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
1
从针织厂出来就是机械厂了,两厂之间隔着一堵墙,针织厂坐西朝东,机械厂坐北朝南,两家厂子合成一个九十度的直角。
机械厂是个小厂,拢共百十来人。公私合营前是手工作坊,和老五的铁匠铺差不多,规模比铁匠铺大些,雇了十几个工人敲敲打打。那会儿叫“黑白铁社”。晋绥军在的时候,被管押着打造过土制的三八盖,作坊主解放时因为这个事情被执行枪决,作坊归手工业管理局接管。当年作坊里出过几个能人,早些的不说,后来的巧手徐算一个。
巧手徐,大号徐宝天,作坊学徒工,天生的手巧,身体也俏。打个比方,开不了的死锁,不用琢磨,拆锁芯,一根铁丝弯个钩,捅一捅就开了,配钥匙,无需量具,看一眼,钳子剪个大致,锉子稍稍锉几下,用几年都滑溜。因了这手艺,易水地界上的一些事,就都找徐宝天帮忙。徐宝天性子好,跟谁都处得来,有人找上门来,从来不拒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事情也就出在这方便上。徐宝天三十几,钳工车间十几个人,无论老幼,都称他一声师傅的。比如张红旗,也曾短暂做了徐师傅的徒弟,不成器,转去铸工车间当翻砂工。易水当年的连环盗窃案,公安局没有头绪,就是靠徐师傅的一双巧手,找到线索,一时间轰动半片街的。徐师傅名气大了,外面来投到他名下的人也多,山东的一个汉子,背着铺盖上门学艺,徐宝天看他远道而来,念其辛苦,也没多问,下了班就去那人住的地方教授手艺,冬腊月,租的房子没有炉子,汉子手脚生了冻疮,徐师傅动了恻隐,搬来家中的旧棉被为其挡寒。汉子伤寒不愈,徐宝天好人做到底,接回家中,到郜糊涂那里抓了草药,老婆做了热汤面伺候着。汉子一待俩月,徐师傅待如亲弟弟一般,手艺也教得差不多了。汉子走时,给徐宝天叩头感谢,走后一月来过信,信躺在传达室桌子上,机械厂的人几乎都看过。字写得趴,话热乎,称徐宝天再生父母。徐师傅看得开心,也让张红旗回了百十个字的问候,后来张红旗上公安局做过证。几个月后,山东警方来易水带走了徐宝天。徐师傅带徒不淑,连带着蹲了三年大狱。
出狱后的徐宝天被几个徒弟簇拥着回到家中小院,好酒好肉摆了一桌子。酒酣之际,徐宝天当着徒弟们的面举起菜刀把右手拇指和食指剁掉一截。随着一声惨叫,徒弟们齐刷刷跪了一院。半片街的人叹息,世上再无巧手徐了。
当时机械厂的厂长是徐宝天的一个徒弟,徒弟在厂长办公室接待了师傅,说工作由徐师傅挑,愿意回车间带徒弟可以,愿意当保管管库也行。但原来的工作关系没有了,只能按临时工待遇。缺了两根指头的徐宝天选择了看大门。
看大门是个闲差,每天端着大茶缸盯着外面。起初,还有人找徐宝天,修个锁啊配个零件的,徐师傅伸出缺了指头的手一概摇摇,大家就明白了,不再找他修锁子配钥匙了,骑车上班的人看见徐宝天坐在传达室里,招招手,算是招呼,一骗腿就过去了。徐宝天揪张报纸捂住脸,脑子开小差。
一晃半年,徐宝天自己坐不住了。
他迷上了高跷。
2
高跷是易水一大红火。易水人爱看高跷,也爱耍高跷,耍高跷是从临县学来的,不太地道。本地扭得好的,一听口音就是临县的。徐宝天想学高跷,就想去临县拜师傅。
徐宝天找厂长辞职。说准备去临县学习高跷,厂长也是个文艺活动的积极分子。劝徐宝天,请上个把月假不就行了。徐宝天说,要好好学一学,走多长时间没准。这个头开了,厂长不好向全场职工交代。厂长想了想也是,叫了声师傅,说啥时候想回来了,看大门的工作给你留着。徐宝天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心里却在说,我徐宝天不是个看大门的人。
