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详(短篇)

2018-03-07 22:16李黎
西湖 2018年3期
关键词:赵老师情书老师

李黎

数学老师赵天然总是眉头紧锁,满脸悲戚。我们这群十四五岁的学生对此缺乏必要的经验,一直以为他在为我们的前途操心,操碎了心。于是,每当赵天然老师专门拿出一节课来体罚我们的时候,我们基本是怀着感恩之心。我们总是想,如果考试不好,多年之后我们就只能匍匐在泥土上,忙啊忙啊,除了腰酸背痛,大概还会啃得满嘴都是泥巴和狗屎。赵老师如此痛打我们,实在是为了让我们避免余生的悲剧,那就尽管打吧。除了我们,我们的父母大体上也是这么想的,当我们满脸坚毅或者嘴角红肿地回家时,他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我们以后会和他们大不相同的那份希望。

可很快我们就得知,赵老师不仅仅是为了我们着想,更为自己谈不上对象娶不到老婆而烦恼忧愁,是为了他那一天白白勃起数十次而怒不可遏。随着年龄增长,赵天然发现自己泡到一个男人的机会远远大于泡到一个女人。他到这所学校当老师已经第五年了(把两个班从初一带到初三,如今又把我们带到了初二),见过的相亲对象也有五十个,可他还是茕茕孑立,再往后就是孤苦伶仃了。他还年轻,可目光悲哀,充满了孤寡老人的无助和愤懑。

这一切都是因为穷。他家境原本尚可,就在他分配到本校成为人民教师的同时,他的父亲病倒,起不来了。老爷子辛苦了五十多年,突然倒了下来,顿时觉得这样也不错,干脆就再也不起来了。虽然病痛难熬,但是躺在坛坛罐罐中间的生活相对于以前的起早摸黑,还是很舒服,简直就是舒服死了。这苦了赵天然老师,原本挺好的前景一下子充满了中药味、汗馊味和屎尿味。他节衣缩食,穿着大专时的衬衫外套和鞋子,在同事们聚餐时红着脸走开。聚餐是拉近异性男女距离的好机会,每一次机会赵天然老师都错过了。等父亲病情安定,也就是不死不活之时,家里人张罗给他相亲,赵天然就穿着大专时的衬衫外套和鞋子,看着对面的女子,心里特别难过,身体又忍不住兴奋。他会一边勃起一边掉眼泪。女的只能看到眼泪,这画面也足够骇人的了,不像是幸福生活的状态。而赵天然为了掩饰上下两处的奔腾所带来的尴尬,只得坐着不动,任凭女方说什么他都不动,于是女方不得不匆匆走开,带着极大的恐惧远离这个泪流满面的怪物。

很快,赵天然老师连相亲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开始以怪物的形象在乡间出没,如果他没有人民教师这一身份的话,他大概会被人打死在田埂上,掩埋在庄稼地里。那段时间赵老师对我们的体罚也达到了一个巅峰,好多人被打得嘴角流血。有几次,我还有其他几个确实很调皮的哥们,被他拎起来往墙上砸,不等我们落地再飞起一脚踢在我们的屁股大腿上,我们软软地倒下,仰脸看着赵老师。我们知道他非常不顺,但不理解为什么把我们打这么狠,而他还要教我们两年。人生的艰难瞬间把我们击垮了,被打的人,要么默默流眼泪,要么哇哇地哭嚎起来,全身放松,瘫软在教室的水泥地上,也就是说,他被赵老师打回了婴儿状。

马宝才的哥哥马德华也是老师,跟赵天然是师范学校的同学,一起分配而来。关于赵天然老师的婚恋故事,我们都是经马德华和马宝才才知道的。马宝才是最为调皮的学生之一,赵天然完全不顾自己和马德华的交情,对他也痛下毒手。显然,他已经失控了。

赵天然老师把我们打得太狠,我们逐渐想着报复他。五月初的一个午后,在全班男生都被痛打过之后,马宝才召集我们几个出去谈谈。他愤慨地大喊:“你们几个,还有你,还有你,我们到后面聊点事情,哪个敢不去老子砍死他。”

最后这句让我们哈哈哈笑了起来,一是为了掩饰畏惧,二是因为这句话确实滑稽得要命,他张口闭口就是砍死谁砍死谁,可除了铅笔刀指甲刀之外从来没见过他摆弄过其他什么刀。

我们开开心心地去了学校后面的工地,一幢恢弘的教学楼正在建设,看上去无比破败荒凉。几个人围坐在一片瓦砾上,夕阳斜斜地铺在身上,我们不得不收敛笑容,制造出肃杀的氛圍。大家等马宝才发号施令,可他突然喊了起来:“疼死我了!”

