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个吴新燕

2018-03-09 21:21邹抒阳
少年文艺 2018年3期
关键词:胡桃皮筋桑叶

邹抒阳

最后一场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亮晶晶的雨,一夜之间,桃园的梅花开了,这才送走过年的烟花,又迎来早春的梅花,一年四季你追我赶地往前跑。

公孙路小学开学了。

大家正在闹哄哄地聊寒假趣事,姚老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她细条个子,唇红齿白,尖尖的瓜子脸上生着一双略有些上挑的丹凤眼,滴溜溜地看着大家,耳后垂下两条整整齐齐的麻花辫,辫子梢上两朵蝴蝶结一前一后搭在肩上,显得俏皮又可爱。

“哇,美女。”

女孩听见了,淡定地抿了抿嘴。

“这是才转来的吴新燕同学,”姚老师大声说,“请吴新燕同学做个自我介绍好不好?”

吴新燕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我是从实验小学转来的……”

“乖乖!”底下一片惊叹。实验小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

“你干吗从实验小学转到我们这里呢?”有人插嘴问。

吴新燕不慌不忙地回答:“我爸爸妈妈工作太忙,没办法照顾我,只好让我住到外公家,我就转到这里来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我在实验小学是合唱团的领唱,还是舞蹈队队长,如果咱们班有什么文娱活动,我很愿意出力!”

不但长得漂亮、大大方方,还多才多艺!大家热烈地鼓掌。但是胡桃注意到,那几个平时最爱出风头的女生,比如迪迪,没有拍手,反而偷偷撇撇嘴。

放学的时候,胡桃一边溜达一边踢小石子,冷不丁有人拍了拍她的左肩。她往左边看去,一串嘎嘣儿脆的笑声却在右边响起:“我在这里呢!”

胡桃诧异地转过头,立刻看见吴新燕笑成一朵花的脸,“你叫胡桃,对吧?你家也住在桃园?”

胡桃对这自来熟的架势不太适应,讷讷地说:“嗯,我家住南楼。”

“我也住那边,和你同路哦!”对方亲亲热热地把胳膊插进胡桃的臂弯,“我们以后上学放学都可以一起走!太棒了!”

“啊……好啊!”胡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她拽着噔噔噔噔大步走。

胡桃感觉她似乎是戴着一副窸窸窣窣响的纱手套,但低头一看,不是什么手套,而是整个手背都皴了,布满密密麻麻的小裂口。胡桃诧异地看了一眼吴新燕,这么光鲜的女孩儿,怎么会有一双这么粗糙的手呢?

吴新燕丝毫没在意。她说说以前学校的事儿,问问胡桃班里的事儿,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小院门口,“我到家了!”

“你住这儿?”胡桃瞪大了眼睛。她几乎每天路过这个小院,铁锈斑驳的院门总是紧锁着,从外面只能看见里面小洋楼暗红色的屋顶。印象最深刻的,是院子里有一棵大桑树。她去年养蚕怎么也找不到桑叶,后来惊喜地发现这里有一根树杈长出了墙外,简直像发现了宝藏一样。

“准确地说,这是我外公家。”吴新燕伸出手指,按了一下门上的小按钮。很快,这扇胡桃以为从来不会打开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来应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胡桃微微鞠了一躬,“阿姨好!”对方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吴新燕偷偷拉了她一把,耳语道:“这是保姆啦。”保姆?胡桃还从没见过谁家有保姆。

“进来玩玩吧?”吴新燕热情地邀请。

“不,我该回家了!”胡桃按捺住好奇心,挥挥手走了。

她告诉爸爸妈妈班里转来了一个住在小红楼的新同学。爸爸说:“小红楼?小红楼住的是陈校长啊。他老伴过世了,外孙女来了也好,要不然太寂寞了。”

“她家还有个保姆。”胡桃补充。

妈妈点点头,“是得请保姆,不然老人带个小女孩,油瓶倒了都没人扶,唉!”

