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雷磊
(三明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三明 365004)
朱熹是南宋著名出版家,拥有自己的出版机构,往往亲自出版书籍。一生出版了很多图书,既有自己著作,也有他人作品。出版的书籍有:“四经”(《周易》《尚书》《诗经》《左传》)“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裨正书》《礼书》《近思录》《楚辞协韵》《乡仪》《家仪》《稽古录》《南轩集》《玉澜集》《韦斋集》《四书章句集注》《论孟精义》。就目力所及,学界关于朱熹出版的研究论文不多①,论著更是没有。关于朱熹从事出版原因的分析,更是零散,往往一笔带过。这就为系统总结朱熹为何从事出版活动,留下了丰富的想象和研究空间。本文通过对朱熹书信等原始资料的爬梳,对朱熹出版原因作一探讨。
学术界关于朱熹从事出版事业的原因分析,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代表性的观点:
其一,朱熹生活比较贫困,出版书籍为了解决自己的经济困难问题。李致忠认为:“困窘的生活,逼得朱熹不得不走当地众人谋生之同路,这就是出版图书,盈利以自给。”[1]方彦寿认为,南宋乾道间,朱熹“奉祠家居,仅领半俸”,生活陷入困境,“为摆脱窘境,使其学术研究能够顺利进行,……从事图书印卖的商业活动。试图以此维持生计,弥补其俸禄之不足。”[2]可见,朱熹生活困难,急需用钱。想要赚钱的动力,刺激着朱熹从事出版图书活动。艾·朗诺甚至认为,“朱熹自己其实处在一个很矛盾的地位。他批评书本泛滥引起的读书习惯,但是他自己也刻印书籍,这为他带来了客观的收入”,“朱熹处在一个印刷业突飞猛进的转折时代,从他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当时士人对这些变化所怀有的根深蒂固的疑虑,但是他又是无法避免地卷入了这项新技术之中”。[3]艾·朗诺看到了朱熹从事出版赢利的目的,又指出了朱熹为代表的南宋士人从事出版活动的矛盾心理。
其二,朱熹出版图书,是为了保护版权。“避免自己著作被别人盗印出版。”[1]朱熹著作广受士子欢迎,有些书籍尚未编辑完善,就被书坊窃去私自出版,在书籍市场上售卖和流传。比如他的《论语集注》《孟子集注》《伊洛渊源录》《周易本义》等书就是如此。朱熹在建阳崇化创立了自己的书籍出版机构,即同文书院,专门用来刊刻书籍。“同文书院的开设,则保护了自己的知识产权。”[1]“在商品经济异常发达的环境中,朱熹树立起强烈的版权意识,并为维护自己的权益努力斗争。”[4]“在自己的著作特别是一些重要著作未定稿就接二连三地被人窃刊的情况下,只有自己先行刊刻出版才能保证质量和占领市场”[5],“占领市场”实际上就是一种版权保护意识。
朱熹从事出版,除了赚钱补贴家用,保护自己著作版权等原因外,通过细读文本,发现还有其它一些原因,现归纳如下:
第一,追求质量。朱熹一向对书坊商业出版印象不佳,认为书坊书商为了盈利,只求数量,不求质量,经常对此大加诟病。如他在写给吕祖谦的信中,就书坊出版活动相关事宜询问吕祖谦:
《易传》六册,今作书讬刘衢州达左右。此书今数处有本,但皆不甚精。此本雠正稍精矣,须更得一言喻书肆,令仔细依此誊写,勘覆数四为佳。曲折数条,别纸具之。或老兄能自为一读,尤善也。前书所禀语录,渠若欲之,令来取尤幸。近世道学衰息,售伪假真之说肆行而莫之禁。比见婺中所刻无垢《日新》之书,尤诞幻无根,甚可怪也。己事未明,无力可救,但窃恐惧而已。不知老兄以为如何?因书幸语及。[6]
吕祖谦雕印程颐《易传》一书时,朱熹反复比较市场上普遍流行众本优劣后,才最终选择质量稍精之本作为底本。并且要求书坊书商,认真校对。此书出版后,并没有丢下此书不管,仍然仔细校勘,发现了些许错讹。于是,又令吕祖谦改正。朱熹把出版工作当作一项严肃的事业来对待,慎之又慎,出版态度严谨。只有这样,才能从内容到形式上,充分保证所刻书籍的质量。
第二,重建信任。随着印刷术的不断进步和发展,图书出版已经成为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市场上书籍数量、种类越来越多,知识和信息的获取变得相对容易。与此同时,书籍增多也造成了一定的负面现象,即士子不读书、不问学的情况,也随之出现。这些印刷文字和书籍,校勘不精,质量低劣,影响读者心目当中的光辉形象。朱熹针对学术氛围不浓,学术出版不严谨,图书市场粗制滥造的情况展开了批评:
大抵近世诸公知濂溪甚浅,如吕氏《童蒙训》记其尝著《通书》,而曰用意高远。夫《通书》太极之说,所以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终始,岂用意而为之?又何高下远近之可道哉?近林黄中自九江寄其所撰祠堂记文,极论“濂”字偏旁,以为害道,尤可骇叹。而《通书》之后,次序不伦,载蒲宗孟碣铭全文,为害又甚。以书晓之,度未易入。见谋于此别为叙次而刊之,恐却不难办也。《舂陵记》文亦不可解,此道之衰,未有甚于今日,奈何奈何![7]
朱熹认为,《通书》作为太极之说,可以明天理、究万物,并不能仅仅用“用意高远”“高下远近”来简单评价。林黄中祠堂记文“以为害道”。“蒲宗孟碣铭全文,为害又甚。”“《舂陵记》文亦不可解。”像这些书籍和文章,想要刊刻出版非常容易,只是内容和质量上不过关,会影响读者阅读,给读者造成不好影响。之所以会有这种评价,既与时人读书不精、用心不专有关,又与印刷术普及之后,图书出版变得相对快捷、容易有关。图书出版变得快捷和容易,那么,图书在刊刻质量方面就得不到充分保证。为了方便读者阅读,建立读者对图书质量的认同,恢复读者对图书媒介的信任,朱熹选择自己出版书籍。
第三,传播道学。随着印刷术的发明和逐渐完善,书籍传播作为古代大众传播方式,其优势越来越加明显。“关于朱熹的出版工作……今天已经难以知晓朱熹当年的心态究竟为何,不过从他本人的执着态度来看,印刷术似乎确实像一把利器,赋予了朱熹构建思想体系的强大力量。”[8]书籍传播相比口头传播而言,克服了口头传播转瞬即逝的缺陷,能够跨越时空距离,把知识通过黑纸白字永远保存下来。朱熹把图书作为当时主要的传播媒介,积极从事图书出版活动。把“有补世教”“传之来裔”作为其编辑出版活动的价值追求。[9]正是在这一更高价值追求的目标之下,朱熹出版了许多道学和儒学书籍,传播道德性命之说等理学思想。朱熹所到做官之地,出版道学方面图书,通过图书媒介传播道学思想,其作用已经大大超过了对出版事业发展所起的作用。
朱熹出版活动主要集中在福建建阳和漳州等地,外省则在江西、湖南、浙江等省。朱熹几乎每到一地做官,都会从事图书出版活动。正是朱熹的不断带动,朱熹弟子也在各地从事出版活动。②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朱子及其门人出版特色。通过出版活动,对当地的出版业起到了促进作用。“他(朱熹)的刻书对建阳书坊产生了一般刻书家所无法产生的巨大推动作用。”[5]
朱熹一丝不苟、严谨负责的出版精神,值得提倡。比如,他在写给汪尚书的信中,就某一附录是否合刻问题,与其讨论:“如其有征,即合刻之程书本卷之后。若其尚在疑信之间,则亦不必传也。”[7]从其讨论来看,朱熹十分注意史料的真实性和文章的质量,即使是合刻在书籍后面的一篇附录,也是严格把关,做到精益求精。若是文献无征,则“不必传”。显然,朱熹是把图书作为一种传播媒介来看待,代表着宋代理学型士大夫的媒介观,具备了明确的出版与传播思想。再如,朱熹在《与张钦夫别纸》中道:
侯子《论语》抄毕内上。其间误字显然者,已辄为正之矣。但其语时有不莹,岂其不长于文字而然耶?抑别有以也?顷在豫章,见阜卿所传语录,有尹和靖所称伊川语云,侯师正议论只好隔壁听。详味此言,以验此书,窃谓其学大抵明白劲正,而无深潜缜密、沈浸浓郁之味,故于精微曲折之际不免疏略,时有罅缝。不得于言而求诸心,乃其所见所存有此气象,非但文字之疵也。狂妄辄尔,轻议前辈,可谓不韪,然亦讲学之一端,所不得避。不审高明以为如何?人回却望批诲,幸甚幸甚。[10]
从朱熹的描述中看,朱熹既校正误字,又细查语句。而且在此基础上,究通义理。可谓认真至极。是把考据与义理结合较好的一位理学家。朱熹还指出,随便议论、批评前辈,做法不对,但对学问而言,又是不可避免。正是由于朱熹本人的率先践行与不断提倡,朱熹学术水平不断精进。朱熹钱穆认为,在中国历史上,除了孔子和朱子,再无第三人可与伦比。孔子开创儒学,朱子则集儒学之大成。“自有朱子,而后孔子以下之儒学,乃重获新生机,发挥新精神,直迄于今”,“朱子不仅欲创造出一番新经学,实欲发展出一番新理学。经学与理学相结合,又增之以百家文史之学。……故谓朱子乃是孔子以下集儒学之大成,其言决非过夸而逾量”。[11]