他刚刚被赵天然打了大约八十个嘴巴,此刻两腮鼓起,像含着两颗糖,嘴里充满了童年的甜味。他这么一喊,原本肃杀决然的气氛全都没有了,我们纷纷喊起来,痛死了痛死了,随即就是叽叽喳喳地互相攀比,比谁被打得狠,有人甚至还把被打的地方裸露出来加以印证。大家都不乏夸张,人人脸上充满了得意,似乎被痛打一顿是一种荣耀。夕阳正落在广袤的乡间,落在我们常见的田地和树木之上,我们也像物产一样散落在广袤的乡间。我们生长、摇晃、奔走、呼吸、哀嚎、腐烂、攀比、诅咒、憧憬、茫然,一切都很自然,有时候痛,有时候冷。但这会我们特别开心,七八个人面面相觑,感觉挺好的。

孙国突然说,“我们不能老是比谁最惨啊,我们要想想怎么弄一下赵天然,不然他会越打越狠,说不定哪天就把你打死了。”他说着,随手一指,这个你,可以是我们任何一个。

“打死一个,他也完蛋了。”

“他已经完蛋了,所以才这么打我们,连马宝才也敢打,真的疯掉了。”

马宝才听了,挺挺胸,恢复了几分气概。他清清嗓子说,“我们哪天在银杏湖大道上等着,等狗日的过来,我们打他一顿,让他再也不敢打我们。”

这话立刻被讽刺得随风而逝。有人说,我们加起来也打不过赵天然。事实也是如此,只看外表,赵天然绝对是堂堂男儿,威风凛凛,国之栋梁,孙国大概能在他手下走几个回合,其他人只能是过去就倒下。一个家伙说:“就算我们打了他一顿,那我们也完蛋了,都会被开除,马宝才你大概会好一点,但也得留级到初一,重头读。”

马宝才又一次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挺了挺毫无肌肉的胸口,非常负责任地说,“赵天然就是没女人,想女人想得都要疯了,要不这样吧,我们冒充女生给他写信。”

这句话让我们大吃一惊,我们从未想到还可以这样。马宝才补充说,“让他神魂颠倒,那就不会打我们了。”

孙国是我们实际上的老大,他没有哥哥叔叔之类的在学校,纯粹凭借人高马大。听了马宝才的话孙国大喊一声:“滚你妈,胡说八道,我们怎么模仿女生写信呢!”

“我们的字一看就是男的写的。”endprint

“我左手写的字有点像女的写的,但只能写几个字。”

马宝才有点脸红,想了想说,“找个女的给我们帮忙吧,让她帮我们写。”

我突然尖叫:“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我可以找江雅琳帮忙写。”大伙看着我,很是奇怪,因为我长期以来既不能贡献武力也不能贡献智力,只是跟大伙一起玩,一道走。我之所以跟他们在一起,仅仅是因为我确实是一直跟他们耗在一起而已。

我害羞地把话重复一遍,难掩对马宝才的敬仰。我发现,他能文能武,武指的是他打算去伏击赵天然老师,文是他发现动武不行之后,立刻及时反省,致力于智取。他的文武双全激励了我,此外,我喜欢江雅琳,这件事是一个找她说话的好借口。

第二天我趴在课桌上,看着长发披肩的江雅琳端坐在我前排。课间休息时我戳戳她的肩胛骨说:“赵天然快要把我们打死了。”

江雅琳微微扭头,表示听到了,示意我继续说。

“我们一起商量着,冒充女生给他写情书。他收到情书之后肯定会温柔一点,不会毒打我们了。还有一年半才中考,争取骗他一年半。”