胡桃想起那双皴裂的手。肯定从来没有人给她买蛤蜊油。冬天,胡桃在外面玩疯了回来,妈妈总是打来温水给她洗手,洗净揩干了在她两只小手背上各抹一点蛤蜊油,仔细揉匀。胡桃觉得自己的小手被妈妈温暖的大手包裹着、揉搓着,舒服得都快化了。

胡桃看看爸爸,看看妈妈,突然像小时候一样把头扎进了妈妈的怀里。

跳皮筋是女生最喜欢的游戏。一下课,大家就一窝蜂跑到空地上,两个公认跳得最好的人当“巴头”,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先从其他人里挑一个,输的后挑;然后继续“石头剪刀布”,直到选完,大家就分成了水平相当的两“巴”。

“巴头”之一通常都是迪迪。胡桃在玩游戏方面一向有点笨,所以总是最后一个被挑上。今天和胡桃一起留到最后的,是第一次加入的吴新燕。

迪迪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指了指胡桃。

分好了“巴”,女孩子们欢快地跳了起来。吴新燕那“巴”发挥欠佳,几个人接二连三都“死”了,最后只剩下了她。迪迪很开心,拍着巴掌喊:“哈哈,吴新燕你也趕快‘死掉吧!好让我们跳!”

吴新燕抿抿嘴,很随意似的飞身一跃,准确地用脚尖勾住了细细的皮筋。这个潇洒漂亮的准备动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伴随着儿歌的节奏,吴新燕双脚在两根皮筋里穿梭飞舞,跳进跳出。胡桃觉得她真是名符其实的小燕子。

“别得意啊,”吴新燕跳完了,迪迪说,“你还要救人呢!”

救人,就是“活”的人用左脚把刚才的动作反跳一遍,跳成功一次,就算救活了一个人。这个比用右脚跳难多了,胡桃试过,她一反过来就连自己的脚在哪里都找不到了,两条腿互相为敌,绊来绊去。

但是吴新燕反着正着都能跳,而且跳得一样好。她竟然一口气反跳了五遍都没出错,把她们“巴”所有人都救活了。这下引起了轰动,连过路的老师都停下来看。

“天啊,太厉害了!”女生都围着她,“现在你是我们班一号种子选手!”只有迪迪噘着嘴。她这个课间净牵皮筋,一次也没跳成。而且,以前她才是毫无争议的一号种子。接下来的两个课间,迪迪的“巴”都只有牵皮筋的分儿,因为吴新燕发挥极其稳定,每次都能救活所有人。

迪迪鼻子都气歪了。她伸出食指,把皮筋往另一边一勾。正在跳着的吴新燕踩了个空。迪迪抱着胳膊冷冷地说:“这下你可算‘死了吧?该我们跳了。”endprint

“你动了皮筋!”“你耍赖!”“不带这样的!”吴新燕那“巴”的人气愤地嚷起来。

“胡说!”迪迪大喇喇地指着对方问,“谁看见了?我们‘巴的人都没看见!”其实她的动作大家都看见了,只是她这边的人都没有反驳。

“我!”胡桃站了出来,她实在看不惯迪迪颠倒是非、横行霸道,“你就是动了皮筋,喏,这样勾了一下!”她也伸出食指,把迪迪的动作重演了一遍。

迪迪噎住了,脸像油锅里的虾子一样,嗤嗤冒烟,由铁青变成通红。她恶狠狠地瞪着胡桃。胡桃才不怕,理直气壮地睁大眼睛瞪回去。迪迪毕竟理亏,气急败坏地把皮筋一扔,跺着脚说:“哼,不跳了不跳了!”说完就跑了。

除了她的两个死党跟着跑了,其余的人都留在原地。

吴新燕弯腰把皮筋拾起来,“我们重新分‘巴,重新开始吧!”“好好好!”大家都赞成。

吴新燕说:“胡桃当‘独宝宝!”“行行行!”大家都没有异议。

“独宝宝”,就是人数是单数时,不参加分“巴”的那个人,她可以跟着两个“巴”一起跳,不算“死”“活”。这是最好的角色了。胡桃咧着嘴,高兴地跳了个痛快。

吴新燕带来的惊喜,远远不止跳皮筋。她还能一口气踢三百个毽子,单踢、盘踢、花样踢,样样来得;她还会画卡通画,画得和杂志上的一样好;她还爱做手工,幸运星、软陶人偶、毛毡娃娃,个个精美可爱。接连几周的听写比赛,积分最高的人不是张卓尔,也不是胡桃,而是——吴新燕!

