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自揭短板之后

山东代表团的“两会”时间

2018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惑之年”。

这一年是中共十九大提出中国社会新的主要矛盾后的开局之年。今后的一切改革，都要围绕解决这一新的主要矛盾，啃最难啃的硬骨头。改革如何进一步攻坚克难，考验着操盘者的智慧。

在全国“两会”召开之际，南方周末推出一组聚焦改革的专题报道。

你将看到近年经济发展状况备受关注的山东、东北地区的人大代表如何谈论改革，也能看到多位主政一方的地级市长的改革图谱，以及医疗、国企、土地等攻坚领域的改革进展。

2018年春节前后，省委书记“自曝其短”，两地民营企业家实名举报官员不作为，让山东代表团的“两会”时间备受关注。

更重要的是，国务院将2018年第一份批复文件签给了山东，为山东定义了新角色：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新旧动能转换、营商环境、发展非公经济，成了山东代表委员的高频词。

南方周末记者 贺佳雯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孟婉晴 陈珏伶 吴欣纯

发自北京

“如果哪位记者手头上没有我讲话的原稿，我这里有，网上公布的可能有些误差，那是我的‘川普造成的。”

2018年3月6日的十三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山东代表团开放团组会议上，全国人大代表、山东省委书记刘家义将文件隔空伸向媒体坐席，掂量了几下。

刘家义系重庆人，而他手中的这份文件，是他发表于2月22日、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的讲话原稿。当天，山东省召开全面展开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动员大会，会上，刘家义历数了山东经济发展的诸多短板。随后，这份万字长文在网上刷屏，刘家义也摇身一变“网红书记”。

省委书记“自曝其短”，加上春节前后山东临沂、德州两地发生的民营企业家实名举报当地官员不作为事件，让今年的山东代表团获得了很高关注度。

“困难多、包袱重、 还差钱儿”

山东团已连续多年入住位于北京西二环的中国职工之家宾馆。

全国人代会开幕的3月5日下午，各代表团都召开全体会议审议政府工作报告，国务委员王勇也是山东团的人大代表，在全体会议最后一小时，刘家义和王勇进行了一场互动。

王勇就审议政府工作报告发言，延伸谈到山东经济问题，肯定了山东近几年在艰苦条件下，经济、社会各方面仍然取得了良好的发展。“就是还差钱儿。”刘家义用“川普”插话，向王勇“叫苦”。

“家义你不是没有钱，而是想要更多的钱。”王勇说。看到有媒体“唱衰”山东经济，王勇表示，其实山东经济不是不好，而是想要更好。

全场代表鼓掌欢笑。

王勇继续肯定山东近几年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成果，称山东“背着麻袋还要跳高”；“困难多、包袱重、还差钱儿”。

不过，发言的最后，王勇也给山东敲了警钟。他指出，山东危化企业占全国第一，从2011年到2017年，危化品重特大安全事故山东占60%。

“总书记明确指出我们发展不能以人的生命为代价……安全生产对山东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和任务，尤其是中小化工产业特别多，所以还要加把劲，今年的发展尽量保证不发生重特大安全事故。”王勇说。

3月6日上午会议的主题仍是审议政府工作报告，不过，不管来自哪个行业，几乎每个代表的发言都要提到一个词：“新旧动能转换。”

全国人大代表、潍柴动力董事长谭旭光表态：潍柴要在新旧动能转换中，“当仁不让走在全省前列”。“不是吹，到时我实现不了，家义书记是要打我板子的。”他继而认真表示，转型不是政府要推动企业，是企业自己本身要向前走。潍柴动力现在研究的是高端发动机技术，也在积极整合其他资源，开辟新的产业路径。

往前一步是江苏

“山东经济是中国经济的一个缩影。”全国政协委员、国资委副主任徐福顺在全国两会期间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如是评价。

1月10日，国务院将2018新年的第一份批复文件签给山东，为这个GDP第三、人口第二的经济大省定义了一个新角色。

这份编码为“国函〔2018〕1号”文件表述的主要内容，是“原则同意《山东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建设总体方案》”，并了提出若干要求。

徐福顺自己本身也是山东人，在国资委负责央地联系事务。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国资委正在研究和山东对接一些新旧动能转换项目。“山东的国有企业，特别是央企子公司很多，国资委已经做了一些相关的考察。”徐福顺说。▶下转第2版

◀上接第1版

“山东经济是中国经济的一个缩影。”山东一直在思变，其转型的决心与轨迹皆有迹可循，改革核心无疑在于调整产业结构。

近年来，山东一直在“思变”，其转型的决心与轨迹皆有迹可循。改革核心无疑在于调整产业结构。山东第三产业占比正在逐年提高，2016年年底三产占比达到47%。但仍然低于全国平均水平。

