,腐刑司马迁就是一例。
对此,有人又会说,这怪不得武帝,此公犯下的是“诬罔”之罪,若不是皇上怜其才、仰其智,网开一面,他哪能捡回一条性命?其实,这是一叶障目,皇帝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如若真是如此,对司马迁放纵一次又何妨呢?即使不能“放生”,那就干脆利落诛杀。可是,放与杀都没有成为刘彻的选项,也不可能成为他的选项。原因很简单:释放,灭不了文人的清高,他咽不下这口恶气;诛杀,有残暴之嫌,他又怕背万世骂名;唯有腐刑,既释放了蛰伏于心的幽怨,还可兼收爱才惜才的美誉,这等沽名钓誉的美事,纵暴藏奸的刘彻岂会放过。只是,刘彻肯定没有想到,他这一次堪称“完美”的表演,却亲手书写了中国文化史上最黑暗、最丑陋的一页历史。
其实,司马迁一生喜怒哀乐、迁升荣辱,皆与武帝息息相关。他甫入仕途,就得到了武帝的宠幸,一路擢升而来:二十八岁为郎中,秩三百石;三十八岁为太史令,秩六百石。此官职品级不算高,但职掌天官,典司图籍,是皇上亲近之臣,用如今的话阐释,就是御前高参。这还不算厉害,他追随武帝三十六年,伴驾从巡,竟达二十六次之多!捏指算来,当朝同僚,谁享有过如此殊誉!
当然,司马迁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文人。汉武帝的信任,让他意气风发,为当今圣主亦为大汉王朝干出一番伟业,就成了他毕生的信念和唯一的目标。腐刑之后,司马迁在给好友任安的一封信里写下过这样一段话:“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这就足以证明,那时的司马迁,对人生充满了期许,对皇上充满了感激。可惜的是,他的感恩之情,最终没有融化蛰伏在汉武帝内心里的那份残暴,以及对清高而又敢于直抒胸臆的文人骚客的一份妒忌。
君臣关系的转折节点在于“李陵事件”。大汉二年,李陵率部五千人,孤军深入,北击匈奴,一路拔寨掠地,横扫而去,搅得大漠一片狼烟。匈奴王单于惊恐之下,便集倾国之力,用八万人马将他五千士卒团团困住。李陵且战且退,激战数日,杀敌万余,最终因敌众我寡,粮尽矢绝,只得向匈奴投降。
此时的朝廷内,汉武帝正与众臣共饮,为远征军的节节胜利在狂欢,在庆祝。杯觥交错,乐不可支。而李陵投降的消息,正是在这一时刻传来。这无疑是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让刘彻颜面尽失。而簇拥在他跟前、又善于察言观色的一帮大臣们,见主子不悦,李陵立刻就成了他们顽强攻击的对象和极尽诋毁的靶心。可怜李陵,一分钟前还是英雄,一分钟后又变成了狗熊。
当时,司马迁就在现场。他目睹了群臣的表演,鄙视之情油然而生。当武帝询问他对此有何见解时,一个文人的率直与倔强就在瞬间爆发:“李陵率部五千人,却牵动了匈奴举国之力,且歼敌万余,功过可抵。至于投降一说,犹未可信。用假降保命,再图大汉之业,恐怕是其真意。”endprint
其实,司马迁如此说道,并非是故意对抗那帮献媚之臣,也并非只是随心所至的一种推测。李陵出生在一个充满血性的家族。祖父李广是让匈奴闻风丧胆的飞将军,叔父李敢亦是多次率部横贯大漠的郎中。但是,李广功勋卓著,却终身不得封侯,最终是自刎而亡;李敢歼敌无数,没有死在战场,却最终被同僚射殺。也就是说,李陵一出生,就注定要承载起家族沉沉甸甸的光荣与梦想。因此,司马迁坚信,这类人身躯里流淌的是滚烫之血,决不会轻易地背叛自己的祖国。
可问题是,武帝随后派公孙傲戍守边关,且令他伺机迎回李陵。此公一去年余,寸功未建,恐皇帝不满,便借一俘虏之口,谎报李陵正为匈奴训兵,准备随时攻汉。武帝震怒,遂杀了李陵全家。
其实,有汉人为匈奴练兵不假,却是李绪并非李陵。可怜李陵,就如此这般地成了可耻的叛徒,而曾为他鼓与呼的司马迁,也因此受到株连,获“诬罔”之罪。
但是,司马迁倔强,司马迁不认罪。
当初,司马迁挺胸一呼,得罪了群臣;如今,拒不低头,又迁怒了武帝。有人说,司马迁与武帝从君臣相知,走向君臣相怨,就是从这里开始。此话也许不假,但纠缠其中的是是非非又岂能是一个“怨”字了得!