连其他班的老师,都羡慕地对姚老师说:“从长相到功课,德、智、体、美哪方面都挑不出缺点,简直是完美学生,天上掉下个吴新燕!”

吴新燕不再像刚转来时那样总是孤零零的。现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好多同学围着她转,她成了班上耀眼的新星。

可是谁都知道,只有胡桃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

这天早上,胡桃打开抽屉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去年那八条蚕在纸上留下的蚕子,全都变成了会动的黑色小线头!

“爸爸!妈妈!”她喊了起来,“快来看,这是不是小蚕啊?”

这些密密麻麻的“小线头”被安置在一只鞋盒子里。妈妈皱着眉说:“去年只有八条都找不到桑叶吃,今年这么多可怎么办啊?”

“今年不用愁!”胡桃信心满满。

她小心翼翼地把几条小蚕装在铅笔盒里,带给吴新燕。“我送你几条蚕养,那个,你能让我去你家的桑树上采桑叶吗?”

吴新燕瞟了一眼小蚕,“桑叶没问题,你最好天天来采,顺便陪我玩儿。不过,蚕我不要。养蚕干吗呢?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

胡桃愣了一下,她从来没碰到哪个小孩提出这种古怪的问题。她想了想说:“蚕多有意思!它们很快就会长得白白胖胖的,还会‘上山,还会吐丝作茧。”

“它们认识你是主人吗?它们会跟你说话吗?”吴新燕耸耸肩膀,“除了费事,有什么意思?”表情和语气十分淡漠,胡桃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幸好,她很快又嘻嘻哈哈地拉着胡桃去丢沙包了。

苍黑的老桑树上长出了星星点点淡绿鹅黄的小叶子,鲜鲜嫩嫩正适合小蚕吃。蚕宝宝在长大,很快就有了一副好牙口;桑叶也在长大,很快变得丰茂多汁。

胡桃最喜欢看蚕宝宝吃桑叶。桑叶铺上去,像绿色的被子一样把蚕宝宝都盖在下面。只听见“嚓嚓嚓”仿佛秒针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叶片上就出现了一个个小圆洞,每个洞里都晃动着一颗忙碌的小脑袋。嚓嚓嚓,嚓嚓嚓,圆洞像在融化一般迅速扩大,一层桑叶很快见底了。

“你们这些‘大胃王,真是太能吃了!”胡桃感叹。现在,蚕们已经长到了小手指那么长,鞋盒太小,胡桃把它們搬到一只大竹匾里。可是这大竹匾往哪里放呢?十五平方米的小屋挤满家具,胡桃端着它团团转,实在是哪里都搁不下去。

胡豆撇撇嘴,“你看,我们家这么小,三个人住都够呛……你要养嘛,就把它摆在你床上好了!”嘀咕归嘀咕,他还是找了张凳子,把竹匾安顿在窗下。只是这样一来,本来就十分窄小的家,显得更加拥挤凌乱。

接着,又下起了连绵春雨。

胡桃家里简直像开起了杂货铺子。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妈妈拉一根铁丝,用来挂那些刚洗好的衣服;四面墙壁,家具围了个满满当当;衣橱和书架之间,搁根竹竿,上面搭着一整排还没晒透的菜干;地板上放着两只塑料脸盆,用来接衣服上滴下来的水。对了,还有一大竹匾的蚕。

被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包围着,走一步都要低头猫腰。刚吃完晚饭,胡桃就被轰上了床。“我还不想睡呢!”她嚷嚷。

“那你就在床上看看书,发发呆,反正别下地给我添乱。”胡豆发话。的确,三个人都挤在屋里,根本没处站。

“唉!”妈妈看看报纸上的天气预报,“这雨还要再下半个月!”

“熬一熬,”胡豆说,“很快就要分房子。这次的都是两室一厅。”

“真的?”胡桃眼睛一亮,“我是不是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

妈妈放下报纸,盘算起来,“上次我们家差一分没排上队;这次,你爸爸进了N大,我们算双职工,可以加一分……”

“那不就正好了吗?”胡桃拍拍手,“太棒啦,我要买一串像吴新燕那样的风铃挂在窗户上!”