“如果你对济南熟悉的话，就会发现，公路两边都是国有企业。”山东省政协委员、山东财经大学教授陈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叫“群象经济”。不同于浙江的“蚂蚁经济”“草根经济”，山东有很多“大煤炭”“大钢铁”“大医药”等高污染产业，有限的银行贷款又被国有企业“掳走”。

青年经济学家管清友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山东要推动新旧动能转换，需要先解决市场化方面的诸多问题。在他看来，山东和东北在国企方面的不少问题上是相通的。

山东的经济结构，从本届人大山东团的代表组成结构中也可见一斑。据南方周末记者的不完全统计，175名人大代表中，互联网企业代表仅1人。

煤炭、钢铁等传统产业比重大，且国企占比较大，地域上有内陆有沿海……当下山东所面临的形势和问题，也是中国所面临的。在徐福顺看来，整个中国经济都在面临新旧动能的大改革。

“新旧动能转换”这一概念自2015年提出后，国家领导人在各种重要场合进行了多次论述。2017年4月，刘家义就任山东省委书记后，“新旧动能转换”被山东省确立为经济发展的“牛鼻子”和“总抓手”。

创建国家新旧动能转换综合试验区方案得到国务院正式批复。全国人大代表、济南市长王忠林认为，这是党和中央政府送给山东人民的“开年大礼”。

去年6月，山东省成立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战略规划领导小组。山东省委副书记、省长龚正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值得一提的是，省委书记和省长都非山东人，这在过去不多见。管清友认为，书记、省长都是“外官”，这本身可能打破了山东既有的一些文化，带来新的视角。

今年2月，领导小组名称中的“战略规划”变成了“建设”，即新旧动能转换重大工程建设领导小组。领导小组下设推进办公室，设在山东省发改委。建立联席会议制度，除领导小组成员单位外，吸收有关企业和科研机构、高等院校的专家学者参加，定期研究解决重大工程推进中的问题。

“对企业而言，技术创新是新旧动能转换的基础，平台创新是载体，机制创新是保障。”3月6日,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全国人大代表、海尔集团总裁周云杰提了两点关于新旧动能转换的建议。

工业互联网是新旧动能转换的重要载体。周云杰建议国家制定相关的激励政策，支持试验区的企业建平台、用平台。周云杰的第二条建议，是希望在“一带一路”上对走出去的中国品牌，给予与交通、能源等基础建设项目同等的融资政策和便利（如丝路基金、亚投行等机构）。

作为山东团内唯一的互联网企业代表，浪潮科技总裁孙丕恕这样回应南方周末记者：“新旧动能转换的时代背景下，为实现质量提升，我们要加快推动质量数据的共享开放，以数字化的方式打通制造、流通、消费全链条，构筑透明可信的质量保障体系。”

“往前一步是江苏，往后一步是东北。”管清友总结说。

让非公经济分一杯羹

“其实我们以前私下也说，但放到台面上这么说，还真是头一回。”全国两会期间，全国人大代表、山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兼工商联主席王随莲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山东此次改革决心之大“前所未有”。

王随莲摊开她的会议记录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着2月22日当天刘家义讲话的内容。其中，几个数据尤为醒目。过去一年，整个山东的能源消耗占了全国的9%，其中煤炭消费量占全国的10.6%，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化学需氧量、排放总量在全国都是排第一。山东GDP主要营业收入排在前面的是轻工、化工、机械、纺织、冶金，这都是资源型的产业，其中能源原材料产业占40%以上。

而对比之下，广东、江苏两省的第一大行业是计算机通信制造业。

产业结构差距是山东的焦虑感来源之一。

王随莲和刘家义是同日履新的。2017年4月1日，时任山东省副省长的王随莲被选举为省工商联主席、省民间商会会长。

在王随莲的记忆中，刘家义上任后不久，就第一次约谈了她。王随莲曾任副省长，分管过民生工作，她以为刘家义关心民生，于是认真准备了相关的谈话提纲。结果，刘家义和她探讨的是应该如何鼓励非公经济的发展，并给她委派到企业调研营商环境的任务。这也是刘家义给王随莲的第一个任务。