所谓“诬罔”之罪,即欺君之罪,当判死刑。但按汉律,两种情况下可幸免于死,一是用钱财赎死,二是腐刑代死。恼羞成怒的武帝,甫一开始就堵塞了司马迁赎死之路。如何堵的?一是将赎金从过往的二十万金提高到五十万金。司马迁不过是一个书生意气的文官,恐怕他穷尽一生也难有如此进账;二是密切观察有无官员或富人资助。资助就意味着与皇帝作对,作对就是寻死。呜呼,有钱者不肯资助,无钱者无力资助,有权有钱者不敢资助。此刻的司马迁,是否发出过“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叹?不得而知。但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君王无情,官场不仁,他恐怕是体悟得真真切切。
在武帝的堵塞之下,留给司马迁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了,或选择死亡,或选择腐刑。其实,这也是表象,司马迁没有选择了,他的结局,汉武帝早已给他铺排就绪。
因为司马迁秉性刚烈,如果他有选择权,极有可能选择轰轰烈烈地死。问题是,汉武帝决不会让他像英雄一样倒下,他必须对这类桀骜不驯的文人进行一番羞辱,挫其锐气,损其傲骨,并在这一过程中再享受一次帝王至高无上的威严。而且,在享受之余,留下司马迁一条性命,还可以掩饰他骨子里的血腥与残暴,收获一份爱才惜才的美誉。所以,当帝王的内心阴暗到了如此地步时,司马迁想死也难了,而腐刑就成了他无可奈何、也是唯一的“选择”。
腐刑又称宫刑。史书载:“宫,淫刑也,丈夫割其势,女子闭于宫。”也就是说,所谓宫行,就是阉割男子生殖器、破坏女子生殖机能的一种肉刑。从字面理解,宫刑的对象,一开始可能是淫行者。而把宫刑强加给一个德高望重的文化人,肯定没有先例可循。因此,汉武帝将大文人与淫行者同刑,对司马迁人格与尊严的羞辱,也就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司马迁宫刑过后,在给好友任安的一封信里悲愤地写道:“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由此可见,于大文人司马迁而言,宫刑是何等之厉,摧残是何等之烈,负重是何等之深。
那年,汉武帝五十九岁,司马迁四十七岁。汉武帝有雄主之誉,也有荒淫之名。他自称“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当然,他不只是说说而已,在位期间,就数次在全国选秀,充盈后宫,鼎盛时期,佳丽竟达两万之众。如此“性爱达人”,他却在垂暮之年,彻底地摧残和剥脱了一个壮年男子的雄性。他罪孽不可谓不深重,鄙劣不可不能令人发指。
问题是,这还不是司马迁最后的命运。宫刑过后,汉武帝又任命他做了中书令。此职为内廷总管,一般由宦官担任。身体残缺,已让司马迁受辱,再充任此职,更令司马迁心受煎熬!有人说,这是汉武帝惜才使然,又说,这是汉武帝对司马迁的一种补偿。呜呼,先折其身,后诛其心,再损其名,如此补偿,是残暴,更是缺德。而如此勾当,也只有心藏大奸和心地阴暗之人所为。
秦始皇“坑儒”,毁灭的是“身”,汉武帝“腐刑”司马迁,摧残的是“心”;秦始皇残暴,还是给文人们留下了最后一点尊严;汉武帝“仁义”,却让司马迁陷落了重于生命的人格。秦始皇被后世诅咒了几千年,汉武帝也该剥开威武刚烈的外衣,抬出来示众一番了。
司马迁如何死的?史书找不到答案。但存三种说法:一是写完《史记》后,归隐山野,自然而终;二是《报任安书》曝光后,被武帝近臣所诛;三是他活到了武帝之后,寿终正寝。其实,司马迁怎么死都不重要,即便是被武帝所杀又如何?因为腐刑之痛,对于一代文豪而言,实比杀头更甚。而重要的是,汉武帝借文人立威,且用了最阴毒之手段,最终亲手炮制出了文化史上最黑暗的一幕。因此,腐刑于司马迁而言是大不幸,于中国文化而言是大不敬,而于汉武帝自己而言则是永远也洗刷不清的大之恶。