“家具都可以摆得齐齐整整了。”胡豆环顾四周,因为房子小,家具只能像搭积木一样摞在一起。

三个人的眼睛渐渐亮起来,笑意如同涟漪,在脸上一圈一圈荡漾开来。

胡桃收起长柄伞,用伞尖抵住水泥地面哗啦啦一摇,伞就像上岸的鸭子把全身的水都抖掉了。

她走进教室,发现今天的气氛有点奇怪。同学们三个五个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的,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还时不时向吴新燕瞟一眼。吴新燕却仿佛浑然不觉,自顾自抽出铅笔盒摆端正,又翻出语文书大声朗读起来。可是,她像上了发条的人偶;读书的声音也大得不自然,就像在向谁示威。

胡桃走过去碰碰她,“你怎么了?”吴新燕把脸扭到一边。endprint

胡桃干脆一把把她的书抢走了,“你到底怎么了?”

“你这个好朋友啊——”突然一个尖尖的声音拖腔拉调地说,“是个大骗子!”

胡桃震惊地看过去,是迪迪。她坐在课桌上,抱着胳膊斜着眼睛,“我姑妈家表妹是她以前的同学,她上的根本不是实验小学,是实验小学北郊分校!”

啊?胡桃愣住了。北郊分校在郊区,水准和城里的实验小学本部相差很远。吴新燕为什么不讲清楚呢?胡桃看看大家,大家都很漠然;她又看看吴新燕,吴新燕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后背绷得紧紧的。她在等待胡桃的反应。

胡桃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小声咕哝:“那个,本部和分校都是实验小学嘛,没什么的,吴新燕就是忘记告诉我们了,对吧?”

吴新燕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充满失望。胡桃知道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大声说:“就算是‘北郊分校又怎么样?我还是她的好朋友!”但她不能那样说。相反,她多么希望吴新燕从来没有耍过小心机啊。

迪迪又冷笑一声,“还有呢——她也不是什么合唱团领唱、舞蹈队队长,她什么都不是!全是骗我们的,她是个大、骗、子!”

突然,吴新燕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地站了起来,两只手都捏成拳头,向迪迪冲过去。胡桃以为她要去揍迪迪,却拽都拽不住。吴新燕站在迪迪面前,像个喷着火的火球,把迪迪吓傻了。她没有动手,而是鼻尖顶鼻尖地吼:“对!我是个骗子!我爸妈也不是工作忙才不管我,他们离婚了!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孩!我想在新学校给大家个好印象,才把自己说成那样!你现在戳穿我,满意了?”

教室里一片寂静。迪迪像哑了的蛤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吴新燕趴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胡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笨拙地学着平时妈妈安慰自己的样子,拍拍她的背,轻轻地说:“好了好了。”这时,又有几个女生也围过来,同情地给她递纸巾。

上课铃响了,姚老师捧着书本走了进来。大家都赶紧回到座位上,开始了一天的课程。胡桃却静不下心来,她觉得这个早晨过得非常漫长。她心疼父母离异的吴新燕,但是,又对她隐隐有一种失望。好朋友之间,难道不应该坦诚相待吗?

窗外,雨又下大了,雨点噼噼啪啪打得青翠的梧桐叶不住地起伏摇摆。

自从吴新燕和迪迪大吵一架,说出自己的秘密后,同学们对她竟然更加友善了。下了课,几个女生就拉着吴新燕一起去上厕所;放了学,吴新燕还被她们拽着一起玩,胡桃反而插不进那个小圈子里去。

这天放学,胡桃慢吞吞地走出校门。雨中,一把熟悉的小花伞绽开在路边,“桃子!胡桃!”吴新燕在伞底下喊。

胡桃站住了。吴新燕歪着头把伞柄倚在肩膀上,一只手拽着书包口,一只手在里面掏啊掏,雨水顺着倾斜的伞滴滴答答落在头上。胡桃看不下去了,伸手接过伞替她打着,于是她的目光感谢地一闪。

吴新燕的手从书包里抽了出来,捏着一张花红柳绿的卡片塞进胡桃怀里,“这是我的生日派对请柬,你一定要来啊!”说完,她好像怕胡桃拒绝似的,扛着伞、踩着水,啪嗒啪嗒地跑了。