江雅琳还是纹丝不动,这是在示意我继续说。她如果不想听,会用双手捂住耳朵作背诵状。

“但我们的字一看就不像女生写的,你能不能帮我们写。”

江雅琳回头看看我,距离我很近,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身上的肥皂味还有食物的味道。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所在,近。因为如此之近,我毫无选择又真心真意地喜欢她。

江雅琳一脸吃惊,我赶紧解释说:“不是让你说自己喜欢上他,是请你帮我们写。你从小就练过字,写得太好看了,还能写各种字体,你可以写得不像你平时写的。”

“你就是帮我们写,要是被发现了,就说是帮我们写着玩的。”

江雅琳答复说,这件事很异怪,但她确实可以帮我一次。我必须写好内容,她只负责抄。

几天后我还是没能写好内容,因为我不会写。几个人开始恶狠狠地催我,那架势像是再不写就把我拖出去打一顿。我只得在晚上做作业时草拟一封某女生给赵天然老师的情书。那时我们作业很多,晚饭后睡觉前的五六个小时都用于做作业,一直趴在桌子前,一直把脑袋埋在台灯光线里。父母偶尔过来照顾一下,像看看庄稼的长势,临近十二点时催我睡觉。

我用粗壮的蓝色圆珠笔在普通的信纸上写了两页,第二页翻过来盖在第一页上面。构思这样的情书确实累,加上无数份试卷的轮番折磨,我趴在那里睡着了。原本打算眯一小会,但起不来。于是,父亲进来时看到了我那情书的第二页。他朗诵起来:

我想,我们能不能一起出去走走,在长江边走走,五月的江风吹在身上一定非常地舒爽,会让我们心旷神怡,心有灵犀,不说话也感觉胜过千言万语。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南山脚下走走,南山风景如画,四季如春,每一条路都很美。我们顺着半山腰走走,对身体有利,也可以说说心里话。以后,我们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但现在不行,毕竟还读书,一天不回家都做不到。以后真的可以,一想到以后可以,感觉现在还是很值得的。

我在父亲怒不可遏却又兴趣盎然的朗诵声中彻底清醒了,有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父亲读出了我对江雅琳的心声,句句都是我的梦想,这太令我感动了,几乎落泪。但随即我知道,这他妈的完蛋了,他一定认为我不务正业在给女生写情书。父亲连落款都读了出来:

对你仰慕向往、想跟你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的、爱你的ZZH

读完了,父亲冷冷地看着我,我发现我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承认这是我写给哪个女生的,确实也不是,但更不能告诉他这是为了让江雅琳抄了寄给赵天然老师的,说出来那就是一场风波,我大概会被打死。情书本身带来的羞耻感在积淀,我不说话,几分钟后父亲的怒气也到位了,发动了。他大聲问我,“你好好地不在这里做作业,写什么情书?你写给谁,ZZH是谁?是不是你们同学?是不是你的外号?”

我拒绝回答,父亲伸手一个嘴巴子打在我脸上。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出手,一个惊吓,往后倒在桌子上,碰翻了桌子上的水瓶和杯子,地上传来砰啪两声。声响中母亲出现了,像从热气里冒出来的一样。她伸头看了看父亲手中的情书,脸色更加难看。酝酿片刻,她对着父亲喊道:“你怎么能真的打他!”

“你看看他写的什么玩意,不好好做作业写这个东西。”父亲的话让我羞愧无比,我知道自己写得太令人作呕了。

“那你也不能打他啊,打死打残了你还不是要养他一辈子。”我还是不说话,虽然我听出了母亲话中的语病,典型的语文试题。

“谈对象!”父亲怒骂一句。我站在那里,眼泪都要出来了。

母亲说,“你不能伸手就打,问清楚了再想想办法,谈对象肯定不能谈,但是也不能说打就打,要好好教育才行啊。”我的眼泪哗哗直流,发自肺腑。

僵持了好一会,父亲大声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出去到水泥场上跪半个小时!”