“俳优”东方朔
汉武帝从不寂寞。对外与匈奴作战,输了又打,赢了再追,反反复复折腾了几十年,不曾有过消停。至于朝廷之内,更是热热闹闹。大儒董仲舒深藏不露,丞相公孙弘阴阳难定,大臣主父偃魔性十足,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够闹腾了吧?但汉武帝还嫌不够刺激,又把一个叫东方朔的人弄到了朝堂上。
此公性格诙谐,滑稽多智,硬是让硝烟弥漫的朝堂平添了些许“欢愉”。
不过,严格地说,东方朔入朝,虽是武帝拍板定夺,却更得益于他本人的表演,不仅角色到位,招数还新奇有趣。即使如此,也非一蹴而就,二者过招也经历了好几个回合。
先是“上书三千片,自荐汉武帝”。这是一“毒”招。武帝即位初年,求贤若渴,皇榜征召天下贤良方正之士。儒生们纷纷上书应聘。东方朔有才,当然也不甘落于人后。不过,此公与众不同,三千片书简,如山丘一般,害得武帝读了两月有余。更喷血的是他不加掩饰的“自吹自擂”,诸如身高九尺有三,目光炯炯有神,牙齿洁白整齐,勇敢像孟贲,敏捷像庆忌,廉俭像鲍叔,信义像尾德,等等。凡天下优尤,皆由他尽占。最后反问武帝:“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够得上做天子的大臣了吧?”可以想象到,武帝被他厚重如山的竹简折磨过后,看到了这儿,肯定是笑了。笑了,就令他在公车署中侍诏。endprint
此时的东方朔,吃上了皇粮,却俸禄微薄,地位卑贱,最令他不可容忍的是始终见不到皇帝,这就意味着他还得在“水深火热”里行走。于是,“巧吓侏儒,以求面圣”之招便应运而生。
这又是一“狠”招。给皇帝养马的侏儒不曾招惹他,他却恐吓说:“圣上说你们这些人,既不会种地也不會打仗,更没有治国安邦之才,留着何用,打算全部杀掉,你们赶快去向皇上求情吧。”侏儒惶恐,跪地拦驾,向武帝求饶。武帝问清原委之后,即招来东方朔,问他为何要造谣生事?东方朔嬉皮笑脸地说:“我不过是想找个面圣的机会,讨个公平。侏儒身高不过三尺,我的身高接近两米,所获俸禄却是一致,总不能撑死侏儒饿死小臣吧。皇上如若不愿重用于我,干脆放我回家,别让我再白白耗费了京城的白米。”巧言而不令色,诙谐又见责备,逗得武帝捧腹而笑,遂任命他侍诏金马门,不久又擢升为侍郎。官职不高,但从此可侍从皇帝左右。
当然,东方朔可以博皇帝一笑,也能够为皇帝“释疑解难”,只是其方式方法一如他的秉牲,另类而大胆,让同僚羡妒则不敢效仿。譬如,有一天建章宫跑出了一只动物,其形状似麋鹿而又非麋鹿。武帝询问身旁群臣,竟无一人知晓此物为何物,便下诏东方朔前来观看。东方朔说:“我知晓。但皇帝必须赏我一顿饱餐,否则,我不说。”武帝赏过酒饭,东方朔又说:“某处有公田、鱼池和苇塘几顷,陛下若不赏赐于我,我还是不说。”武帝答“可以”之后,他才说出此物为驺牙。驺牙出现是吉兆,当有远方之敌投诚。过后一年有余,匈奴浑邪王率十万余众,果真前来归降了大汉。
此怪物是否叫驺牙?无法考证。但是,东方朔用诙谐、睿智之态,得寸进尺地向皇帝索取,且让皇帝一步一步退守,又不是每个臣子做得到或者敢做的。至于浑邪王来降,是真知灼见,还是随口一说?其实也无法考证。不过,东方朔逗乐了皇帝,又“招”来了降敌,他的“顽主”加“疯癫”的形象也就由此定位。
武帝将东方朔弄到身边,起初恐怕就是想让腥风血雨的朝廷里,吹进一丝儿“祥和”之风,缓解一下长期绷紧的神经,殊不知,这家伙并非“善”类,动机也不“纯粹”。他的诙谐幽默虽常让武帝开怀大笑,令人割舍不得,但有时“疯”里藏针,柔中带刚,或抢占道德的制高点,或守望朝纲的权威性,且直率任性地生发开去,又令人笑不成声,哭不成泪。
其实,如果不是如此,东方朔就是浪得虚名了。