胡桃愣了一会儿,低头看那张卡片。那是吴新燕自己画的,上面是两个手牵手的小女孩,一个梳麻花辫,一个留着齐耳短发。

要不要去参加吴新燕的生日派对呢?胡桃趴在桌上,一会儿撑着左腮帮子,一会儿撑着右腮帮子,思考了很久。吴新燕是个爱骗人的小孩,可是,也是她的朋友。

窗下的竹匾里,白白胖胖的蚕们已经快要结茧了,正趴在深绿的桑叶上大口大口吃着。这些桑叶,是吴新燕替她爬上树采的,还用毛巾一张一张抹干雨水,说是怕蚕宝宝吃了拉肚子。

胡桃拉开抽屉,找出卡纸和彩笔,开始给吴新燕画生日卡片。她不擅长画人,那么就画蚕宝宝吧,蚕宝宝在画中吐出亮亮的丝,组成了“生日快乐”的字样。

“生日快乐!”终于到了那一天,胡桃把这张卡片郑重地递给了吴新燕。

“哇,真特别啊!第一次看到生日卡片上画着蚕呢!”吴新燕嘻嘻地笑着,拉起胡桃的手,把她迎进了客厅。偌大的客厅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家具们贴着四壁默然伫立。

“咦?”胡桃说,“我是第一个到的?别的同学还没来吗?”

“没有别的同学,”吴新燕耸耸肩膀,“我就请了你一个。”

“啊?”胡桃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就请我一个?生日派对就我们两个人?”

“嗯!”吴新燕重重地点点头,“我觉得和你玩得最好!今天我外公出差,阿姨也请假,就我们两个人,随便怎么玩!”

胡桃看着吴新燕那对亮亮的眼睛,心里的结突然就松了。她们把各种两个人能玩的游戏都玩了一遍:翻花绳啊、下跳棋啊、捏黏土啊、“悬空不落地”啊……

“走吧,我们去下生日面吃!”吴新燕拉着胡桃说。

“下面条?你会下面条?”胡桃再一次吃惊地张大了嘴。

“下面条还不是小意思,爸爸妈妈经常不回家,我不但会下面条,还会炒菜做饭呢。”吴新燕的语气十分轻松。

胡桃无限崇拜地看着她利落地把黄澄澄的荷包蛋煎得吱吱响,又烧了一大锅水,下面条,还拿出两只大碗用酱油和开水兑成汤,最后把雪白的面条捞进碗里,洒上细细的葱花,盖上荷包蛋。

“我的独门私房太阳蛋酱油面!”吴新燕得意地宣告。

胡桃高高挑起一筷子面,在氤氲的热气里说:“生日快乐!”

“谢谢!”吴新燕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去年,我爸妈闹离婚闹得厉害,把我的生日都忘记了,我只好自己给自己下了一碗面条。今年好了,有你陪我!”

“你一定很想他们吧?”胡桃小心翼翼地问。

“嗯……”吴新燕把下巴抵在筷子上说,“刚住到这里的时候,我特别想妈妈,想得偷偷哭。可是后来也习惯了。哎,快吃,面要涨干了。”

兩个小姑娘趴在桌上,头碰头吸溜面条。其实面条很咸,鸡蛋却忘记放盐,但是胡桃还是大口大口吃啊吃,把一碗都吃完了。endprint

从吴新燕家出来,胡桃走得飞快,她很想赶紧回到自己那个一盏十五瓦的白炽灯就能全部照亮的家里。她咚咚咚跑上南楼门前的台阶,一边冲进走廊,一边大声喊:“爸爸妈妈,我回来啦!”她一把掀起门帘,屋里的景象让她惊呆了。

两根竹竿在地下躺成一个大叉叉,上面晒的灰绿色菜干散落一地。横跨屋子晾衣服的铁丝被拽断了,有气无力地耷拉下来,湿漉漉的衣服全掉在地上,像一具具瘫软的皮囊。满室狼藉之中,还夹杂着许多粉粉碎的纸片,妈妈正弯腰一点一点拾捡,爸爸铁青着脸坐在床沿上说:“撕都撕了,捡有什么用?我们家排了好几年队好不容易今年要排上了,又被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副教授顶掉了!听说他还没结婚,一个人要住个大房子,我们一家三口挤这小房子,有天理吗?”

“再没天理,你也不能砸自己家出气啊!”妈妈叹气,“规定就是职称折算成分房的分数,人家职称比我们高得多,你有什么办法?”

