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清亮
和儿子回老家看望父母,是每年暑假的规定动作。
今年暑假,看望之后,返程时,我开车拉着儿子赶往火车站,恰好迎着夕阳。落日彤红,辉映得旁边漂浮的朵朵白云如火焰一般嫣红。
很多年没有看到乡村小道上这样的夕阳美景了,我正感叹之际,儿子突然说了句:“爸爸,爷爷特别有耐心。”
原来,儿子中午和爷爷奶奶一起看电视《今日说法》,讲的是一起杀人案件。奶奶目不识丁,也听不懂普通话,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过程,都要问爷爷,爷爷总是耐心回答,用通俗易懂的农村语言讲述给奶奶。看完之后,整个一下午,奶奶都惦记着那个案件,大约每过十分钟就要问一句,“那个杀人的人抓住没?怎么抓住的?”每一次,爷爷都没有丝毫的烦躁和不情愿,而是特别有耐心很温和告诉奶奶:“抓住了。”并告诉奶奶抓人的过程。
我的母亲今年已经78岁了。从前几年开始,她就一直说自己有健忘症,眼前的事情都记不得,过去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可能是老年痴呆症。每年家庭团聚,和我们在一起时,她经常会重复地问同一个问题,因此她一直惦记询问那个“杀人犯”的情况,一点都不奇怪。
儿子似乎意犹未尽,也颇有感慨,接着又说了一句:“这就是爷爷奶奶的爱情。”
儿子已经高中一年级了,说出这样的话也在情理之中,说明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爷爷奶奶之间那种朴素的恩爱,他用自己的语言将之概括为“爱情”。
父亲和母亲是1958年农历七月初九结的婚。那一年,父亲虚岁20,母亲虚岁18。如果是现在,尚达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但那个年代,已是适婚年龄了。
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以现在看来,有点奇葩,或者说不可思议。订婚之前,他们彼此并不认识,订婚之后结婚之前,他们几乎没见过面,彼此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模样。
母亲说,15岁那年的一天晚上,是媒人带着她去相亲的,在一个点着煤油灯的小屋子里,坐着好几个人,烟雾缭绕,光线微弱,她也不确定哪个是她的相亲对象。期待?紧张?激动?都没有,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只有害羞,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只听到屋里一个大人说:“这两娃都见面了,如果没啥意见就这么定了吧”
母亲从小就没有上学,相亲前早已在家干起了农活,还照看着自己的几个弟弟,小小年纪扛起了家庭的重任。而父亲是一名中学生,在我们当地很有名的运城中学,学习还不错。
相亲之后,父亲继续上学,母亲继续务农,两个已经定了亲的孩子,生活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继续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着。
据母亲回忆,从订婚到结婚两年时间里,他们也许可能还见过一面,但不確定。记得那是一个阴天的上午,母亲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赶集,走到一个上坡的地方,蹬不上去,就下来推着自行车往上走,对面有个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正往下走,凭着那天晚上在灰暗的小屋子的模糊印象,她感觉这个小伙就是那个相亲对象。两人相遇时,四目都停留在各自身上,对视了一下,擦肩而过后,又互相回头看了对方一眼。母亲说:“我心里嘀咕,大概就是他吧。”
关于这次的擦肩而过,在父亲那儿没有得到明确证实。父亲说他记不太清了,也许有这么一次吧。
就这样,直到结婚前,这是他们仅有的尚不确定的两次见面。
结婚的日子原本定的是1958年农历七月十一,日子确定后,父亲却接到了省城中专的录取通知书,他考上了山西省建筑学校,报到的日期是农历七月初十。无奈,家里人经过商量,将结婚日子提前。于是,七月初九就阴差阳错地成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父亲家境贫穷。穷人家孩子结婚,简单、传统,把媳妇迎回家,村里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一起吃个饭,祝贺一下。父亲说,直到那一天,他们才算真正看到彼此的模样。
婚后第二天,父亲就踏上了省城的求学之路。而母亲则兢兢业业地担当起了父亲家长子媳妇的责任,在家伺候公公婆婆,下地为夫家干农活。
此后,只有寒暑假,两人才能见面。
母亲除了个子高挑,算不上漂亮:皮肤较黑,牙齿稍有点往外凸,而且右耳朵垂明显有个豁口——这在当时农村找对象也算一大缺陷,还没上过学;而父亲虽然个子不算高,但长得四方白脸,文质彬彬,在农村显得儒生味十足,关键从小就是一名好学生。那个时代,农民的孩子,没几个能通过自己考试到省城上学。
我们做子女的曾经很纳闷:这样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毫无融合感,怎么能走到一起?