要说徐宝天耍高跷,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天生身子俏气。小时候靠着一面土墙拿大顶,徒手空翻,学着芭蕾舞剧踮脚尖,基本学啥像啥。他娘说他人来疯,听到锣鼓响,就跑出去看,别的人看一会儿就散了,徐宝天不走,跟着高跷队游街。坐在炕上吃饭,听到锣鼓点,扔下碗就跑出来了。稍大点,自己做了一对一尺多长的小高跷,穿梭在高跷队伍中间,扎起冲天辫,脸上涂了两块红扮鬼脸,逗得人前仰后合,半片街稍长的人都记得。后来做学徒,不得已收起心思。耍归耍,徐宝天的高跷没有得过名家的真传,扭出来的花样不得要领。徐宝天做钳工的时候,看见高跷队伍从街上走过,心里痒痒的做不了活。机械厂工人少,组织不起高跷队,跟车间主任打个招呼,隔壁棉织厂有高跷队,徐宝天自己扮成小丑样子,腿上绑了一米高的跷子,坐在传达室候着。高跷队过来,他走在队伍的后面,撒花儿也似的颠起来,摇头摆尾,耍活儿全在腰上。博得满堂彩。
因此上,棉织厂的人对徐宝天也算熟悉。
那时候出门要介绍信,没有介绍信,查住了,会把你当盲流抓起来。徐宝天拿着厂里的介绍信,人造革包装了一条大前门,两瓶汾酒,上了去临县的公共汽车。去了临县打听,才知道高跷耍得好的人在神山,七十岁了,踩着高跷下腰劈叉打翻身鹞子样样不差。神山村离县城五十多里地儿,不通车。徐宝天紧了紧裤带就上路了。
辗转找到人家,敲门,家人说,要找的人不在,出门了,问多会儿回来,家人摆摆手,说说不准,关上门。
徐宝天打听了一下,高跷师傅就在家里,他放心了,找了一户人家住下。每天除了睡觉,蹲守在高跷师傅家大门前。每天大门里的人出出进进,没见着师傅。
徐宝天守在门口等了半个月。一个黑瘦老头开了门,头上的毛像草一样乱扎着,瞥了徐宝天一眼,徐宝天尘土满脸,胡子拉碴的,两个人看着都笑了,有点眼缘。徐宝天知道是师傅了。赶紧作揖,老头儿把徐宝天让进门里。徐宝天把人造革包里的东西倒出来。老头也没说个让字。拆开烟盒,俩人抽烟,说话。老头儿家耍高跷至少三代人。上一辈曾经以高跷谋生。老头儿从小家承,三岁蹬上一尺高的高蹺,六岁跟着高跷队跑场子,扮哪吒。十六岁进了公社宣传队。“文革”时破四旧被撵回村里,从此再未踏上高跷。这是明面儿上的话,老头儿看徐宝天实诚,透了底,几十年高跷从未断过,也陆续有上门来请教的。其实这些事,徐宝天也访问得差不多。老头儿因为早年间的事,不敢说收徒弟,当家里亲戚串门。每次必考察半月,看对方的诚意,半个月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耐性。徐宝天听得连连点头,想着做什么也不容易啊,索性把巧手徐那点事都抖落出来,一方面是话到了,另一方面也是想取得老头的信任。两个人海阔天空聊了个够。茶水凉了上酒水。徐宝天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站起身在院子里转悠,瞅到旮旯有几副高跷,从一尺到两米不等。老头儿有意试一下徐宝天,看他一眼,徐宝天紧走几步跑过去选了对一米高的高跷,三下五除二绑到腿上,一个蹦子立起来,嘴里嘟嘟哇哇学着唢呐声,腿下耍活起来。院子里绕圈子,把个老头儿看得眼花缭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徐宝天懵了。
