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你好，舞台！

陈娱

林晨，四川省歌舞剧院有限责任公司歌舞团副团长，国家一级演员。文华表演奖获得者；四川省第七届劳动模范；四川省舞蹈家协会理事。

离开舞台，是每个演员潜意识的自知和自醒，桌上的沙漏从入行的第一天就被立起来，有些人走得慢一点，有些人快一点，演员就是那个在沙漏面前看着时间数沙粒的人。对此，林晨显得很平淡，她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2013年第十届中国艺术节上跳完《红军花》，从山东赶到北京，参加CCTV的舞蹈比赛，刚从后台走出来，腿不能弯了，一用力就疼得厉害，后面一个舞蹈小品是她咬着牙硬撑着跳完的。回到成都去医院检查，核磁共振的图像显示半月板三级损伤，有撕裂横切。林晨伤了膝盖，老公伤了腰，这是舞蹈生涯中受伤最严重的一次，伤了软骨，无法复原。医生说你俩别跳了，出去做点小生意吧，但夫妻俩觉得如果能恢复好还想跳，医生只得跟他们出主意，如果非要跳，可以尝试锻炼膝盖旁边的肌肉，用肌肉来支撑发力，这样又勉强支撑着跳了两年。

到2015年，舞剧《家》开排时，林晨就跟导演申请不作为演员参加排练，因为自己身上的伤在提醒她不能用力过猛了。这一次她开始试着放下演员角色，希望能协助导演给年轻演员排练、沟通，她对自己说，台前和幕后都一样，都是付出，自己应该可以调整好。可到最后，因为各方面原因，她还是站上了舞台。

直到2016年12月最后一场《家》在上海演出完才知道自己怀孕了，林晨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17岁进歌舞团，大大小小的演出参加了不少，团里4部大型舞台剧，她就参演了3部，都担当主角。33岁，林晨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演员了，她深知一个舞蹈演员成长过程中的痛苦和忍耐，每一个角色的用力塑造，伴随的都是身体上每一处伤的撕痛。除了漂亮的外表，一个能忍的体质是舞蹈演员的必备项。

刚进舞蹈学校，林晨的身材条件合格，不算优势项，专业中上，其中冒尖的是毯子功。林晨的身体是团里面出了名的好，有一次在重庆演出，晚上演出一完，阑尾就开始疼，她竟然一直忍到第二天从重庆回成都，下了火车才去做阑尾手术，20天后又站上了舞台。生病从来不吃药，喝水就行，林晨形容自己很燥，这种躁动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小时候总觉得跳橡皮筋、踢毽子够不上自己的体能，喜欢翻跟头、跑步、爬杆子、跳沙坑，像男孩儿一样。小时候经常生病，一生病就跟着奶奶去跳舞，偶尔跟着奶奶踩节奏自己蹦，后来发现自从跟着奶奶跳舞之后身体就变好了，就因为这样跳上了舞。

从4岁起，林晨就开始学舞蹈。读小学时，在成都市少年宫上业余班，一周要上两节舞蹈课，一节电子琴课，三节声乐课。林晨喜欢唱歌，也希望能考上音乐学院学声乐。小学后考上四川省舞蹈学校，专业学习舞蹈便显得自然而然了。专业性的学习非常规范，每一项训练都按照计划，每天基本功，每周三节民间舞课，三节毯子功，其他空余时间上文化课，就这样走到了专业这条路上。在舞蹈学校，看到个个都挺拼的，心想，那就一起拼呗。后来参加了全国的“桃李杯”舞蹈比赛，世面见了，不怯场了，也不生涩了，积累了难得的舞台经验。林晨不想多年刻苦换来的成绩半途而废，就这样坚持了下来，所以之前的规划也就全没了。

有时候不是我们自己在走，而是被生命中的人和事牵着在走，舞剧《家》帮她的职业生涯画了一个圆满句号，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似乎才刚刚开始。怀孕是她认为女人一生必须要去经历的美好过程。33岁，她给自己定的计划是要带孩儿，也要重新认识舞蹈。退下舞台的林晨现在反而有更多时间看舞蹈了，便有了更多对舞台的思考。

GRACE对话林晨：

现在小孩学舞蹈和你们那个时候有什么不一样？

“学舞蹈其实挺真的挺不容易，不是每个人的自身条件都很好，专业的舞蹈演员需要高强度的练功压软度。以前父母把我交给老师的时候，跟老师说，请老师严格要求，有时候是边哭边练，哭得越厉害练得越厉害。而长久以来，许多不正规的练功方法对小朋友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也使得家长非常担心，所以对于练功这件事比较抵触，使得学舞的小孩没能打下特别扎实的基础。现在的孩子懂事很早，而且很聪明，站上舞台也特别有灵气，但基础真的没有以前扎实。我们能坚持到现在，都是因为小时候练得狠，所谓的童子功。我给团里的演员上课，发现他们才20多岁，体力、软度、耐力，都达不到要求（估计是我较真吧），时常着急发脾气。”