我缓缓走出去,顾盼着跪下。果然,膝盖刚要碰到地面,母亲风一样来到身边,塞了一件旧衣服在地上,让我的膝盖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一刻钟过后,母亲冲了一杯麦乳精递给我,她不能阻止我跪着,但尽力让我舒服点。我一边喝母亲一边说,“慢一点慢一点,喝完喝完,这满满的一杯都是爱啊!”

那封情书被父亲撕碎了扔进灶膛里,但我不能也不敢半途而废,在第二天早自习时凭借记忆迅速写了一遍,交给江雅琳抄写。

江雅琳为了不暴露自己,想出了一个技术手段,把直尺放在纸上,在直尺上面写,以至于每一个字的下沿都完全对齐。我把信横过来一看,操,字迹秀气无比,而且每一行的下面都是一条直线,整封信有了一点印刷品的规整气味,也完全看不出来是谁写的了。

“ZZH是谁?”

“瞎写的,就是让他猜啊。”

“我们学校有名字缩写叫ZZH的吗?”

我说我不知道。过了好一会江雅琳又问我,“你说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写这三个字母呢?到底什么意思?”endprint

“郑智化。”

那所初中的校园有诸多色彩过度浓重的地方,大门就是其中之一。顺着国道一路往西,路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豁口,拐下去就是学校。一个短暂而陡峭的下坡直奔学校大门,大门及其后面的传达室就在坡道尽头。因为过于陡峭而短促,如果你不在国道上早早下车推行,那么就会冲出去很远,引得门卫冲出传达室在后面大声训斥。我就被训斥过几次,有时是忘记下车推行,有时是故意找茬。那些年,不找茬的日子让人痛不欲生。

传达室是两间小小的平房,住着门卫,外面一间相当于餐厅客厅,里面一间是卧室。卧室上开了个窗户,宽宽大大的窗台上总放着不多不少的信件和报纸。而这些信件和报纸又被登记在小黑板上,支在窗台下面供进出的人看到。如果黑板上有我们的名字,我们会理直气壮地翻看窗台上那堆信件;如果没有,而且很长时间没有,我们会带着质疑去翻看,以证明门卫大爷的工作没有纰漏。

那里总有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上面写着“地址内详”、“内详”,或者干脆不写,偶尔有一句和地址无关的话,带有强烈的抒情意味:“最后的问候”、“一个愿意陪你走很远的人”、“在雨夜想你”……每次看着这样的信我们都会很开心,会大声念出落款,随后狂笑。

但是我们很快发现,如果出现这样的落款,那么即使把信拆开,也看不出是谁写的。事实上我们拆了好多,一无所获。这类落款近乎暗号,敢于这样写的人恰恰是隐藏得很深的。

为了信封上的落款,我们几个在走廊尽头争论了半天。最后我怒吼一句,“信是我写的,也是我找江雅琳抄的,怎么落款听我行不行!”

几个人一听,充满了同情。孙国问我,“你怎么落款?”

“内详。”

他们一愣,失望极了,纷纷冷笑着走开了。

赵天然老师收到信之后确实温柔了好几天,脸色好转,语气温柔,这一切让我们更加恐怖。但他真的像是充满了希望一样昂首挺胸,大专时的衬衫外套和鞋子随着躯干的挺拔也变得颇有质地,磨损的地方隐约露出他鲜嫩的肉体。他偶尔会沉思,用手在空气中指指戳戳,大概是在计算需要等该女生多久。最小是初一,那么还有十年大学毕业,十年之后他年近四十了。不过,不等毕业就可以先把家安置起来,日子过起来,一毕业就可以吹吹打打地结婚。赵老师的人生在短暂的那么一会,在他目光所及的空间和手指所及的空气中,充满了幸福美好。

很快我又写了第二封信,内容和第一封很像,江雅琳抄了。第三封信我觉得不能像前两封那样雷同,于是风格一变,充满了问题:最爱吃什么,最喜欢的明星,最爱的运动,最大理想,最爱的歌,生日,最喜欢的书,最想去的地方,最喜欢的动物,最爱的人……这一连串的问题充分展示了少女的好奇心,最后我睿智地说,“你不要写信回复我,我也收不到。我想聽你亲口说。说不定等我毕业后你会变,我希望我能听到最终的答案,我希望我是你不变的归宿。”