老头儿给了徐宝天三个月的期限,说学会学不会,就仨月。老头儿是当心家里留人时间长了,怕有事情找上门来。三个月期满,徐宝天十几种高跷套路基本张腿就来,一些绝活,诸如鹞子翻身,双腿劈叉,头顶油灯,扑蝴蝶之类的,也有了点样子。老头儿说,徐宝天身上自带功夫,别人三年的活,他三个月就差不多了。
老头儿看徐宝天心眼活泛,好张狂,临行时交代,须再练个一年半载才可带徒弟。老头儿怕砸了他的饭碗,也怕徐宝天砸了自己的饭碗。那个年代为人师傅的,都把名节看得重。
徐宝天学艺回来,在自家院子里练功。早上在墙根倒立半个时辰,从墙头这边翻到墙头那边,劳动布裤子磨出洞,嘴里不时呜呜哇哇,邻居们起先以为徐宝天神经不正常了。家里消磨了半年,徐宝天待不住了,就想着弄个高跷队干干,那时候每个单位都有自己的文艺队伍,他的想法一时还实现不了。有的单位请徐宝天去辅导几天,也就是基本动作,队列变换,离真正的高跷差远了,徐宝天也没办法,他只能物色几个天分高又喜欢耍的人,传授几样绝活。
这几个人在徐宝天的教导下,每天晚上踩着高跷走街。正着走了反着走,一直到反正都变换自如。易水有名的郭家响器瞅见了,带着班子出来助兴。徐宝天的高跷队慢慢成了半片街的一景。
不断有人加入进来,半年以后,徐宝天的高跷队发展成六七十个人,鼓乐也配齐了。工农学商,白天各自忙各自的班,晚上撂下饭碗就集合,由徐宝天面授技艺。
晚上道黑,徐宝天做了几十支火把。铁皮桶,里面有指头粗的灯捻儿。徐宝天发挥了钳工师傅的特长。当然,材料由机械厂的徒弟无偿供应,包括机油。每人手里两支火把耍起来,像放烟火。娃娃们一群一群跟在后面。
徐宝天的高跷队火了。
3
易水筹备元宵节活动,指挥部点名要徐宝天的高跷队。问题来了,高跷队要装备,涉及到出资。资金没问题,资金给谁是个问题。徐宝天是无业游民,不属于任何单位。当时的几大局,工业局,手工业局,化工局,重工业局,物资局等等,他都靠不上边。指挥部请示了县革委会,革委会特事特办,连夜发文,由计委给徐宝天一个戴帽合同指标,火速上岗。去哪个单位呢?徐宝天成了香饽饽,高跷队搞出了名气,还有一手钳工手艺。带了指标下来,哪个单位都想要。工业局是徐宝天的老根据地,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工业局在各个行业中有无与伦比的话语权。工业局抢到指标,工业局书记把招工指标带回局里后为难了。局里安排吧,大大小小十一个厂子的书记都来了,点着名要徐宝天。
局里不想得罪人,采取表决方式。七个班子成员全票同意把徐宝天安排在棉织厂。理由是,棉织厂工人多,女工占到百分之八十,是全局文艺活动的主要阵地,徐宝天去了,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棉织厂和机械厂一墙之隔,徐宝天当年跟着棉织厂的高跷队混过,没想到居然走进了棉织厂的大门。四十岁的徐宝天重新捧上了金饭碗,虽说是合同制,二年合同期满,只要不出錯,一般都能转正。
徐宝天到棉织厂报到,工作安排在机修车间。厂长说,人是机修车间的,工会要用人,随叫随到。车间主任领会了厂长的意思,基本不给徐宝天派活。
棉织厂的高跷队在徐宝天的严格培训下,成为易水第一支高跷队伍。
元宵节,国庆节,还有县里安排的各种活动,比如,“五一”劳模大会,棉织厂的高跷表演成为必出节目。半片街人说,红火上没有棉织厂的高跷队,就像炒菜缺了调料,寡淡没味。看过的人说,高跷队的水平赛过临县了。
工业局特地支援了高跷队很多行头。这些行头加上棉织厂女工俊俏的模样儿,忽颤忽颤的腰身,扭起来,那叫一个好看。