彼时，王随莲手头上还有分管的政府工作。她把自己的调研时间分为两块，一块继续完成政府主导的既定调研，另一块由工商联主导，走访全省10个市的民营企业调研营商环境。

王随莲走访到山东邹平，碰巧赶上主营铝产业加工的齐星集团爆发严重债务危机，集团资金链断裂。当地商会会长告诉王随莲，所有银行都封锁了对商会企业的贷款。商会其他上百家企业没有一个违约的，信用良好，但因为齐星危机，齐星所在区域成为银行严控区域，其中的企业都无法从银行贷款。王随莲于是向当地政府反映，政府出面协调，请银行单独考察商会其他各家企业的贷款信用，提供合法金融支持。

这次调研启发了她：中小企业的发展迫切需要更多金融保障。

去年6月，王随莲在调研报告中向刘家义提出要成立山东的民营投资公司。这家投资公司由14个企业家组成的。一个月后，山东省召开了全省的非公经济大会，出台了支持非公经济发展的十条实施意见。11月，山东民营联合投资控股股份有限公司成立，12月18日正式注册成功，堪称“闪电”速度。初期募集资本50亿元。“在新旧动能转换基金里，他们也分到了300亿的额度。”王随莲说。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市场化资源配置手段，能够促进企业的转型升级。”陈华分析。以潍坊滨海新区为例，成立了100亿的新旧动能转换的化工经济，通过化工产业基金，市场化整合。特别是对中小企业，在保护产权、利益的基础上，打造3-5家治理结构完善、运营规范的上市公司，更有利于企业的转型升级。

在山东民间，企业存在“互为担保，破圈断链”的情况，企业破产，银行亏损，担保链条上所有企业都无法幸免。王随莲认为这一模式应该有所改变，银行不给的钱，民营投资公司可以给，政府也不能袖手旁观。

民营企业家给政府打分

不久前，德州市委书记陈勇被皇明集团董事长黄鸣实名举报不作为，这让今年身为全国人大代表的德州市长陈飞也成了媒体关注的焦点。3月3日下午，南方周末记者想和他聊聊营商环境问题时，陈飞笑着摆摆手，“很多事现在尚未有定论，今年我们有很多顾虑”。

至于“顾虑”什么，陈飞不愿再多说。

婉拒采访后，陈飞又拍了拍一名代表的肩膀，对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你知道我们德州扒鸡吧？最有名了。这是德州扒鸡的董事长崔贵海，你可以采访他。”

但当南方周末记者提问：“您怎么评价德州的营商环境？”两人双双陷入了沉默。

刘家义曾提及的官本位思想，是山东政商关系的一大症结，王随莲对此也并不讳言。她担任工商联主席后与企业家频繁接触，感受到民营企业家真正在乎的不是赚钱多少，而是政府是否给予了他们做事的空间，以及和对国企同等的尊重。

过去几年，山东省政府在调研、改善非公经济发展环境上，想了不少办法。2017年初，山东将“民营经济发展环境”纳入17市经济社会发展综合考核定量指标体系，作为对官员的考核内容之一。将为政府官员评判打分的权利交给了各地的民营企业家。

由山东省工商联主要领导组成的民营经济营商环境创新指标考核工作领导小组人士透露，17个市参加给政府部门集中“打分”的民营企业家有854名，他们还委托山东省社情民意中心在会外同步对省内4069名企业家进行了随机电话访问。

山东营商环境想要改善，用刘家义的话来说，“山东这差距、那差距，最大的差距在体制机制上，在改革不深入、开放不到位上”。济南市长王忠林在3月5日下午的全团会议上发言，表示济南将抓住国家机构改革的机遇，为简化企业开办审批流程采取新举措。

过去一段时间，政府在简政放权上总体力度比较大，从数量上看已经消解了60%的行政事项，但是老百姓感受不大。“可能减的都是他们一辈子遇不上一两次的事情，真正常做的还没动。”王随莲说。

机构打架、设置不合理的问题依然存在。虽然办事窗口就一个，但窗口背后涉及的部门还是那么多个。在具体的办事过程中，省、市一级相对好办，但到了基层，县、乡一级还是难。王随莲认为这是个传导问题，基层政府没有经历过一些新事物，对于制度环境政府工作人员更倾向于稳定、可预期。“在整个过程中，公平、透明是非常重要的。”

在王随莲看来，这需要自上而下的机构设计和改革，因此她对此次将在两会上推动的党和国家机构改革充满期待。

3月6日下午，记者会已近尾声，刘家义被媒体问到接下来将如何管理好干部队伍。刘家义说：“全面从严治党首要就是得加强政府建设，山东的官员要有‘四个意识……”

刘家义每说一句话就用右手轻敲一下桌子，哒哒声通过他面前的话筒传向全场。在场的代表们，纷纷埋下头来，在会议本上快速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