这封信大概让赵老师把自己的人生彻底梳理了一遍,其中必然涉及到充斥他教师生涯的体罚学生这个环节。在幸福的净化之下他颤抖了,居然在发放试卷时,温柔地摸着每一个学生的脑袋。一个家伙考了98分,赵老师就摸着他的脑袋说,“考得很好,保持好。”一个倒霉蛋只考了68分,赵老师还是摸着他的脑袋说,“你要努力啊,再不努力就晚了,有什么问题多问问其他人,问我也行。”

赵老师的温柔陡然而至,让我们不寒而栗,心跳加剧,手心里和背上都渗出了汗。我们都觉得恐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以往,发放试卷即意味着有秩序的体罚,赵老师会在试卷上放一把不锈钢直尺,一寸多宽一尺多长,缓缓走进来,开始长达一节课的体罚。考了98分的人伸出手,挨两下,手背放在桌角。考了68分的人伸出手,挨32下,手背放在桌角。如果你不幸考了58分,那么就是84下,因为不及格是要翻倍的。有几个成绩很差的男女,往往只考四五十分,那么就得被打一百下左右,这么多下连赵天然都嫌烦,他必须就着节奏才能打完,大概就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如此这般,而眼泪和哀嚎也会随着击打的节奏而变化。如果你实在熬不过剧痛,把手缩了回来,不锈钢直尺就直奔脸颊而来,如果你有所防范或者本能地躲开了,赵老师的大长腿会扫过来,随即是拎起衣领一顿毒打。算来算去,大家都觉得还是打手最为划算,和其他被打成一团的人相比简直就是赚了,那么就打手吧。于是,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节课下来要打一千多下(100减去每个人的分数,再一一相加,就是打手的总数。记得不及格的人要乘以二)。除了啪啪啪啪啪,教室里其他的声音都自动地压抑着,躲避着。

相对于男生,女生的优待是,手悬空就可以,不必垫在桌角上。而赵老师对所有人的优待是,打左手不打右手,只有极少数人,因为上一次被打后左手上的伤疤或者红肿还在,会主动而缓慢地伸出右手,赵老师也就视而不见了。

我们已经习惯了啪啪啪啪啪啪,习惯了剧痛和眼泪翻滚而出,只希望它不要过于频繁,但从未想过会消失。现在,赵老师用摸摸脑袋的方式来代替打手,我们很多人都头皮发麻,似乎体罚已经升级为打脑袋甚至割肉剥皮之类的。

没有,赵天然老师耐心地把每个男人的脑袋都摸了一遍,女生这一次的优待是没有身体接触。下课后教室里一片死寂,大家不相信刚刚过去的一节课真实发生了。从初一第一次数学考试后,我们就明白,一次考试必须要经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才算正式结束。现在,我们不适应了,傻掉了。

马宝才和孙国率先发出了欢呼,他们大叫着站起来,紧紧拥抱在一起,一声声含糊不清的咆哮从他们的嘴里吐了出来,啊啊啊哦哦哦啊啊啊操操操。其他人深受感染,一起大喊,拍桌子,跺脚,对视着大叫,仰天长啸。女生不便像男生一样肆意,只能默默地流泪,肩膀耸动,眼含泪花,马尾辫真的像马尾巴一样起伏。很多男生想去找个女生抱一抱跳一跳,像庆祝一场战争胜利一样,可惜只能想想而已。总之,大家全都发现,上学原来可以不被打的,原来赵老师是可以不打我们的。endprint

赵天然老师对我们的安抚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们至少在他的课堂上显示出积极乐观踊跃兴奋的一面,每个人都饱含深情地看着他,犹如他是救世主,是救星,是领袖,是一代伟人,即将带领我们直奔光明灿烂和富裕的未来。赵老师本人大概也深受感染,越来越温柔地对待我们。我们突然发现,赵老师除了穷苦和凶恶,也可以温柔而阳光的,那么他为什么找不到老婆呢,这太令人遗憾了。孙国有次课间闲扯的时候就说:

“妈的,赵老师最近越来越温柔了,说话都那么秀气,搞得我都想嫁给他了。”

我们猝不及防,随即大笑起来,笑得人仰马翻,直到上课了还在呵呵呵笑个不停。我们突然发现人生原来是可以饱含深情的,开心可以无处不在的。

但赵老师的脸色在灿烂甜蜜之后,突然就一天天黯淡了下去。我们觉得很诧异,因为我们少数几个人都知道,江雅琳以一周一份的频率在写信,没有中断。我甚至到镇上的黑漆漆的新华书店里买了几本抒情散文的书来抄袭。江雅琳抄好之后,也是由我们其中之一投递到邮筒里,寄到学校,我们甚至看到了那封写着“内详”的信幸福地躺在传达室台子上。既然这样,赵老师还有什么不幸福的呢。

他大概是因为无法回信而焦躁。第三封信之后我又写了三封,累计六封信,语气和内容逐渐升级,首先在称呼上,就从“赵老师”、“亲爱的赵老师”,变成了“亲爱的赵”、“我亲爱的然”、“最爱的天然”,内容更不必说,简直就是热情似火,肉麻之至。可面对这些,赵天然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无从回复,无从交流,无法袒露灵魂和肉体,这实在太折磨人了。他每天用血红的眼睛扫描仪一样扫过每一个学生的脸,无论黑白胖瘦,无论土气时髦,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的鲜嫩青春,充满生机,可以揽入怀里,可以抱在手上,可以含在嘴里。但现在这一切统统都不能,连目标都不能锁定。这简直比没有收到信之前还要命。

赵老师焦躁起来,他极力克制着殴打我们的冲动,语言却开始变得犀利和无情,动辄用一些恶毒的话来评判我们的未来:

“你怎么对得起你爸爸妈妈,他们养你不如养一头猪。”

“你以后只能靠吃屎过日子了。”

“这个都不会,你脑子里是不是都是鸡屎。”

“你还是死了算了,这样教室也空一点。”

“要是我有权力就把你拖到花坛那里枪毙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

面对这些羞辱挖苦,我们一方面觉得相对于体罚它无足轻重,一方面更畏惧赵老师重拾体罚的法宝,于是我们只能笑着面对。是的,无论赵天然怎么骂我们,我们都只是笑,嘿嘿嘿,呵呵,哈哈哈哈。

有几次,某个人被赵天然给骂哭了,我们反而异常愤怒,课后立刻把他围住,责怪他,你妈的你居然哭了,你想干什么,想造反吗,你想过后果没有,赵天然可是随时会把你还有我们所有人打个半死的!你以后只能笑,不能哭……我们围住那个被骂哭的家伙,无论男女,继續大骂一通,于是那个家伙哭得更厉害了。哭归哭,等再次被赵天然辱骂的时候,这人果真不哭了,而是沉默,死死的沉默,像被粘住了嘴,顺带着整张脸都被粘住了,僵硬,冰凉,几近失真。

这样也挺好的,起码没有进一步激怒赵天然。

这些事我们几个都看在眼里,觉得害怕,就商量着情书这件事该怎么继续。是继续写,让赵天然陷入更大的焦躁不安,还是终止掉,让赵天然回到从前那种状态。我们不知道怎么办,这件事超出了我们的能力,无从控制。

最后大家一致决定,还是别再写了,用一些胡编乱造的信件把赵天然老师弄疯了,我们罪过就大了。何况几封信之后我们也得到了欢愉和舒坦,持续了一个多月,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们做好了赵天然再次体罚我们的心理准备,时刻准备着。几天之后,没有什么动静,大概连赵天然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收到信了,这让他倍感失落,来不及对我们下手。他大概还心存希望,以为下一封信太重要(主要就是说清楚自己是谁,几年级几班的)而耽误了。他就那么等着,对我们不打不骂不温存不关心。这样的日子真是难熬,我一度动摇了,想说服江雅琳再来一封,但我不敢擅自行动,也厌倦了和一群混蛋在一起讨论此事,就算了。

六月中旬,期末考试在即,我们都惶惶不可终日,几乎要把写信的事给忘记了。一天,赵天然老师突然怒气冲冲地走进了教室,把一摞白色信封狠狠砸在讲台上。我们几十个人全都抬起头,无比紧张地看着他。我们知道,坏了,赵天然砸信的动作和以往砸试卷的动作一模一样,那么接下来就是打手,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不绝于耳的那种,一打就是一节课的那种。但我们不知道那堆白晃晃的信封是什么玩意。

赵天然对着我们咆哮:“你们搞什么名堂,十几个人给我写信,你们是不是耍我,是不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找不到老婆就来同情我!”