“职称低怪我?我响应号召去当兵才没上大学,这也有错?”胡豆气呼呼的。

什么?这是爸爸砸的!胡桃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啊”地尖叫一声,“我的蚕!”只见那只匾扣翻在地,几条蚕正好被压在匾的边缘,正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她一个箭步蹿过去,默不作声地捧着受伤的蚕,蹲在那里,眼泪终于漫出眼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爸爸乱发脾气。

胡桃和吴新燕一蹦一跳走在放学路上,发现路边的水坑里有许多黑色的小逗号扭啊扭啊在游动,便欢呼着:“蝌蚪!蝌蚪!”吴新燕找到个瓶子盖,胡桃啥也没找到,索性把铁皮铅笔盒卸下来半边捞蝌蚪。

她们一头泥一头水玩得正起劲,突然听见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桃子,你在干吗?”胡桃回头一看,妈妈推着自行车,显然是刚下班。她赶紧把手里的铅笔盒藏到身后。可是妈妈没有管她,反倒满面笑容地招呼吴新燕:“新燕,上次你过生日开派对,请了胡桃,谢谢呀!”胡桃惊讶地望着妈妈,觉得这热情的语气怎么这么别扭。妈妈又说:“这个周末,我们胡桃也过生日,请你吃饭!一定要来哦——对了,你来了,你外公不就落单了吗?请他一起来吧!”

胡桃的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她的生日根本不在这个周末。她刚想问个究竟,就被妈妈瞪了一眼,于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吴新燕乖巧地回答:“好的,阿姨。不过外公周末有没有空,我还要问问他。”

“只要你拉着他,他就一定有空!”妈妈的嘴咧得更大了,笑得脸上都挤出了皱纹,“一定要来啊,一定一定!”

回到家,胡桃扭着妈妈问:“你为什么要说这个周末是我生日?为什么要请吴新燕吃饭?为什么还要请她外公?”

妈妈系着围裙的手停了下来,摸摸胡桃的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吴新燕请了你,我们也请她一次,礼尚往来嘛。”

“什么礼尚往来!”不知什么时候,胡豆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我看你就是挖空心思请陈校长来吃顿饭!他是管住房的,你想趁机走后门,让他批房子!”

“对!”妈妈一愣,索性把话说开,“我就是想给我们家弄套大房子,不然傻等着排队,我们不能一直三个人挤小房子啊!”

“可是你不能搞这种把戏,更不能利用小孩!”胡豆的眉毛深深地拧在一起,“我也想赶快搬大房子,但要光明正大去争取!”他看看胡桃,“桃子,你觉得爸爸讲得对吗?”胡桃圆圆的脑袋毫不犹豫地转向爸爸,“对!爸爸讲得对!”

第二天,胡桃一到教室就去找吴新燕。“对不起哦,这个周末我不过生日了,我妈把日子记错了。”她想,吴新燕一定奇怪,怎么妈妈会记错小孩的生日。

可吴新燕只是点点头,拉起她的手慢慢地说:“我,也有个事要告诉你,我要走了。”“啊?走到哪里去?”

“美国。”“美国?”胡桃如坠云雾,“你要去美国?”

“这是昨晚才决定的。我妈妈要出国,把我也带去,上完这个学期就走。”

她们凝视对方,感到突如其来的惆怅。胡桃终于回过神来,“太好了,你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了!”可是她瞬间又耷拉下眉眼,“好可惜,明年不能去你家采桑叶了。”吴新燕握紧她的手,“我会跟我外公讲,你想采多少就采多少。”

“对了,”胡桃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小纸盒,“送你!这是我特意挑的!”

吴新燕打开盒子,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哇,好漂亮!我从不知道蚕还会结彩色的茧!”这盒茧不但有白的,还有鹅黄、浅粉和淡绿的,它们像一窝笼着轻丝的小蛋,彼此相亲相爱地挨在一起。

“新燕,”胡桃轻声说,“你跳皮筋、踢毽子、画画儿,样样都这么棒,其实不管原来是从哪个学校转来的,我们都会喜欢你。你到了美国,不要和新同学那么讲了啊!”

“嗯!”吴新燕重重地点点头。

窗外,綿亘了整个春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从云层里洒下来,洒在课桌前,洒在两张纯真的小脸蛋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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