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
那一跪压在我心底足足三十多年了,每当想起就有一种揪心的痛,那无言的表情像一根粗壮的藤条缠绕着我。
十岁那年夏天,我和父亲犁伏地,我唯一的一双完整的解放鞋,是哥哥留下的,父亲让我穿上在前头牵牛,这样鞋里不钻土。火辣辣的三伏天,父亲说这时候犁的地来年庄稼长得好。两头黄牛一大一小,小的是跟邻居借的,脖子上架着两根牛皮做的绳子,拉着木犁发出咯吱吱的声音,那湿漉漉的黄土把坚硬的麦茬慢慢地埋在犁沟里,一股清香的泥土味遍布了整个山间。空旷的麦地,我和父亲,老牛和小牛点缀着金黄的寂寞。
太阳爬上了山顶像针一样刺的人浑身发烫,那苍蝇、牛虻跟疯了似的在我和黄牛的头上来回窜动,我不知道父亲累不累,我的两条腿一点也不听使唤,从天麻麻亮到现在。不知道是我步子迟缓了一步,还是老黄牛早跨出一步,牛蹄子一下从我的脚后跟踩了下去,我往前一迈步,鞋帮扯了,一阵刺心的痛,气的我不顾手疼,回头抡起拳头就在老牛干瘦的脸上打,将我全部的怨气都撒在老牛身上。父亲急了,一把拉住了我的手,坐在麦茬上,抱起了我,这时才看见我的脚后跟没皮了,出了血,那筋暴的老高,我哭了。父亲什么话也没说,这时候让我和父亲意想不到事出现了,那头老牛的鼻孔流血了,并且急促地喘着气,张着嘴,嘴角流出好多泡沫,那一双核桃大的眼珠一直看着我,眼角豆大的眼泪顺着那干瘪的,瘦长的脸流了下来,前腿一曲跪在了我和父亲的面前。父亲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我一下扑到老牛的跟前,用我那麻木手擦去眼角的泪水,老牛还是望着我,用自己的舌头舔着鼻孔流出的血,喘气还是那么急促,父亲啥也没说,就卸了犁头背着我赶着牛朝下山的路走去。
父亲说,老牛老了,干不动了,可为咱家立下汗马功劳。没它咱家现在连肚子都喂不饱。大包干时老牛还是一个牛犊子,又瘦又小,没人要也没人照管,时常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要干活挨鞭子,我看着可怜就要了回来,所以我发誓节约一切能节约的杂粮,给牛犊拌料吃,还专门种了块黄豆,用手磨推细,放到锅里煮熟,一天一桶,就这样尽心照顾,一年半后瘦瘦的牛犊膘肥体壮。母亲说父亲把牛看得比他的命都重要。是呀农民没有牛,就断了生源,一年四季耕地非常重要。第二年开春父亲就准备了犁头,奇怪的是牛犊就像知道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第一次耕地,很乖,和父亲配合得很默契,从不耍性子,并且是一个拉犁,父亲脸上堆满笑容。好多邻居都赞不绝口,别人家两头牛耕地都要人牵着,你家一头牛,一个人,这是你家的福气。可谁知道父亲对牛的那个好,就那时候也有了我,我也很喜欢牛。
一次哥哥去放牛,牛与牛在一起干架,我家的牛胜高一筹,别人家的牛不服气,三个干我家一个,哥哥只知道看热闹,谁知那次我家牛的牛角被干掉了,淌了很多血。回家后父亲用鞭子抽了哥哥一顿,买药给牛敷上,那晚牛肯定疼得很,第二天我一起来就去了后院,问牛,昨晚睡觉没?伤还疼吗?用手摸着牛脸,牛用舌头舔着我的小手。
慢慢地我长大了,牛也渐渐老了,犁头也拉得慢了,可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待它。邻居有好多家把老牛都卖给了屠宰场,那个个牛被赶上车時都流着泪回头望着主人,可是狠心的主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只知道数钱。好多人都劝父亲把牛买了,再买头牛犊子,可是父亲总不开腔,每次老牛看见牛贩子来我家,总是不好好吃草。俗话说老牛力尽刀尖死,吃牛肉不知牛受苦。在父亲眼里,老黄牛就是我们全家的救星,是父亲劳动的得力帮手,这么多年的地都是它一个犁的,因此,父亲从未说一句卖牛的话。
我的思绪被拉回了现在。老牛的那一跪,永恒的定格在了我的心中,久久不能淡去,深深地牵引着我一颗感恩之心,让我终生难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