这要从他们相互的家世说起。
母亲是家里的老二,上面还有个姐姐。母亲出生时,家里希望是个男孩,但天不遂人愿,看到又是一个女孩,家里人很是失望,他们做了一个很残酷的决定——不要这个女孩子了。于是,母亲尚未满月,就被人抱着扔到田野里去了,希望路过看见的人能捡走。可没想到这个女婴生命力顽强,在田埂上躺了大半天,其间,被一只飞来的小鸟啄了一下右耳朵,于是,留下了一生的印记——右耳朵垂处有个明显的豁口。被扔到田野后,我的姥爷姥姥在家里也是坐立不安,踱来踱去,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于心不忍,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决定去看看孩子还在不在。
不哭不闹,孩子静静地躺在田埂上,四周是绿油油的庄稼苗,被小鸟啄过的右耳朵在流血。他们看着心疼,不忍抛弃,于是又把孩子抱回家了。
我的姥爷,当时是村里有名的铁匠,凭着这个手艺,家里日子过得还不错。然而好景不长,母亲4岁那年,我姥爷半夜被日本人抓走了,日本人要他带路去寻找县城附近一个共产党的据点,最后竟被日本人残忍地杀害在半道上。
母亲和她家庭的命运,由此改变。
后来,我的姥姥再婚,为母亲找了个继父。这个继姥爷和姥姥一共生了4个男孩,其中一个男孩四五岁时夭折了;在此之前,母亲还有一个比她小3岁的同父同母的弟弟。这个继父有点游手好闲,脾气比较暴躁,坚决不同意母亲上学,让她小小年纪帮着家里干农活,最主要的是照看好几个弟弟。
母亲说,几个弟弟都是她背着长大的,由于继父看管得严,她总是将几个弟弟背在自己背上,不敢放下。由于长时间背孩子,母亲的十个手指缝经常被磨得血肉模糊,稍有照看不好,就会被继父打骂。一次,母亲照看她的一个弟弟,刚把弟弟放在村里碾米的石碾子上,一个没注意,弟弟从石碾子上掉下去了。这一幕恰好被继父看到了,继父上去二话不说,踹了她两脚,然后,提溜着她的胳膊,把她也从石碾子上推了下去。
再说父亲。
父亲的家庭就一個字:穷。兄弟三人,父亲为大,因为穷,养不起,老二已经是半大小子了,却过继给了别人。父亲爱学习,学习好,但经常因为穷,交不起学费,我的爷爷满村为父亲借学费,也因此欠了不少外债。
父亲性格绵善、老实,小时候基本不和别人说话。听村里的老一辈人说,父亲上下学很有特点,总是一个人低着头,顺着各家各户的墙根走,和任何人都不打招呼,也因此,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大姑娘”。
印象中,在家里他也很少说话。吃饭时,只要父亲不上桌,我们三个孩子是绝对不敢先坐下,坐下之后,盛出的第一碗饭,一定是我们双手捧着放到父亲面前,父亲动了筷子,我们才拿起筷子吃。饭桌上,父亲也基本不说话,我们和妈妈一起说话,父亲总是静静地听。
关于父亲家的穷,有这么两个故事。
父亲去运城上学要交十块钱,爷爷没有,急得抓耳挠腮,愁得不知所措,因为向村里很多人家都借过钱,这次不知该向哪家借了。后来想到邻村的一个亲戚家,便在父亲上学的前一天连夜步行去邻村。借了钱,往回走的时候已接近午夜了,半道经过一片野地时,突然蹿出一个大概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披头散发,疯疯癫癫,一会哭一会笑,还追着爷爷跑。爷爷特别害怕,以为碰到鬼了,一溜烟地跑回家。钱是借到了,但因为受到惊吓,爷爷在家病了十几天。
还有一次,父亲要交学费,爷爷实在没有,也实在借不来了,就把自己家鸡下的蛋搜罗搜罗,算了下,大概能到城里换成恰好是学费的钱。由父亲挑着扁担,徒步走向二十多公里外的运城。为了保持扁担两端的平衡,一边筐里装的鸡蛋,一边筐里装了几块砖头。但是在走到一段上坡路的时候,没保持好平衡,一筐鸡蛋摔在地上,全碎了……父亲说,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没碰见个认识的人,那样的场面,真是绝望,他一个人蹲在地上,傻傻地盯着一地蛋浆看,流了一阵眼泪,又舍不得扔掉扁担和两个筐,仍是担着,走向学校。
父亲说,穷人家的孩子找对象是不能挑三拣四的,无论美丑,能有人给介绍已经很不错了,就觉得终于有人肯给介绍对象了,终于可以有媳妇了,心里很高兴。
除了自己的名字和阿拉伯数字,母亲基本不认识其他字。