譬如“佯装糊涂,借颂促罚”。昭平君是武帝的亲外甥。此君借皇室之威,武帝之宠,骄横肆虐,有一次犯下了杀人之罪。但要惩治此人,又一如太子头上动土,廷尉哪有如此胆量?就向武帝请旨示下。武帝既旁顾于亲情,不忍责罚,又顾及于法理,不敢明旨赦免。怎么办?那就装哭,用眼泪传递内心里的指向。廷尉及大臣们皆读懂了皇上之意,纷纷为昭平君求情。皇帝正欲顺水推舟,东方朔却“糊里糊涂”地唱起了颂词:“圣王执政,奖赏不避仇敌,诛杀不择骨肉。今圣上严明,天下幸甚!”听似祝颂,实是逼宫,武帝若再徇私情,无疑是自损形象,于是只得下旨惩罚了自己的亲外甥。
而东方朔的“糊涂”还不在于此。皇亲他敢染指,皇帝他照样奚落。一次笑谈之余,武帝突然发问东方朔:“先生以为朕是怎么样的一个皇帝?”汉武帝的先祖刘邦也如此这般地问过他的下臣周昌。周昌答曰:“陛下是桀纣之主。”周昌胆敢如此,一是大白天撞见了刘邦与戚姬厮混,不说不行;二是他倚仗与刘邦有发小之情,说也不妨。而此刻的东方朔,既没有周昌说话时的语言环境,也没有周昌倚仗帝王的情感优势,但他还是用他特有的方式“数落”了武帝:“臣看圣上功德,可排在三皇五帝之上,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贤能来辅佐您呢?”接下来,他就把历代历朝诸如周公旦、邵公爽、孔子、姜子牙之类的贤能者,都说成了武帝的丞相和大臣。他如此穿越历史,听着滑稽可笑,其实未必不比周昌犀利。武帝闻过,笑不是,恨亦不是,反思之余,倒觉得东方朔讽刺得有些道理。
诸如此类的刻薄之事,东方朔做了多少?恐怕不好统计。
他伴君一辈子,同桌而食是常事,这让同僚们眼馋不已;他亦是大才者,著书颇丰,《答客难》《封泰山》,等等,都是传世之作。有趣的是,他一辈子没有做过大官,最辉煌时也不过是司、厅级领导,且无多少实权,更多的只是卖卖嘴劲而已。问题出在哪里?于是有人说,是他倚仗受宠,又自恃才高,总喜欢以疯癫之态和皇帝较真的结果。
其实不然。汉武帝喜欢东方朔不假,但在他内心深处,他不过就是一个“俳优”。何为“俳优”?古代从事乐舞谐戏为业的艺人,用现如今的话说,就是一个滑稽演员而已。当然,武帝之所以视他为“俳优”,那是他确实具备了这样的表演才能。譬如说,关于皇帝的赏赐,他得到的比一般同僚要丰厚得多,他却没有用赏赐干一件正经事。皇帝赏给他绸绢,他会肩挑手提地全部拿走,皇帝赏给他的玉食,吃不完的他也会一粒不剩地打包,然后,再用这些钱财与食物,专门娶长安城里的中年美女为妻,大多娶回一年有余,又会将其抛弃再要。同僚说他是疯子,武帝却无不爱怜地说:“假如东方朔行事不如此荒唐,你们谁能比得上他呢?”其意是说,朕欣赏的就是他的这种疯癫。因此,哪怕他跟皇帝较真,皇帝也只把他看成了一种表演,一个“俳优”的表演。“俳优”可以玩味,可以消遣,但决不可以认真,也决不可以委以大任。其实,东方朔虽没有当上大官,也不是一无所获,那就是他在“俳优”之名的庇护下,一辈子过得无惊无险,逍遥自在。
对此,东方朔也心知肚明。他自嘲说:“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他玩的是“大隐”,也乐于“大隐”,如此,他不但可以保存自己,还可以谏诤国政,施展一些忧国忧民的抱负。因为在他滑稽做派的掩护下,其言行收到了比直言死谏还好的效果。
当然,东方朔志存高远,却被迫装巧充愣,这看似是他的悲剧,其实,更是帝王的不幸,当他被帝王视为“俳优”时,而帝王在他的眼里又何尝不是一个“俳优”,一个时刻被他调教着的另类“俳优”。东方朔临死前,说了这样一番话:“《诗经》上说,飞来飞去的苍蝇,落在篱笆上面;慈祥善良的君子,不要听信谗言。谗言没有止境,四方邻国不得安宁。希望陛下远离谄媚的人,斥退他们的谗言。”武帝闻过,发出了一声感慨:“如今回头来看东方朔,仅仅是善于言谈吗?他的言谈仅仅只是诙谐吗?”endprint
所以,东方朔不必心酸,当一个王朝清明匮乏时,不能染指高官之位,做一个政治“俳优”又何妨呢?