我们集体哑口无言,谁也不知道这十几个人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更是被赵老师的坦荡镇住了,他第一次在班级里说起他找不到老婆这件事。

赵天然继续咆哮:“你们都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干的,还是一起干的,一个个都说喜欢我,每一个人都说要跟我结婚,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你们到底什么意思啊?”随着这声凄厉的追问,赵天然老师的眼泪喷薄而出,整个人咣当一声坐在地上,看上去他像是一个学生,被一个叫作赵天然的老师一脚踹飞了,悲惨地落在黑板底下。我们全都屏息凝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去看看那些信是什么玩意。后来,坐在前排的人说,他们看到了一两个信封,上面都写着大大的“赵天然老师收”和“内详”。

赵天然就坐在自己熟悉的讲台后面哭,一直哭啊哭啊,从开始时的啊啊啊啊,变成了嗯嗯嗯嗯,再变成哼哼哼哼,最后变成了大口喘气,那种悲痛欲绝把我们每个人都弄得不安起来,很多人跟着也哭了。连赵天然老师都这样悲哀辛苦,我们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谁敢说自己以后就一定比国家包分配的老师赵天然要好呢?说不定我们若干年之后一样地找不到老婆,没有后代,一个人忙啊忙的,生不如死,在黑漆漆的地方打个飞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鄙视。很多男生都放声大哭,女生跟着嘤嘤地啜泣,教室里哭成了一片。哭声在教室里盘旋,泪水在脚下打弯,原本灯火通明春风习习的教室一下子变得黑暗无边,我们都身陷莫名的悲哀之中,为此时此刻而哭,为生在这个乡镇而哭,为生而为人在哭啊哭啊。endprint

还是孙国,不愧是我们的老大,他突然站起来,不亢不卑地说了一句:“赵老师你别哭了!”

此言一出我们都吓坏了,大家叽叽喳喳起来,有几个人甚至不自觉地抱紧了肩膀,这样被打的时候会好受一点。但赵老师对此没有反应,既没有停顿,也没有更加悲切。

孙国又说:“赵老师,快下课了,你别哭了,我们陪你去厕所洗洗吧。”

厕所进门处有水池,三四个男生陪着高大的赵老师穿过空空荡荡的校园往那里走去。出了教室大家都停止了哭泣,尤其是赵老师,像刹车一样不哭了。我们几个带着忐忑穿过上课时间的校园,路过几个花圃。这些花圃里的花都一模一样,如何搭配布局、何时绽放等等,全都被安排好的,当然,仔细看会发现那些花花草草就是不一样,各自招展。快到厕所时,赵天然老师突然醒悟过来,转过身对我们大吼:“你们都给我回去!”

大家都愣住了,随即,我们站成一排,齐刷刷地往后退,像玩趣味体育。赵天然用缓和下来的语气说:“你们回去上课,上自习吧。”说着他走进了厕所,背影像是跳了一下,绷得很紧,犹如赶赴战场。

据说,赵老师在厕所里选了最靠里面的一个茅坑蹲了下来,脱了裤子蹲好,一直哭啊哭啊,哭到最后没有眼泪了,尿也滴干净了,还是没动。最后他大喊一声站了起来,在水池边使劲洗脸洗手,似乎手上有无穷的自慰带来的精液和羞耻,必须一次性洗干净。但这都是据说,或者说是编造,谁也没看到走进厕所的赵天然老师何时出来的,什么样。我们甚至都没看到赵天然走进厕所。他让我们回教室,我们倒退几步,觉得安全后一齐跑向教室,背对着厕所。

