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人
王秀春的成名作《十里鋼城尽朝晖》,在1973年山西省曲艺调演中获得优秀节目奖。《山西日报》全文刊登了这篇数来宝作品,并奖励了王秀春一支英雄金笔。当年这也算是一件贵重的奖品。但在写作主要靠电脑的今天,键盘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钢笔。而王秀春珍而重之赠送给孙女的英雄笔,也不免有人调侃:“现在还有谁希罕钢笔?你不如把它埋进土里,哪天还能成出土文物。”
英雄金笔成为意味深长的一个象征。
几十年过去,王秀春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仍是我脑海中最灵动的光。人们说,王秀春的眼睛会放电,到舞台上不用演,光凭眼神就能和观众充分交流。1973年的山西省曲艺调演,我太太严淑鹤担任报幕员,她回忆说,王秀春一出场,剧场就是一股热流,一股笑流,火热的程度不亚于如今的明星出场。每次节目演完,报幕员上台,都会遭到观众的轰台,一阵阵的掌声如雷动,根本不容她开口报下一个节目。王秀春和搭档返场谢幕,观众还是不让,有一次竟然谢幕达四次之多。
王秀春从事曲艺工作近60年,创作演出数来宝、小品等作品300多件,有近百件作品分别刊登在《曲艺》杂志、《天津演唱》《工人日报》《山西日报》等报刊和各种曲艺作品集中,数十件作品在中央电视台及省市电视台录制播出。他创作并演出的《新炉长》《说话》《该怨谁》《信不信由你》等节目在曲坛大获成功。现任山西曲协副主席、山西曲艺团团长王兆麟回忆说:“1992年,我与蔡石基、马小平三人有幸表演了王老师的《真假之间》,那个年头,曲艺小品比赛的竞争是非常激烈的,我们的对手是潘长江、黄小娟、巩汉林、崔凯,都是这样级别的大腕。王老师的《真假之间》却力压群雄获得了一等奖。”王兆麟又说:“我们当年都是初出茅庐,没有什么表演经验,能得一等奖,完全是王秀春老师创作的作品好,用我们曲艺界的行话说,就是‘活儿保人了。”
山西曲艺界另一文化遗产太原莲花落的传承人王灏伟回忆:“著名曲艺评论家常祥霖评价:‘像王秀春这样既能创作又善于表演的曲艺家在全国恐怕也没有几个,是我国曲坛名不虚传的大腕。1984年在北京香山的全国曲艺研讨会上,专家们一致认可,王秀春的数来宝是中国曲坛的一朵奇葩,一大流派。”
20世纪末可说是王秀春的黄金岁月。一次次从北京载誉归来,一顶顶桂冠落在头上:山西省曲艺家协会主席、山西省青联副主席、山西省文联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说唱中心常务理事、中国快板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一个工厂里土生土长的业余曲艺爱好者,成长到今天的地步,很是难得。
但王秀春清醒理智地对我说:“‘死去元知万事空,过年就77岁奔80岁去了,我总对自己说,轰轰烈烈一场,风光过,人五人六过,自己折腾得也算可以了。75年的戏剧人生过来了,你就认命吧,你就老老实实当个观众,坐到观众席上把‘戏看下去。算了吧,舞台上的聚光灯,还能总照着你,老不熄灭呢?掌声再热烈,也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王秀春说的是实话,毕竟曲坛辈有才俊现,各领风流一眨眼,江湖后浪推前浪,前浪消逝沙滩上。谁人头上的光环,耐得住岁月流水的磨砺冲刷?可尽管江潮浪涌起伏有时,而那一片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磐石却能始终屹立,焕发磨洗之后的光彩。
王秀春不能被遗忘,老一辈曲艺工作者不能被遗忘。
这些潜台词正是我撰写《撇捺人生王秀春》的意在笔先。
后来担任中国作协党组书记的唐达成20世纪70年代被下放至太钢,我们编辑着一本不定期的《太钢文艺》,也担负着为太钢文工团创作一些小节目的任务。因着这关系,王秀春与唐达成和我接触很多。王秀春经常会谦恭得像小学生一样,向我们请教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