总之,朱熹作为一个出版家,在自己从事出版的系列实践活动中,形成了丰富而又独具体系的出版思想。这些出版实践活动与出版思想的史料,大多保留在与其友人书信当中。比如,朱熹写给刘季章的信中,讨论书籍出版问题:“乡日石刻及今所刊三册,劝其且急收藏,不可印出。乡后或欲更为此举,千万痛止之也。”[12]在这里,所刊三册,指的是《朱熹文集》。朱熹劝告刘季章收藏其刻印的三册图书③,不要另行雕印。他在与友人通信当中,经常就图书出版、版本得失等问题进行交流和讨论,这些书信材料非常珍贵,为我们探究朱熹为何从事出版事业,留下了丰富的第一手史料。
注释:
① 以“朱熹出版”为主题词,在中国知网上搜索,论文有:李士金的《论朱熹作为出版家的精神境界》(《编辑学刊》2009年第5期),林振礼的《朱熹:作为编辑出版家的评价》(《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方彦寿的《朱熹:一位特殊的出版家》(《福建日报》2017年6月6日)等。
② 林振礼对朱熹门人在福建、江西、浙江、湖北、广东、广西、安徽、四川、湖南等地的出版情况做了详细的梳理。具体参见林振礼的《朱熹:作为编辑出版家的评价》(《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第181页)。
③ 尹波、郭齐通过分析《答刘季章》和《答王晋辅》等书信,认为,《朱熹文集》在庆元四年,门人王岘尝请刻于庐陵。“王岘很可能已将《文集》镂板。若如此,则此为庆元间庐陵本也。”参见论文《朱熹文集版本源流考》(《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4年第 3期)。
[1]李致忠.中国出版通史:宋辽西夏金元卷[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8:111,180,111-112.
[2]方彦寿.朱熹:一位特殊的出版家[N].福建日报,2017-06-06(12).
[3]艾·朗诺.书籍的流通如何影响宋代文人对文本的观念[C]//沈松勤.第四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112.
[4]朱迎平.南宋文人参与刻书活动初探[C]//邓乔彬.第五届宋代文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20.
[5]谢水顺,李珽.福建古代刻书[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85,85.
[6]朱熹.答吕伯恭[M]//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4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59.
[7]朱熹.与汪尚书[M]//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4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48,54.
[8]王志毅.文化生意:印刷与出版史札记[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7-8.
[9]林振礼.朱熹:作为编辑出版家的评价[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4):180.
[10]朱熹.与张钦夫别纸[M]//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4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54-55.
[11]钱穆.朱子学提纲[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1,34.
[12]朱熹.答刘季章书[M]//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45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3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