当然,最好看的还是徐宝天的压轴戏。
徐宝天一直扮小丑。鼻梁和两边脸颊上各按一个白饼,头上扎了冲天炮。一身青缎小卦上罩一个红马甲。他出场的时候,高跷队伍围成圈子原地颠步。徐宝天一个鹞子翻身扎进来,鼓点轻敲,徐宝天脖子一伸一缩捏着鼻子念道白,逗得围观的人哈哈大笑。旁边有搭把手的,配合着他的表演。人们沉浸在他的搞笑中没缓过劲儿来。徐宝天的绝活上来了,一米高的跷跷一下子来了个大劈叉。后面跟着的几个小青年也稳稳地把腿放下去。劈叉不难,难得是怎么收。舞台上也算是高难度动作了,何况踩着一米高的跷子。徐宝天嘴里抖着花活儿,学着旦角的兰花指,往旁边一指,人们的目光离开的一瞬,他已经从地上蹦起来,稳稳当当地站住,嘴里的念白没停住。
“哗!”看热闹的人开始潮水般涌上来。
接着就是跟头了。徐宝天带着十几个小青年,在圈子里前空翻,后空翻。铙钹鼓点如雨密集催着。十几个人上下翻滚,看得人眼花缭乱。徐宝天双手一挥,唢呐悠扬,队伍开始扭花样,几个耍丑的在队伍中蹿来蹿去,好不热闹。
队伍正着走,徐宝天倒着指挥,后脑勺长了眼睛。有人形容像日本著名的指挥家小泽征尔一样,队列变换全在他把控之中。
一九七七年国庆,易水县委书记带着棉织厂的高跷队伍进京表演。徐宝天出尽了风头。
有些事情不能过了头。胡二先生好说:过犹不及。
徐宝天长相平平,个头不高,还缺了两根手指。这样的人,搁在普通人群中,估计是没人会多看几眼的。但徐宝天有绝活。早年的钳工手艺让他名声大噪,也吃了苦头。现在的高跷队伍,正在风头上,徐宝天就有点飘了,生活也跟踩着高跷似的,不像以前那么好性子,长脾气了。
棉织厂女工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尤其是搞文艺的。一支高跷队伍最繁盛时候有百十号人。一多半都是女人,彼此角色之间,队伍排序之间争议不断。有满意的,就有不满意的。比如,扮白蛇和扮小青都是女的,但档次就不一样,白蛇美,行头也靓,女人们都想上,但一支高跷队伍只能有一个白娘娘。
踩高跷不像上舞台,以唱功论主次。高跷主要看形象和技巧,后者决定一切。还有排次,第一名肯定是又漂亮又扭得好的。那么多人,相互之间不服气,有人就动了邪心。
高跷队除了费用,基本徐宝天说了算。开支也是徐宝天拿出预算,厂长签字,工会派人采购,所以,单位高跷队,虽然姓公,但徐宝天也是可以做主的。
有个女工,叫改芳,是出席县里的劳模,人长得不赖,大花眼,一条辫子顺溜溜。就是腰板硬,扭起来不好看。那阵子有头有脸的人,都想进文艺队伍。劳模进了高跷队,被安排在队伍中间,扭得一般,站在中间,拿一对扇子,忽扇忽扇可以遮丑。劳模不乐意了。全厂唯一出席县里的劳模,大街上五寸照片上光荣版,现在排在了大众中间,既不显山也不露水,劳模就跟人置气,跟谁置气呢?跟她师傅。她师傅恰好是高跷队里排第一的人,人长得高挑,扮相端庄,腰肢柔软,是高跷队白娘子的不二人选。师傅扮白娘子,徒弟不乐意了。论年龄,论长相,她哪点比不过师傅?但没人给劳模说话,大家心里都有面镜子。再者,劳模自从当了劳模,就有点脑袋发热,脱离群众了。她的这个念头只能在心里憋着。