霍光的伪装
一生事四帝,西汉唯霍光一人。这不算奇葩。掌控废立大权,摄政二十余载,其威无人可以撼动,才是他一生中最炫目的亮点。只是,后世人对此公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敬重与蔑视,欣赏与诟病,同时加于一身。敬重者说他老成持重,果敢善断,深谋远略,是栋梁之材;蔑视者则说他专权跋扈,为政严酷,穷奢极欲,是祸国之源。其实,如果剥离两者的主观色彩,说此公攻于心术,善于伪装,是一只匍匐于朝廷的老狐狸,恐怕更妥帖一些。
严格地说,霍光也算外戚。他与霍去病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霍去病能横空出世,首先是得益于姨母卫子夫的裙带之福,而霍光能进入汉武帝的法眼,又得益于哥哥霍去病提携之幸。对于霍光之类的人而言,这是跳进权力圈的一种必需前提,否则,就不会有他“奇葩”的一生。但是,入“圈”之后,这一因素就变得不再重要,而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一般而言,若要图谋大事,首先得有大才。霍光的父亲是下人,家境并不殷实,作为下人之子的他,肯定缺失自幼博学的经历。这没有关系,因为有一种才能可以无师自通,那便是心术与伪装。霍光所以奇葩一生,可能与此关联甚深。
他侍奉的第一个皇帝是武帝。到了晚年,武帝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英豪之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老气横秋、猜忌残暴之态。仅“巫蛊之祸”就连坐数十万众,太子刘据、皇后卫子夫被逼自杀,文武大臣更是命运多难。但是,霍光大人作为卫皇后的亲戚,却是安然无恙。不仅如此,在同僚人人自危时,他竟摇身一变,成了托孤大臣:武帝当着众臣的面,将一幅“周公背成王”的画作赐予他。众臣明白,武帝此举蕴意深远,而聪明的霍光自然更是心领神会。只是,他窃喜之余,又有几分忧虑:武帝表达方式过于含蓄,假如他突然驾鹤西去,如此暗示,众臣岂能折服。于是,霍光大人就有了这样一次表演,故作懵懂不知状,当着众臣僚面,哭问武帝:“如有不讳,谁当嗣者?”武帝就答:“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其意是说,你没明白我赐画于你的意思吗?立我的小儿子为帝,先生你要像周公那样辅佐幼主。
其实,不是霍大人不明白,是皇帝不够直率。假如早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哪会多此一问?此时,得到了圆满的答复之后,霍大人热血潮涌,又顺手牵羊地伪装了一次:一膝跪下,叩头推让。武帝是个任性之人,他越是谦让,就越认定他可靠,当场封他为司马大将军,授予统领三军、辅佐少太子之職。次年,武帝死,八岁昭帝继位,国家大事皆由霍大人决断。
霍光辅政还算尽职尽责。昭帝少不更事,缺少了他还真不行。不过,假公济私的事情,此公也没有少做,因尽人皆知,不说也罢。但是,两桩存疑之事,扑朔迷离,又不说不行,因为透视疑点,可洞悉霍大人之心机。
霍光摄政之初,朝廷里出现一份武帝遗诏,其内容是:霍光等三人,当初诛杀莽何罗反叛有功,加封为侯。此遗诏蹊跷,真实性令群臣存疑。且不说武帝随侍官公开否认,仅依常理而言,若要加封,为何要等到死后,武帝有必要如此故弄玄虚吗?唯一合理的解释,无非就是霍大人想得到这顶桂冠,却又不便让小皇帝加封,而一纸遗诏,则可以让人左右释疑,满朝噤声。如此妙招,也当然只有心思缜密的霍大人想得出来。
第二桩事是昭帝刚到归政之年,却突然死亡。如果昭帝不死,霍大人的权势必然旁落。这是巧合还是阴谋?如果是后者,幕后之手就一目了然。但是,皇帝驾崩,霍大人如丧考妣,其情其状,朝野动容,谁会妄议、谁又敢妄议这是伪装之举?只是可惜了昭帝,龙榻上辗转十三年,竟未食理政之味。
人一旦尝到了伪装的甜头,就再也停不下来,这犹如鸦片,上瘾成性之后,一戒何难!昭帝死后,因无子嗣,朝廷便迎立昌邑王刘贺即位。据《汉书》载,此人狂纵无节,荒淫无度,在位二十七天,竟干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坏事。朝纲大乱,礼崩乐坏。霍光大人急了,顿生废主之念。他虽是“无冕之王”,但兹事体大,还得要有“民意基础”,于是他作为总召集人,开了一次群臣大会。与会者闻之,皆惊愕失色,但又无一不唯唯诺诺。或引经据典而附和:“伊尹相殷,废太甲以安宗庙,后世称其忠。将军若能行此,亦汉之伊尹也。”或陈表忠心而求自保:“万姓之命在于将军,唯大将军令。”有了“民意”支持,霍大人不再忧懑和犹豫,立马奏请皇太后,随之,新帝就被废黜。