如何看待一个舞蹈演员的事业周期？

“以前进歌舞团是有事业编制的，铁饭碗嘛，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天天想着把舞跳好就行，现在想得更多，把舞跳好的同时还要担心跳不动了以后还能干什么。你顶天了跳到30多岁，舞蹈这个职业又很残酷，特别是女生，身体机能保持得再好也逃不过胶原蛋白的流失，再加上女人，不可避免要结婚、生孩子，这还需要选择是早生孩还是晚生孩，生完了还跳不跳。人的骨骼肌肉能力25岁以后就开始退化了，保持好一点的，可能会下降得慢一点，但是不可避免都会有伤，很多人离开舞蹈都是受伤而不是能力下降，这一点很可惜。”

受伤最严重可以到什么程度？

“我的姐妹儿宋欣欣，我们中专、大专都是一个班，又一起进歌舞团，她一直都是班里面最优秀的，她的致命伤是膝盖的前交叉韧带断了，没有办法毫无顾忌的使劲折腾，后来只能忍痛离开了舞台，不过现在的她，依然是最牛的。”

歌舞团在舞種和节目风格是什么？

“主要是古典舞、民族民间舞和当代舞，舞蹈类型大多是以体现四川文化特色及藏羌彝几个民族特色为主，还有像《俏花旦》一类的舞蹈，是具有川剧特色的戏曲舞蹈。现在全国舞蹈的趋势就是舞剧，整体性非常强的舞蹈表演形式；而以前更多的则是以舞蹈作品为主。着重舞剧创作以后，堪称精品的小节目少了。再加上现在全国性的比赛少了，奖也少了，作品创作的欲望也就不够强烈了。”endprint

舞剧的配置大概是？

“演员人数超过40人，有主要的角色演员和群舞演员，从导演、编剧、演员、舞美、灯光设计、服装设计、道具设计、音乐创作等等许多部门，需要各方面全力配合完成，有时就前期策划剧本都要好几年时间。有幸，在我的职业生涯中跳过三部舞剧，最早《红军花》是2009年开始的，两个多月排出来；2011年恢复修改，展演；2012年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2013年获文华优秀剧目奖，是演出时间持续最长的剧。《川茶铺子》2013年开始演，后来演出了10多场。《家》2015年开始排，申报了国家艺术基金；得了“荷花奖”舞剧奖；2016年演了一整年；2017年又获得国家艺术基金滚动资助项目，继续演出。

你为什么能演主角？

“第一个舞剧《红军花》有三个主角，我跳其中一个，后来改版的时候我跳了第一角色，是因为刚提到的那个女孩（宋欣欣）受伤，导演就说让我尝试一下，结果还算比较满意。从第一个角色开始就慢慢积累经验，当然也离不开这么多年的坚持，机会一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每次你都跳主角，其他人不会有想法？

“会听到一些埋怨，也会心情不好，但是良性的竞争是需要的。到了那个竞争环境是要拼的，一开始别人比我高一点，我努力，我比对手高一点，她再努力比我高一点，最后大家水平都越来越高，跳得也越来越好。现在回过头来，还得感谢一起拼过来的这些伙伴，正因为有这样的伙伴，我们才能一起在舞台生涯中走得稍微快一点，能更早一些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

现在团里的竞争环境怎么样？

“团里有着非常好的传帮带的传统，一批又一批的演员加入这个大家庭，到最后离开，都能感受到老演员们的关心并得到帮助，在工作中有着非常健康的竞争环境，这也是为什么歌舞团的专业技术水平能够在全国名列前茅的重要原因。”

北上广筛选演员的条件有什么不一样？

“女孩身高170cm以上，除非你是最好的，没有之一，才可以身高上有所放宽，最主要的是进了北京的团，你也跳不了多少年，因为下面好的又上来了，所以还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啊。平台越大，竞争越大。当然我们也有着非常严格和苛刻的筛选标准。”

你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吗？

“我觉得我不算，但很多人觉得我是。其实我不跟别人较劲，老跟自己较劲。平时带演员练功，我是一定要跟他们一起练的。我总想用行动告诉他们，我能做到的，他们也能做到，希望能够通过这样激励大家的斗志。在工作的过程中肯定会听到各种各样的评价，有好的评价自然就有不满意的评价，但是不管怎样都要感谢给你提出评价的所有人，因为是他们让你更加注意自己的不足，人当然积极性也会在每次打击之后往下降一点，这是常态，如果在调整心态之后还能往上冲，那你一定能出来。”

为什么没去北京？

“刚进团的时候就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去北京，或其他城市。但我不是那种非要去闯出什么成就的人，呆在父母身边觉得很好，我比较恋家。”

现在团里整体水平怎么样？排演情况呢？

“四川省歌舞剧院经过几代人长期以来的努力，在全国还是有四川舞蹈的一席之地，所以我们一直靠的就是演员整体水平和导演们独特的编排。我们团连续三年成功申报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所以每年都创排新的舞剧，排演方面非常的积极。”