接下里的日子就是复习备考,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等我们过完半个暑假匆匆回来初三补课时,赵天然老师已经离开学校了,据说是去了南方。他没有像其他老师一样把我们一直带到毕业,这件事相对于他离开更让学校非常气愤,因为不好临时安排老师,学校从不提起他。我们的揣测是,赵天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年该怎么对待我们,是不管是否误伤了那个对他心仪已久的女生只管继续往死里打呢,还是保持那份难得而变态的温柔呢,或者干脆若即若离,他都没想清楚,于是就走了。

赵天然老师的出走留下了一连串的谜团。对于他自己而言,他心里最大的谜团是,最初的六封信是谁写给他的,显然是女生的笔迹,也像是女生的口吻,确定无疑是个女生。他会把这些信随身带着,珍贵地放在行李深处,紧要关头拿出来看看,感叹人生与时光。随即而来的疑惑是,为什么会在一天之内收到十几封写给他的情书。确实是情书,温柔无比,肉隐肉现,而羞辱是确定无疑的,那么事情的蹊跷就来了,既然只有一个女生给他写信,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女生知道他收到情书这件事,怎么会突然间十几个女生都给他写情书呢?到底是哪些人干的,或者干脆就是谁组织的?难道是最初那个仰慕他的女生发现他人面兽心,组织一群女生羞辱他吗?

我们没有第一个疑惑,那件事太清楚不过了,我们只是疑惑赵天然老师怎么会突然收到了十五六封写着“内详”的信,同时我们还很疑惑赵老师为什么就哭得天昏地暗的,该哭的难道以前没哭过吗?

这一切都不重要,随后的一年特别紧张,大家都得中考。中考第一次开始决定我们的人生,把我们分成各自不同的人。考试后大家作鸟兽散。赵天然老师似乎跟我们一起散了,相对于此后多年的分开,提前一年走人也就忽略不计了。

在帮我抄完第六封信之后几天,江雅琳约我去后面在建的教学楼那里谈谈。我顿时觉得头晕眼花,心跳加速,紧张,担心出丑,又觉得这本身就是羞耻。但我太希望能跟她一起出去走走,说说话,哪怕不说话,于是我就去了。

江雅琳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像一个跟班,更像是她存留在体外的一部分,肮脏龌龊又不乏真实。她一直没说话,我只得说话了。

“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她扑哧扑哧地笑了笑,以呵呵呵结尾,难听之极。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代表着紧张惶恐,但当时我不知道,以为她在嘲笑我,以为她在心里说,“你们一群人不是一有空就武侠来武侠去的吗,不是一有空拿拳头砸墙吗,现在怎么害怕了?”

那我就想,去他妈的,不怕。于是我哈哈哈一笑,不再多说。江雅琳递给我一个信封,白晃晃的,上面还反射着那一刻落在广袤乡村的阳光。让我感到温暖和默契的是,信封上右下角有两个硕大的字,“内详”。

我挤出一脸的微笑把信接过来,顺手撕开了,一眼看过去,看到了一封类似试卷的信,蓝色笔写着题目,“你最爱吃的是什么?”、“你最喜欢的明星是谁?”、“你最喜歡的歌是哪一首?”……好多题目,一眼看不到边。题目和题目之间的空白很大,红色的笔写下了答案,“桑椹”、“杜德伟、林忆莲、张学友”……

正在慢慢朝前走着的江雅琳突然转过来,尖叫一声,“你怎么现在就看啊!”在我没有听清尖叫声之前她就伸手把信从我手中夺了过去。可是,因为激动,我此前一直死死地捏着这张脆薄劣质的信纸,江雅琳刷地一下把信夺走,其实是撕走了一大半。伴随着哗啦一声脆响,她整个人冲向了在建的教学楼深处,随着脚步渐远,她消失在黑暗里。至于被她夺走的大半张信纸,是被她捏成黑黑的一小团消失在掌心里,还是被她随手扔进了风里,我也确实不知道了。

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手里捏着信纸的一角。被斜斜地撕破碎了。那上面有几行字,是问我的问题,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我看清了。

江雅琳问我:“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责任编辑:丁小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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