废立大事,霍大人做得干脆利索。恐怕正是如此,也就给人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首先是拥立新主之先,难道朝廷没有考察刘贺的德行?难道一切又不是霍大人拍板定夺?即使如此,刘贺在位二十七天,以天计算,平均每一天约做四十多件坏事;以时计算,平均每一小时约做两件坏事,那么是谁在跟踪记录?又是谁在幕后指使?如果“跟踪”与“指使”成立,那么意味着,刘贺一登基,就已被霍大人“软禁”。其次,奏请皇太后批准,看似合乎朝纲法度,可上官皇太后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未成年人,且是霍大人的亲外孙女儿,先不说她有无判断是非的能力,仅凭一个刚刚死去了丈夫又膝下无子的小女人,在此危难与痛苦叠加的节点上,她不依靠外公还能依靠谁?她不服从外公还能服从谁?所以,皇太后准奏也不过是一出过场戏,一种伪装而已。也就是说,所谓刘贺荒诞,只是霍大人废帝政变的一个托词。而事实上是,刘贺年轻气盛,又缺失政治智慧,急于扶植亲信,企图颠覆帝国固有的权力秩序,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皇帝。如此,他就犯了大忌。当初,霍大人之所以选择你刘贺继位,出发点就是延续自己不容撼动的权威。他摄政十三年,早已习惯把皇帝当玩偶。如此角色,岂能轻易转换?据《汉书·霍光传》载,霍光欲杀刘贺两百余名亲信时,他们当街大哭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其意是说,该杀掉霍光时没有当机立断,最终反而遭到了他的残害与清算。如此而论,霍大人之所以废帝,是他看到了一把高悬在头顶的利剑,所谓黜废匡汉,不过是霍大人瞒天过海,导演的一场政治丑剧。即使如此,伪装成性的霍大人还是借此表演了一番。据史载,送走刘贺时,他竟拉着刘贺的手热泪潮涌,好一副依依不舍状。可是,还有谁会相信这眼泪里尚存些许真诚呢?endprint
刘贺被废,孝宣帝刘病已继位。此过程也十分耐人寻味。刘氏家族,血脉遍地,霍大人为何偏偏钟情于刘病已?其中的奥秘在于,他是汉武帝、卫皇后之曾孙,废太子刘据之嫡孙。当年霍大人入朝,靠的是外戚之名,牵的是卫子夫的衣裙,立病已为帝,有报恩之意,更有私匿之心。因为他生于皇宫,却实为山野匹夫。其祖父刘据自缢之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坐过曾祖父的大牢,也险些挨了曾祖父的屠刀,最终流落宫外,在民间长大。他突然做了皇帝,岂无感恩之情?如此,霍大人的权势何愁不能延续?
果然,一切都在霍大人的计算之中。在赐恩与感恩心理的彼此作用下,他与宣帝开始激情互动,结果是异党被一一剪除,即使是儿女亲家、公主王侯、皇后嫔妃皆难免其祸,而凡霍氏家族的成员,则在此消彼长中尽数成了朝廷命官,兄弟、子女、女婿、外孙,甚至同族、远亲、近邻无一遗漏,其阵容无比壮观。一时间,霍氏党羽,遍地开花,又结为一体,尽占朝廷半壁河山。
尽管如此,霍大人还是难得满足。他临终之前,宣帝登门探视,他流着泪请求道:“希望从我的封邑中分出三千户,用来封我哥哥的孙子霍山为列侯,以供奉哥哥骠骑将军霍去病的享祀。”谁都明白,这不是请求,而是伪装,是索取,是垂死前的嚣张。真是难为了霍光大人,即使要死了,还在念念不忘为霍家争取最后一份权力。而宣帝不可能没有洞悉到他的“良苦”用心,但还是准奏了,同时又封霍光之子霍禹做了右将军。
俗话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霍大人不是善类,人之将死,其言也虚。
其实,霍光大人一生用尽心术,极尽伪装,不是群臣眼拙,也不是皇帝愚笨,而是强权之下,无人敢言,无人敢怒罢了。如此,就形成了一个黑洞,正好让霍大人自由穿行。其结果是,他二十余年的疯狂贪权恋位,加速了他死后霍氏家族的最终崩塌,也从此开启了西汉帝国的衰落之门。
如此霍光,竟常被人称之为国之栋梁。其实,如此栋梁,弃之何惜?