结婚的最初几年,父亲在太原上学,母亲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那时是农村合作社,靠家里的劳力下地干农活挣工分,按工分多少,由生产队统一分配口粮。母亲嫁过来时,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父亲家里还有个弟弟正在上学,整个家就靠她一个人干活挣工分。母亲手脚麻利,干活速度很快,单位时间内总是比别人完成的多。母亲经常跟我们讲,用镰刀割麦子的时候,她总是和生产队里一些男劳动力比,同样的量,一般她都会比别人快。
那个时候,生产队的庄稼要浇灌,就得打深井,每一眼深井的井底都需要垫很多石子。我们那地方属平原,石子都需要跑到很远的山上捡拾,然后用平板车拉回来。这是很累很苦的活,需要早上四五点钟就起来,拉着空的平板车到山上,拉回来后,还不能耽误白天干其他农活。拉石子给的工分很高,所以是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情况自愿报名。母亲为了多挣这点工分,每次都报名,生产队里几乎没有像母亲这样的女劳力报名,但是母亲一次都不落下。后来母亲经常唠叨:“咱队里十几眼井里都有我拉的石子,那些年小平车的背带都拉断了好多根,肩膀上经常被背带磨出水泡。”
这样就能多分得点口粮,一大家子人不至于挨饿。后来父亲的弟弟长大成人,母亲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农村,这个时候兄弟俩是要各自另立门户过的,我们就搬出了爷爷奶奶的老宅子,重新建立了一个新家。说是两兄弟分家,但爷爷家穷,没什么可分的,父亲和母亲完全是一穷二白,重新再来。母亲一如既往,一边拼命地挣工分养活一家子人,一边抽出仅有的时间,用小平板车拉料盖房子。经过我母亲燕子垒窝般一点一点的积攒,我家终于盖起了几间土房子,新家也算有了点样子。
在农村,我们这个年龄,或再往上点的,一般都是初中,有的甚至小学就辍学,一是因为承担不起学费,二是因为都是半大小子,是家里的壮劳力了,早早辍学,可以为家里多干点活,多挣点工分,多分点口粮。但是,母亲绝对不允许姐姐、哥哥和我提出辍学。她经常对我们三个人说:“我从小没上过学,没文化,不能让你们三个人也没文化,再苦再难,也要把你们三个供出来。你们谁也不能给我提不想上学的事。”
姐姐高中毕业,在村里学校当过老师,后来通过招考进了县城的一个单位。哥哥大学毕业,现在省城工作。而我大学毕业后,又考到北京,如今在京城谋得一份差事——这是母亲最引以为自豪的。这么多年,直到现在,她老人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一个字不认识,但我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学生。”现在,让母亲更为自豪的是,她的孙子外孙辈里包括已结婚的在内,一共六个孩子,有三个博士,一个硕士。逢年过节,孩子们回家看望她老人家时,她总是以慈祥和欣赏的目光微笑着看每一个人,“我一个字不认识,我的孩子们都这么厉害,我是万万也想不到的。”
由于不惜力,干活拼命,挣的工分多,大家都佩服母亲,选她当生产队的妇女队长。母亲曾以不识字为由推辞,但大家都认为妇女队长非她莫属,而且一干就是很多年。没想到,母亲的统筹计划能力很强,把生产队里的妇女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农活的分配也能做到人尽其能。农活间歇时,还经常组织大家在田间地头赛歌、说快板、背毛主席语录,使大家在劳累的农活中多了很多欢乐。
乡里乡亲,左邻右舍,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谁家婆媳闹矛盾,谁家儿女不孝敬,等等,大多都会找到母亲这儿,向她倾诉,更主要的是找她出面。母亲没文化,讲不出高深的道理,但总能以朴素的语言和适于农村人的礼数,帮助人家化解矛盾,而且总能让双方都比较满意。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们这个两三千人的大村,适龄男女的婚姻,可能得有一半是母亲促成的。而且母亲通常还管“售后”,小两口婚后闹矛盾了,或者婆媳吵架了,他们就又都找回来,母亲总是会帮着人家妥善处理。直到现在,母亲都快80岁了,早就不主动说媒了,但还是有很多人家孩子说亲的时候,都要求必须把我母亲加进来当媒人。在他们看来,有母亲在中间“圆乎”事,心里踏实。在农村当媒人,男女双方的家人是会有答谢的,通常会送一小吊肉或点心。也因此,我小时候就比别的农村孩子多吃了点肉。