王秀春说:“我虽然是个搞曲艺的,但在本质上我是崇拜与痴迷文学的。常听你和唐达成先生说‘文学即人学呀,写出‘这一个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我听着不仅新鲜、好奇,而且似乎点醒了我,解除了对创作问题的蒙惑,创作的最高归宿就是写出具有时代典型性的人物来。之后我便着手于曲艺创作的实践与摸索,并走出了一条‘写人‘以人说事,以事喻理的自己的路子。当然,曲艺有它的自身规律,还不完全等同于文学。你和唐达成先生的谈话经常就触动了我。‘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句话就是听你们说的。日后对文学和文艺理论的学习与思考,也不断验证着这些观点的可行与正确。”
以曲艺的形式,如文学一样走塑造人物的路,成为王秀春一段时间里的探索和追求。王秀春在一篇《从生活中来》的创作谈中写道:
“20多年的钢城生活,使我真切地看到并了解了周围大量的人和事。他们身上展示出千差万别的人物性格和时代风貌,这些真实而原始的事例,从不同角度激发着我的创作热情,同时为我提供了极宝贵的创作原料。数来宝《新炉长》即取材于一位炼钢工,在试炼一炉特殊钢中,科学加勇气,甚至在补炉时被烤得脸、臂起水泡的英雄事例。由于感受真切,所以避开了一般化的手法。”
任何文学形式,或隐或现,都有塑造英雄人物的表现冲动,无产阶级文学之表现力尤其强烈。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指出,无产阶级文学要“歌颂倔强的、叱咤风云的和革命的无产者”。此后,以高尔基为首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家,就开始了“大写的人”的无产阶级英雄人物的塑造。新中国文学的一个基本任务,就是塑造反映“时代风貌”的英雄人物。塑造站在历史潮流前面的新人形象,这是一个时代对作家提出的神圣职责。王秀春在曲艺领域,也难能可贵地进行了这样的尝试。
王秀春说:“还有一件事也是听唐先生和你在一起时说的,一位大作家下农村,在农家院里看到鸡在地上走过留下的印迹都是一个个单个的‘个字,便又引发了联想,由此写出一篇关于‘个人‘个体主题的文章。这件事对我触动非常大,所谓过去在心中空泛的词句‘观察生活,提炼生活,从生活中来一下子就变得具体起来了,并且铭刻于心,长期地指引着我创作的思路和方法。”
王秀春在一个美展上偶然看到一幅工笔画《莲藕图》,触景生情,浮想联翩:“莲之姣美,浅出于水,其根在藕,深入于泥。”一个“深入”,一个“浅出”,形象而生动地喻明了艺术形式和思想内容之间有机的依附关系。形式即“莲”, 内容即“藕”,形式是内容的外在表现,而内容则是形式的生命所在。“不少数来宝作品有技巧,有笑料,不失数来宝的风格,但缺少较深刻的思想、艺术深度,通俗话叫作没什么‘琢磨头;还有的数来宝作品,有较深的思想意义和政治观点,但表现手法过于死板,说教性太强,政治名词、豪言壮语连篇,无生活气息,无艺术趣味,失去了曲艺生动风趣的特色。通俗说管这类段子称作‘皮厚。”
王秀春把溜嘴皮耍花腔玩语言的花里胡哨,自觉升华为追求话中有话、弦外有音。言有尽而意无穷。
王秀春所创作的《新炉长》中的炉长,《说话》中的“我”,《排队》中的疤拉眼,《该怨谁》中的大梁和小梁,及《美莉的心灵》中的姜美莉,无一不依附着某一生活原型,无一不努力地按着这一创作原则进行形象的塑造。王秀春数来宝作品特有的语言风格、表现形式,自有一种得天独厚、俗中见雅的优势。梅花香自苦寒来,天道不负有心人。
中国曲艺家协会快板艺术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大同数来宝的艺术家柴京云说:“王秀春老师的作品把握住了一个平民定位。贴近生活,贴近百姓。王秀春老师的作品具有教化功能和娱乐功能。王老师的创新意识很强,他的数来宝已经不仅是两个演员在表述一段故事,而是通过故事展现人物性格和发掘思想灵魂。所以他的作品百看不厌,常看常新,人物非常生动。王秀春老师的作品至今仍是曲艺界学习的一个样板。”