江充的五步棋
西汉传承到了武帝一朝,可谓群贤毕至,繁星闪烁。但是,“群贤”与“繁星”能捞到一时的高官厚禄,却难得收获善终。由此可见,武帝威武,武帝也残暴,武帝更生性多疑。不过,到了人生的暮秋之年,还是有一个人终于得到了他的垂青。
此人猝不及防,强势楔入朝廷。他的出现把偌大一个王朝折腾得一片狼藉,尤其是他一手导演的“巫蛊之祸”,不仅波及了数万人的身家性命,还几近灭绝了武帝的子孙。由此,说他彻底地改写了西漢的历史走向,恐怕一点也不算夸张。
这个人叫江充。他是何方尊神?又到底有什么神功?其实,此人非神非仙,非妖非怪,只是对比通常之人,他的人生之路行走得有些“另类”。俗话说,有贼心者不鲜寡,有贼胆者则不多见,江充的“另类”,就是二者兼蓄,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既有贼心又有贼胆的稀物。纵观此公一生,从街头混混到藩王的门客,再从通缉罪犯到武帝的宠臣,变来变去,归纳起来,无非就是在贼心贼胆的激情推动下,走出了五步好棋。
一是“情色输送”。那年月,他不过是赵国的一介布衣,虽家境贫穷,却一直惦记着要过富贵的日子。他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本领,但有一个如花似玉、能歌善舞的妹妹。这就够了,他把妹妹送给赵国太子刘丹做了妃子,一夜之间,他就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的座上宾。逍遥自在自不必说,荣华富贵也如期而至。问题是,赵国美女如云,太子娇妾簇拥,他是如何得手的?史书没有记载,但可以想象得到,他肯定为此劳其心智。
如果此番“情色输送”是入股,江充算是捡回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可惜,这只股看上去光鲜亮丽,内囊却发着霉,实质上是一支烂股,因为刘丹披着太子外套,却不是什么好人,坏事几近干绝,诸如父亲的嫔妃、亲妹妹和亲女儿都敢奸淫。恶事堆积如山了,就担心有人告发。谁最有可能是告密者?刘丹推演之后,就锁定了江充。因为江充与他形影不离,知道的内情实在太多。于是决定杀了他,以绝后患。可惜走漏了风声,还没等太子举刀,江充就逃之夭夭了。太子刘丹一怒之下,就把他全家杀了个精光。
事情反转到了如此地步,恐怕再没有人看好江充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可是,聪明人和愚钝人都被江充嘲笑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击穿刘丹布下的天网,跑到京城告御状去了。这需要一种超人胆量,一个逃犯竟然敢直面龙颜,不异于是将自己亲手送上断头台。其实,这就是江充下出的第二步人生大棋,即“剑走偏锋”。他敢如此而为,也并非鲁莽,如果潜逃之下,最终难逃一死,何不拼死一搏?何况皇帝刘彻对内亲外戚深怀疑忌,谁能说这又不是一次绝处逢生的机会呢?果然,江充送来一堆肥肉,刘彻高举的屠刀就轰然落下了:判了刘丹一个死刑。虽然刘丹在父王的周旋与求情之下,最终没有砍下他的头颅,但还是摘下了他太子的桂冠。显然,江充用“剑走偏锋”的妙招,把灾祸变成机遇,他成了赢家。
问题是,他赢来的不仅仅是一条性命,还有高官厚禄。此事刚尘埃落定,武帝就传旨,要在犬台宫接见他。皇帝亲自接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那是破天荒之事。虽然,犬台宫是皇帝养狗的场地,听起来不雅,但召见比“雅”重要得多。对此,江充高兴,江充也着急,因为他不学无术,着实担心皇帝看破了他的一副空空皮囊,于是,他人生中的第三步大棋又应运而生,即“哗众取宠”。
此棋,他分两步完成。一是口称贫穷,奏请皇上,穿平常装觐见;二是挑灯夜读,恶补功课,以求“深刻”。而如此两步棋,却让皇上震撼。