母亲会织布。从纺线、染色、配花到上织布机,母亲都能独自完成。在我印象里,我家屋子里那仅有的一点空间,总是支着一架老式的织布机。母亲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织布,经常熬到夜里十一二点。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在灰暗的灯光下,哼着小曲,心情似乎总是很快乐。梭子在左右手上欢快地穿来穿去,织着时间,织着岁月,织出了色彩丰富、花样好看的土布,也织就了我们家美好的生活。由于织布时脚蹬织布机,磨坏了很多布鞋,也把屋子里的地上磨出了一个很深的坑。
曾经,打开家里的好几个箱子和柜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母亲织就的各种花色的土布。姐姐和我们兄弟俩结婚时,母亲用这些土布做了很多床崭新的被褥。现在,我们回到家里,还能看到柜子里有不少当年的存货,花色和样式依旧喜人。两个儿媳妇回去时,她偶尔会把这些布拿出来对她们说:“我当年织的这些布都很好,可惜你们现在觉得是土布,不太喜欢了。”其实母亲哪里知道呀,两个儿媳妇都特别喜欢这样的土布,只是两个人都心疼她,不想让她老人家再费心费神干这些活计了。
母亲还会唱戏,也爱唱戏,年轻时是人民公社剧团里的重要演员。我们曾经想不明白,不认识汉字,看不懂剧本唱词,如何唱戏?母亲说,厚厚的一本唱词,都是别人念给她听的,一般念一两遍,她就能全部背过,而且基本上一字不差。
说起来,父亲后来能在家门口找到稳定而且还算体面的工作,成为当时农村人很羡慕的“公家人”,和母亲的唱戏有很大关系。
婚后第二天,父亲就到省城去上学了,两年中专毕业后,根據所学专业,父亲被分配在太原市自来水公司上班。按理说,这在当时是非常好的工作了,既稳定,又有省城的身份。但那是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工业大跃进,农业大生产,但实际上却是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父亲在省城上班的一年多时间里,工资极低,不能给家里任何补贴。那时正值青年,父亲实在无法忍受在省城的这种饥饿状态,想着回到村里,和母亲一起多干点农活,多挣点工分,有生产队分的口粮,也许能吃得饱点。于是做了一个改变一生的决定:于1961年底,决然地离开了自来水公司,回到村里,当一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最初两年,除了和母亲一起干点农活外,父亲还被“委以重任”,在生产队的豆腐坊做一名“豆腐匠”。那时没有私有一说,做好豆腐,按人头分给大家,是为生产队做贡献,也是为自己挣工分。同时因为父亲有文化有知识,还兼做生产队的会计。
在做豆腐的两年时间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姐姐出生了。当时,母亲既要下地干活,又要照顾刚出生的姐姐,还要抽出时间去剧团排练演出。父亲觉得母亲太辛苦了,另一方面,出于当时农村人传统保守的观念,不愿意让家里的女人出去唱戏,就坚决反对,不让母亲去。但母亲觉得唱戏很开心,决意要唱;而且因为是剧团里的重要演员,剧团也需要。后来剧团的领导就通过村委会(当时叫生产大队)领导做父亲工作,经过几番商议,为了安抚父亲,也考虑到父亲是当时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几个领导就为他安排了一个新“工作”:当一名公社信用社在村里的信贷员,主要是帮着信用社找村里的有钱人拉点存款。就这样,父亲离开了豆腐坊,母亲也可以继续自己的“舞台生涯”。
几年的信贷员工作,父亲的能力和业绩得到认可,被直接调进信用社工作,成为正式职工,户口也由农村变为城镇。工资虽然极低,但是由国家给发,基本生活有了一点保障。从一名业务员做起,然后出纳、会计,最后在镇信用社主任的位置上退休,父亲曾经讲,七几年他做会计时,曾经有一个账目上多出100块钱,怎么也对不上账,也找不到人头,这在当时绝对算得上巨款,但父亲毫不为之所动,他将这100块钱锁到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只要有时间就去查找账目上的漏洞,或者找人询问,整整一年之后,终于让这100元“钱归原主”。
父亲不爱说话,即便开口说,也从来不高声。我们姐弟三人几乎没有被父亲严厉批评的记忆,小时候偶尔犯点错,父亲也是轻声细语地给我们讲道理。最严厉的时候,大概就是不说话,把脸一板,用比较犀利的眼神看我们一下,我们就害怕了,知道错了。