棉织厂高跷队出了名,高跷队的女工也出了名。外厂子的工人就来棉织厂找对象,包括机械厂。机械厂是徐宝天的老窝。有人搭探徐宝天介绍个人,谁呀,徐宝天当了厂长的徒弟。当了厂长眼光自然不一样,要求女方的标准也不一样,外形,工作,还有政治面貌。徐宝天想到劳模改芳。约了两个人见面。其实,隔着一堵墙,俩人都认识,工业局开会也碰过面,主要是双方都没往那儿想。徐宝天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两个人就来往上了。劳模改芳对厂长不来电,缘于厂长有点说不出来的毛病:狐臭。远了不觉得,近了熏得受不了。其实,这也是厂长迟迟落实不了对象的原因。两个人约会,厂长指头间烟不离手,烟味儿遮盖了狐臭味儿。时间长了就不合适,改芳来自农村,对厂长了解少,现在走近了,知道有狐臭,就去问徐宝天。徐宝天哈哈一笑,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些毛病,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影响生活。徐宝天说着缩了头故意把鼻子往改芳胳肢窩凑了一下,说哪个人没有点味儿呀。改芳就不说什么了。她继续跟厂长约会,主要是当白娘子的事儿还没实施。厂长说,这好办,他去跟师傅说。
徐宝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高跷队是徐宝天导演的一台大戏,哪个人摆放在哪个位置,他心里有数。劳模改芳扮白娘子,外形没有问题,但劳模僵硬的肢体动作和不苟言笑的脸不适合做排头。高跷队出场是二排纵队,一对一对排下去。哪个人扭得怎么样,观众看得一清二楚,瞒不过。排头的两个是高跷队的金眼黄黍,看客只要看到第一个出场的人,就知道这支高跷队的水平如何,够不够喝一声彩,甚至该不该一直跟着看下去。跟着高跷队走场子,多数是冲着头一排的水平来的,头一排的人也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搪瓷厂高跷队排第一的女子就被县里的一个领导看上了,做了那家的儿媳妇,一家子跟着沾了不少光。看似无所谓的一件事,关系到高跷队的大局,徐宝天不能让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砸了高跷队的锅。所以,接过厂长徒弟递过来的纸烟,别到耳朵上,听徒弟说完,徐宝天理由没正经摆出来就拒绝了。其实那理由不是摆不出来,是没办法往桌面上摆。徐宝天不说,寻思徒弟清楚,其实徒弟并没有完全清楚师傅的意思。厂长一摊子事,没看过劳模改芳踩高跷的样子,如果看了,可能就不会说了。这个公案错就错在没看上。
徐宝天考虑得简单了。
得知被拒的消息,劳模改芳不甘心,下班时亲自往徐宝天的工具兜里装了一条大前门。徐宝天看见了,掏出来说,你的事我知道了。不是师傅驳你们面子,确实不合适。改芳脸上挂不住,黑红着脸问徐宝天,哪儿不合适?徐宝天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回了句,就是不合适。转身走了,留下改芳像根旗杆杵在厂办公区前。
厂长爱情不顺利,徐宝天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往自己身上揽。劳模觉得自己风光无限,没想到在高跷队这样的小事上栽了跟头,思前想后,出了狠招,晚上开完职工大会,追着徐宝天叫着“徐师傅等等”。当时,会议室上千号的人走了一小半,劳模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递到徐宝天手里,说给你做了套中山装,试试合不合身。徐宝天一下子怔住了,他不知道盐从哪儿咸的,接不上话茬。有人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讪笑着:试试吧,肯定合适。徐宝天终于反应过来,把包袱往地下一扔,说,哪跟哪儿啊。头也不回地走了。