且看他在召见之日的表演。丝织锦衣,薄如蝉翼,通身透出的竟是妇人味道;帽上鸟羽当缨,走动摇冠飞翔,全然是一派奇异景象;兼身材魁梧,貌相俊好,又有如仙人飘然而落。这肯定不是江充的“平常装”,而是为吸引对方的眼球,精心炮制的“奇装异服”。武帝见了,果然惊为“奇士”。交谈之后,更是叹为大才。譬如说,他自请出使匈奴,武帝便问他有什么过人招数。他答得含糊但又不失独辟蹊径、高深莫测:“因变制宜,以敌为师,事不可预图。”武帝终生所忧,就是匈奴之患,江充所答,正中下怀。此番召见后不久,江充就作为皇上特使,北去大漠了。endprint
其实,江充知道,此去是艰辛之旅,更是涂金之旅,若得日后迁升,这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果然,他归来之日,尽管寸功未建,还是被武帝任命为直指绣衣使者,正式步入了朝廷核心权力圈。
直指绣衣使者是什么官职?一个专司监督、检举官员的特使,可调动军队,可杀地方官员。这是一个特殊岗位。江充要做出了特殊贡献,令皇上另眼相待,就得有大手笔,大动作。他先采取的方法是“投石探路”,以此试探皇帝的底线。譬如他大举弹劾不守规矩的权贵重臣,让他们“皆见上叩头哀求,愿得入钱赎罪”。仅此一举,就为北军筹集军饷千万余。结果,他还真试出了武帝一脸笑容。于是,他胆子就更大了,干脆向更高的权势者“开刀”。这里有两个人不得不说。一个是长公主刘嫖,一个是太子刘据。前者是武帝的姑妈,不可一世的厉害角色;后者是武帝的长子,未来刘氏家族的传承人。即使如此又如何?他照样以遏止之名,给他们开出了罚单。是人都以为他把天捅了个窟窿,但他明白他在干什么,或者说他明白武帝在想什么,果然,事后武帝大夸他“奉法不阿”,并顺手又掷给了他一顶官帽:水衡都尉。
应该说,江充“投石探路”的大棋也走得精彩,因为水衡都尉掌管的是上林苑的农田、水池之类,油水丰厚,是个让众多人垂涎欲滴的肥缺。如此,这算得上是皇帝对他的奖赏,或者是犒劳。只是,江充装清廉装正直装到这儿,其贪婪、邪恶的本性再也隐忍不了了,开始在此肥缺任上大肆地搜刮财富。东窗事发后,又被皇帝免去了职务。不过,皇帝并没有罚没他的钱财,水衡都尉做不了,腰包还是一片鼓胀。
但是,江充是异于常人的一个人物,没有官衔又如何,他照样把皇帝忽悠得团团转。那时,武帝已近垂暮之年,和所有老者一样,疑心日重,既畏惧死亡,又担心皇权旁落。江充洞穿了这一点,于是,他走出了第五步、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步大棋,即重拳出击,疯狂一搏,将攻击的目标再次锁定太子刘据。因为他在直指绣衣使者任上,以遏止之嫌罚没过刘据,他必须在武帝驾崩之前,搬掉这块石头,否则,他余生惨矣。
那年,武帝在甘泉宫疗养,江充就诬报“宫中有蛊气”,而皇上染疾皆因巫蛊作祟。武帝惧死,令江充彻查。江充就差人将小木人藏于太子殿内,构陷太子。
刘据明白,这是父皇忌讳所在,如果江充把“证据”上呈,那么,他不仅会被废掉太子之位,且有性命之忧。刘据无奈,只得抢先下手,杀了江充。
武帝在甘泉宫,闻京城有变,便发兵长安,会战五日,殴肆市人数万。太子兵败,逃匿而去,后在围捕中自刎。其时,刘据一支包括两个皇子、卫皇后和太子妃,亦在此事件中先后亡命。
这是西汉以来首次宫变,史称“巫蛊之祸”。
显然,江充是“巫蛊之祸”的始作俑者,亦是罪魁祸首。江充之死,是一个奸佞者的必然下场。
其实,他此时不死,后来也得死。因为他一生下了五步大棋,好生自鸣得意,殊不知,自己不过是充当武帝的一条疯狗,待到他将该咬的人和不该咬的人都咬了,狗的使命完成了,死就必然是他人生的谢幕之戏。只是,当年武帝在犬台宫召见江充,虽然应人应景,可惜的是他不是一条忠诚的狗。
当然,武帝将江充当爱犬一般豢养,一路推波助澜,原是想让他为自己清理路障,并承当罪责,遗憾的是,江充的奸佞阴损,令武帝迷失,最终反而让武帝用無数条亲人的性命为自己的“聪明”买了单。对此,如果江充地下有知,肯定也会开怀奸笑一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