年轻演员面临哪些问题？

“我觉得是需要更多的热爱和坚持。毕竟舞台艺术是非常辛苦的职业，每天的训练和排练相对枯燥，再加上舞蹈演员在舞台上发光发热的时间，相较其他舞台艺术门类的演员而言要短很多。离开舞台以后干什么，这也是一个回避不了的问题，因为舞蹈演员离开舞台实在太早了。”

说说这些年参加春晚的舞蹈吧。

“四川歌舞剧院的舞蹈在全国一直都是排前面的，具有一定的水准和影响力，2004年上的《俏花旦》是所有节目中唯一的纯舞蹈节目，我们只参加了这一个节目。第一次去中央电视台1号演播厅很兴奋，以前在电视上看感觉里面很大，到哪儿一看其实并没有，摄像机可以把舞台拉得很大，所以你们看到的很宽广的舞台其实是摄影效果和舞美效果。2005年又去了，并担任了许多歌舞节目。时隔9年，2014年，又以《百花争妍》这个纯舞蹈走上了春晚；2015年又去了，在所有参加春晚的舞蹈团队里，导演组给予了我们非常高的评价。”

男生在舞台上的生命周期有多长？

“其实舞跳得好的男生，真的很有魅力。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有的时间会很长，有的很短。但跳舞的男生，除了部队团，在任何一个团里，都没有女生的演出多。演出少收入就少，而男生的生活压力本来就更大一些，所以跳舞的男生很不容易。”

舞蹈演员练功的时候身材可以自然保持？

“大多数舞蹈演员在当演员的这段时间，都还是能很好的保持自己的身材，自制力都非常好。毕竟舞蹈是视觉艺术，对于演员的身材有着相对一致的欣赏标准。”

现在看舞蹈的心态有什么变化吗？

“应该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喜欢看好演员，好作品，因为每次观看都是一次学习进步的机会，尽管并不是每一次演出都能让人惊喜，但依然能从中看到许多亮点，因为时代在进步，大家所接触的事物不同，所以表达的方式就会不同，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你现在对角色的思考有何转变？

“其实跳舞这件事真的很残酷。以前身体好，但经历不够，人生阅历不足，没有办法去体会，也不可能往深处琢磨，塑造人物只能说“像”，达不到“是”，理解不到位。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了许多事儿和人，有了这些体会，对人物的塑造和理解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小时候不信这个邪啊，看人家老演员表演得很好，觉得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结果就是差点火候，那是因为年轻时候更注重的是外在的表现，没太在意角色内心情感的研究。后来慢慢的长大，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更加注重对人物内心情感的体会和研究，角色也就鲜活了许多。现在，当我把这些角色交给年轻演员的时候我也会发现，他们很努力很认真很钻，其实已经做得非常不错了，但总觉得差那么一点味道，再去看看那些有经验的老演员，那举手投足、分寸感，游刃有余，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现在来看对自己舞蹈事业有什么期望？

“以前工作之余的时间不多，所以看得并不多，现在时间多了，看得也就更多些了，可能以后会从更多的方面对舞蹈有所研究吧，毕竟在舞蹈这个行业里我还是太年轻，需要更多的学习来支撑自己对于舞蹈的执着和热爱，之前一直都在学习如何表演与教学，所以现在希望能够更加全面的完善自己，两年前考上了北京舞蹈学院读编导专业在职研究生。希望能够学以致用。

一直以来人们经常看到舞蹈演员在台上为各种明星主角伴舞，不管是独奏、独唱、川剧变脸吐火等，我们都作为陪衬为其伴舞，但谁知道我们的付出从来都不比任何人少！如果只是站在后面伴舞，还有必要经过那么多年专业系统的学习吗？最后辛苦训练出来不就只能当背景吗？又有多少人能成为全国人民都能叫上名字的杨丽萍老师。

舞蹈不能说话，不像话剧，也不像歌剧、戏曲、音乐剧，能够通过台词、歌曲将故事讲出来。舞蹈是肢体艺术，舞蹈动作对度的把握，多一点少一点都是不一样的效果，这才是它的困难之处。而且至今为止，舞蹈依然是比较小众的，每次有舞蹈演出，到了剧场门口，你就会发现，观众几乎都是业内人士，大多数普通观众对看舞蹈演出这件事好像并不特别感冒。如何讓更多的人愿意走进剧场观看舞蹈表演，这才是值得我们思索的问题。有了观众，舞蹈才能真正的得到发展，才不至于被人想起的时候总是别人的背景。”

当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向一个舞蹈演员的职业生涯不断提出疑问的时候，令人欣慰的是，从林晨身上，我们看到了她已经具备了与时代共生存的能力，提前预知了自己将要去的方向，显得从容而有力。如果对行业未来的担忧，一部分是对专业程度的质疑，或许只有专业者们才能给出更好的答案。离开舞台不是谢幕，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在时代的掌声中，期待每一位舞者都能再次闪亮登场。如此，我们祝福林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