早上徐宝天的自行车前轱辘刚轧着厂门口的铁轨,劳模从门卫室走出来,一改往日的严肃劲儿,笑盈盈叫着“师傅”,把手压在自行车把上,徐宝天只好下了车,推着走。厂区两股人流,一股是来上早班的,一股是下夜班的,都看到徐宝天和劳模改芳有说有笑走在一起。至少劳模改芳的脸上灿烂得如同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中午去食堂取饭,徐宝天打开饭盒,里面竟然有两块拳头大的红烧肉!徐宝天端着饭盒的手抖了一下,啪嚓,饭盒掉在水泥地上,两块红烧肉像两只吃了药的肥硕的老鼠,颤颤地滚了几下后不动了。徐宝天刚想喊出来,一下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听到响声围着的人等徐宝天那一声喊,好跟着喊出来,徐宝天没出声,众人也像明白了似的不出声,有几个回头冲徐宝天意味深长地笑笑,多数则是侧身过去了,午休半个小时,车间的年轻人吃完饭可以打个盹。
不过几日,闲话越墙传到机械厂厂长耳朵里。
厂长因为和劳模改芳的对象没谈成,对方莫名其妙离开而猜测,现在,算是真相大白了。
厂长年轻气盛。这样的事搁谁也坐不住,骑着摩托车直接开到工业局书记的办公室前,把师傅徐宝天和劳模改芳乱搞男女关系的事向组织揭发了。书记曾在部队当过指导员,对男女关系极为敏感,把手里的报纸往桌子上一摔:“这还了得”,当即安排工作组进驻棉织厂,工作组男女二人,分工明确。男的找徐宝天谈话,女的找劳模改芳。徐宝天一口咬定是别人冤枉他的,谁冤枉呢?劳模改芳根红苗正,党组织培养的积极分子;徐宝天说不出来,他没有证据。另一边找劳模改芳谈话的女同志,话还没有交代完,劳模改芳就低头红了眼圈,抽抽搭搭哭了。女人一哭,没理也占三分。
工业局党组表决,七个人三个反对票。局长爱惜人才:先写检查,看检查的深刻程度再做决定。给了个缓冲。
徐宝天停职写检查。本来也没有职务,不过是高跷队的临时负责人。徐宝天坐在工会办公室,捏着笔愣了半天,忽然醒悟了,写哪门子检查,老子不干了。
徐宝天离开了棉织厂,让猜疑变成事实。遇到这种事,人们的思维基本一边倒。劳模改芳每天低着头上班,隔了大概两三个月,找了煤矿上的对象。未来的公公有点小权,直接把劳模调走了。
棉织厂的人可惜: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高跷队缺了徐宝天,就像人没有了灵魂。队伍还是那支队伍,人也还是那些人。积极性没有了。踩高跷的没精神,看的人也没情绪。
和当年的坐牢不一样,徐宝天这次也是被冤枉,却没一点对抗情绪。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易水,徐宝天离开棉织厂没几天,托人办了个体工商执照,在半片街摆了个百货摊,有棉织厂内部搞出来的床单布,石家庄批发回来的背心裤衩裤带袜子手套。老婆照料摊子,徐宝天躲在阴凉地抽烟,看下棋,天黑了收摊。
元宵节闹红火,消协的人来找徐宝天。想让他弄支高跷队,费用由个协和消协两家承担。徐宝天拒绝了,改革开放初期,个体工商户人员组成杂乱,大部分是老弱病残,想要弄起一支文艺队伍谈何容易,再说时间也不够。徐宝天把困难摆出来,消协的人也发愁,商量弄点别的。有人出主意,组织地皮秧歌,一样红火,不踩高跷,男女老幼都能上阵,应付上面检查。徐宝天没辙了,只好把乱七八糟的人拨拉了一下,排成四行。吹着哨子喊队。只要队伍不乱,动作整齐就行了,算是给消协交差。