母亲当年由于干的苦活累活多,脾气有时候有点急躁,但就是因为父亲的好脾气,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从来没吵过架。今年春节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我问父亲:“您和我妈在一起60年了,吵过架吗?”父亲想了想,说:“吵过一次,还动手了。”
父亲说,那是刚有姐姐的时候,他们两人在村里的石碾子上碾米,石碾子需要一个人推着,一个人在后面打理米。两人正在干活,有人来叫母亲去剧团排练,母亲扔下手中的活计就要离开,父亲不同意,要母亲干完活再去。两个人因此开始争吵,父亲很生气,没忍住,就一拳打向了母亲的后背。向来要强不服输的母亲一下被惹火了,拿起碾子上的家伙什,不依不饶,追打父亲。父亲觉得那一拳打得有点重,心虚了,反身就跑,母亲毫不让步地追。父亲说:“你妈太厉害了,追得我无处躲藏。”
这一句话,把饭桌上我们一家人都逗笑了。母亲干什么事向来动作利索,出手快,气势强,这是她一生的特点;而父亲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没有和任何人吵过架、动过手。我们能想象得到当时母亲追着父亲的场面,也能想象得到父亲当时的“狼狈”。
姨妈患了老年痴呆症,母亲总怀疑她自己也可能得了这种病,总说自己忘事,有时候刚干完的事刚说完的话,转身就忘了;有时候一件事或一个问题,一天里能反复地不停地问十几遍,就像问《今日说法》里那个杀人犯的问题。但我们几个孩子总认为是母亲自己的心理问题,因为我们在和她谈其他事的时候,她的反应总是很快,条理也非常清楚;有时候我们为了逗她,和她说话时故意挖坑,但母亲从来不进“坑”,而且回答得滴水不漏,最后还笑着跟一句:“你们故意欺负你妈年龄大了?”每当此时,我们几个孩子总会同时竖起拇指,一齐说一句:“妈,您不是老年痴呆,智商和情商绝对一流。”
我们分析,母亲看不懂电视,现在和外界接触也少,也不像年轻时有那么多活要干,所以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总在脑海里回忆自己“辉煌”的过去,所以以前的事说得头头是道一清二楚,而眼前的事她没有用心去记。还有就是,逢年过节,全家团聚时,我们经常谈谈各自工作,孩子们谈各自学习,她老人家也听不明白,无法插话,就同样的问题过一会儿冷不丁地问一次,用时髦的话说是为了刷存在感,目的是告诉孩子们,她也在,别忽略了她。
但父亲总是有点担心,和哥哥商量后,去年把母亲带到省城的大医院找专家看。经过测试和诊断,大夫说有一点点轻微的老年痴呆症前兆。开了很多药,还告诉父亲,最好买一个牛角梳,每天用梳子背在母亲的头上刮60下。父亲的耐心细致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早上几点吃哪几种药各几片,下午几点吃另外几种各几片,父亲总会提前准备好,把开水先倒出来晾一晾,到了点,一分钟不差地把药递给母亲,把水端给母亲,监督着她吃下去。用梳子背刮头,从去年大夫交代之后到现在,每天早上九点钟,无论他们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父亲拿梳子帮母亲刮头,一次不多,一次不少,60次,不折不扣地严格执行。
今年春节我们回家时,明显感觉到母亲的状况比前两年有了好转,不再就一件事或一个问题反复不停地唠叨了。那天,当母亲端着水准备喝药时,我问了一句:“妈,您觉得幸福吗?”母亲回答:“可不是吗?我就是最幸福的人。”
我在想,假如父母亲和我们住在一起,就不折不扣地监督执行吃药这件事,我们任何一个子女恐怕都做不到。我们多次叫他们老两口到城里跟着我们住,他们执意不肯,要住在村子自己的房子里。院子很大,种着些花花草草,还种了些菜,就够他们两个人吃了。母亲做着饭照顾着父亲,父亲在其他方面照顾着母亲,不时地还有街坊邻居去家里聊聊天、打打牌、一起锻炼锻炼身体。
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也许在我父母亲的字典里,没有爱情二字,尤其是我的母亲,若问她什么是爱情,她一定回答不上来。她只懂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样原始的朴素的婚姻道理。他们不是因为爱情而结合在一起,却因为生活在一起,相互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