在王秀春的身上,有着浓郁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情结。王秀春不止息地思索着曲艺与文学的关系。王秀春并不一定能把他的每一个作品都做得多好多成功,但这种对文学性的追求及努力,使他在曲艺的创作和表演上能够独树一帜、脱颖而出,使他的曲艺作品比同时期的曲艺作品显得棋高一招。
王秀春曾写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谁说的?尼采?是冷笑吧!”王秀春爱思考,所以按自己的思维诠释了这句名言。人依天地而生,天地因宇宙而在,人毕竟是因为有思想而区别于万物。人生烦恼因心生,你不去思不去想,日子就得过且过“浮光掠影”,一头驴子是没有烦恼的,一只母鸡的愿望只不过是一把谷糠。但人是“会思索的芦苇”,我思故我在。人的思索,不可避免地都要面对价值取向,也就是究竟追求什么样的人生价值。然而,每个人自身力量的局限,又使得追求或不尽如人意或无功而返。不如意就产生不堪回首,事倍功半总让人悔不当初,克尔凯郭尔说人的痛苦有两种:一种人是因为要做自己而痛苦;另一种人是因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于是就有了要做自己,特立独行而不得;拒绝做自己,随波逐流而不甘。谓之进则忧退亦忧。知不可为而为之,成为伴随人一生的“不得已”。“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人生在世,多在“不得已”中挣扎沉浮。
2018年11月5日,在《撇捺人生王秀春》《王秀春曲艺作品集》首发座谈会上,现任山西省曲协主席柴京海评价王秀春:“王秀春老师从未自诩过自己是大师,但他是我心目中的曲艺大师;王秀春老师从未自诩过自己是名家,但他在舞台上所展现的高超表演艺术是曲艺界共认的名家。”柴京海还评价说:“舞台上能演,拿起笔能写,课堂上能讲,王秀春老师都具备了。”
王兆麟说:“我们山西曲艺团在中正天街有一个好悦来说唱剧场,王秀春老师的作品作为保留节目,历史的记忆、历史的经典,还一直在演出。王秀春老师笔下的人物,仍然鲜活在舞台上,唱到现在经久不衰,生命之树常青。”王兆麟还说:“王秀春老师的作品在我们北方曲艺学校成为范本,一直是历届学生的必读教材。”
我曾多次涌起过一个念头:擅长创作数来宝的王秀春,他写的所谓诗,有着鲜明的“快板”特色。赵树理在《李有才板话》的引言中开宗明义:“作诗的人,叫‘诗人;说作诗的话,叫‘诗话。李有才作出来的歌,不是‘诗,明明叫作‘快板,因此不能算‘诗人,只能算‘板人。”剧作家华而实曾为王秀春写过一篇文章:《“宝”中之宝 人中之人》,文中说了这样一句话:“赵树理称《李有才板话》中的李有才为‘板人,那么,擅长数来宝吟诵的人,可不可以称之为‘来宝人呢?我就是这样戏称王秀春的。”
王秀春的成就在于他创作及表演了许多数来宝,也因此而在中国曲坛闻名。写出王秀春数来宝的创作历程,也许还能与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相得益彰。一个是农民中的智者,一个是工人中的智者,工人作者、农民作者,构成共和国民间话语的两翼。一个农民智者用“板话”记录和描绘了中国乡村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沧桑变迁,一个工人智者的数来宝,则折射出中国曲艺在转型时期的社会主义特色。
1973年王秀春获奖的那支英雄金笔,大概寄寓了“首选一支笔”的深意。王秀春也挥笔十年试锋芒,书写下不少可圈可点,或让人捧腹大笑,或令人掩卷沉思的作品。随着时过境迁,近半个世纪的岁月尘埃,似乎已将这支英雄金笔掩埋进幽幽的历史深处。然而,犹如曾有生命的植物掩埋于地层深处转化为煤藏,煤藏终究要重见天日发出光和热。
唐代诗人韩翃有诗句:“轻烟散入五侯家”。也许正如柴京海所说:“王秀春老师自己并不知道他对我们这一代的影响,我们是站在了王秀春老师的肩上。王秀春老师的创作功力始终是我们无法逾越的标高。”王秀春的创作表演技艺,已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地滋养着山西曲坛的后继精英们,安得倚天挥金笔,在万里如洗晴空,健笔书写曲坛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