4
安稳的日子过了几年,徐宝天五十岁,易水年青一代差不多忘記这个名字的时候,徐宝天出山了。有人看见,荒芜几年的棉织厂大门上,四五个杂七杂八的牌牌旁边,又多出一个“徐氏高跷”的牌牌。白油漆底,黑字,不怎么显眼。不过几日,半片街传开了,老街坊互相拍巴掌,熟悉的人议论几句,免不了笑着骂:狗日的徐宝天又要折腾了,这下有好戏看了。
挂出牌子后,徐宝天没有动作,几年摆摊卖货让他懂得了不管做什么,首先要有市场,顺应市场变化。他想看看街上人们的看法,成立高跷队的热度够不够。徐宝天坐在城楼观山景,徐宝天曾经培训过的几个骨干坐不住了,相邀来串门,其实是打问情况,一把年纪了,护脸面。徐宝天也不多说,吊着眼问:老徐闹高跷队了,哥儿几个来不来?几个人互相看着,二虎先拍了胸脯:“徐师傅打头,咱就干。”
易水这几年各种文艺团体出来不少。私人艺术学校,威风锣鼓队,演唱班子,包括剧团的一些人也开始走穴。徐宝天的高跷队正逢其时。只不过,现在的人,对高跷没有太多认知,以为只要绑上两根棍子就算是踩高跷了。徐宝天拿出他当年拜师学艺的办法,领着年轻人每天压腿,劈叉,翻跟头。半年,“徐氏高跷”开张,地点在红旗广场。
易水万人空巷。老人们早早搬了凳子候着,乡下的农用车在广场边上排了一溜。两班鼓手对台。人们打了个问号:徐宝天这是要砸自己的锅?
唢呐师傅仰天一声长音。锣鼓咚咚急如雨点。几十个小猴子从四个角落跳出来,跟头乱翻,嘴里叽叽喳喳,好一幅花果山群猴相。孙悟空掮着金箍棒出场了。小猴子们四下散开。孙悟空打了十几个空旋,立定。手里的金箍棒密不透风,舞成一道金圈,“孩儿们”一声断喝,小猴子们哗啦啦冲过来,蛤蟆一样趴起趴落。抢着孙悟空的金箍棒,孙猴子一声“起”,腾起半空,摆了一个拜佛的造型。人们听出了徐宝天的声音,叫着“老徐”“徐宝天”“巧手徐”。有二流子样的青年问旁边的老者“啥叫巧手徐?”老者乜了后生一眼:巧手徐要在这搭,哪有你们这些人的活路。老者显然把对方当成小偷了。
音乐转缓,王母娘娘蟠桃会开始了。仙女们罗列着出来,纱裙漫天,赤橙黄绿,煞是好看。胳膊上几米的长绸子舞得波涛起伏。一只硕大的蝴蝶飞来,众仙子抽出小扇争相扑蝶。蝴蝶闪转腾挪,仙女们扑来扑去。忽然,蝴蝶趴地,仙女们跟着纷纷倒下……看的人说,这哪是高跷,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场地中间,抬进一张两米多高的桌子。一个黑短靠的人探着步子进来。接着,另一个,两个人绕着桌子,一上一下耍起矮子功,看客们恍悟:这不是三岔口嘛。
在一米高的跷子上,上演《三岔口》,徐宝天是第一人。
徐氏高跷火了,整个易水,附近的县市有剪彩,开业都来找徐宝天,有人鼓动徐宝天成立演艺公司,名字大气,响亮。徐宝天没采纳,依旧小打小闹。
徐宝天过完六十大寿。就把“徐氏高跷”的牌子摘下来,扛回家去烧了火,高跷队解散。后来的人成立了演艺公司,请徐宝天出山,徐宝天直愣愣地回绝了。又有人想高价买“徐氏高跷”几个字。徐宝天不卖。来人托人说合,徐宝天干脆关起门来不接待。
有人说徐宝天死脑筋,高跷队弄得好好的,突然不干了。徐宝天自己也给不出说法,圪蹴在街上吸烟,只是说,差不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