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父亲(十一首)

2018-03-07 19:36向迅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6期
关键词:江水大海

向迅

向 迅 一九八四年生于湖北省建始县,现居江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诗刊》等刊物发表一百余万字文学作品。出版散文集《谁还能衣锦还乡》《斯卡布罗集市》《寄居者笔记》等四部。

中年的江水

在这里,人们更习惯把那道江水

叫作扬子江,把浮沉于江中的岛屿

叫江心洲。可是,在我一次次乘车

往返于江北与江南

望着车窗外奔涌不息的山河之时

我都不曾想起这些

反复回旋在我心底的是:这些年

我被另外一道江水裹挟着

从心气猛如虎豹的上游

流落至山平水阔,人生矮了一大截的中游

在此期间,许多往事与故人

如同被洪水轰然冲走的一块块陆地

永无重返故里的可能

再次途经那道叫英雄气短的江水

五月的阳光在晃荡的水面掷满金币

轮船、货运船与挖沙船

如同与我同龄的兄弟,正加大马力

在中年的河道上向着落日的方向飞奔

隔着那列和谐号动车,长江大桥

以及悬置的一段时空

我听见了江水沉重的喘息

致父亲

从那个黄昏开始,你就成为

我们生活中的阴影和雷区

闪电时常划亮漆黑的夜空

瓢泼大雨被摁入记忆的深水区

你用你的死给我们上了一课

可我们依然像往年一样

善于编织不回家的谎言

母亲成为无人看管的孤儿

她在你的墓前种满了庄稼

土豆、玉米还有各式菜蔬

以前,你们水火不容

现在,各自闭紧了嘴巴

你的墓地緊邻你的父亲和母亲

在一条马路之下

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屏住呼吸

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只要想起那个万物安静的黄昏

我总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你好像刚刚离开我们

却又像已死去多年

再致父亲

梦境已演变成会面的巫术

而即便是在梦中

有时候你也已经死去

世间的一切不曾停止运行

衰老在你的同辈人中间

蔓延如同瘟疫。他们的白发触目惊心

他们的牙齿相继掉落

每天也有无数个新生儿诞生

他们啼哭嘹亮,完美无暇

让万物汗颜,自卑,惭愧

我总认为你还没有活够

可是很快——

我们就已适应你缺席的日子

而且在提起你时,总是显得无比慎重

要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把你遗忘

新长大的孩子们

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

曾经有你这么一个爱过我们的父亲

远方的陌生人

就更无从知晓了

把一条江水遗忘在郊外

我一次又一次途经这条江水

从它日夜仰视的天空

那里横着几座风驰电掣的桥梁

有时是从它的下方

一条比这个时代还要沉闷的过江隧道

贯穿这个城市的南北

却从未近距离地打量过它

跟岸边的六朝古都一样

它动荡不安的脸部

始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知道它离我的住处并不远

顺着一条马路一直向前

说不定就能目睹到它的辽阔

可我像是一只安分守己的鼹鼠

成天被困于空中楼阁

各种各样的迷魂术

柴米油盐和高出云朵的房价

偶有空闲,总有比看望一条江水

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就像把血脉遗忘在身体里

把理想遗忘在日常生活中

我把它遗忘在古都的郊外

那里有我未曾见识过的人烟与山水

也有我不敢面对的事情:

我的少年时代早已葬身鱼腹

而作为过渡期的中年

如同沉积于江中的泥沙

眼看着就要凫出水面了

灌木丛

我说的是海边的灌木丛。匍匐在那里

不可能把大海据为己有

也不可能和那些马尾松一样攀向天空

那架蓝色的梯子,总是被悬置在风暴的中心

当然是沉默的,比裸露在山坡上的

岩石沉默,比海堤上的礁石沉默

我们乘车路过它们时,也就没有听到一丝回声

看起来是那样平静,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

那一面倾斜的山坡,也因它们的存在

及时刹住了坠向大海的脚步

但在这个炎热的秋日午后

我在它们向陆地倒伏的身形上

依然看见了龙卷风的狰狞面孔以及大海的怒容

命运的爪牙啊,遍及每一寸国土

我说的这些海边的灌木丛,安静,浓密

披着一身比黄金还要响亮的盔甲

却捂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虚构的时间

这是我在一个无名小站

忽然想起的一个句子

那时,火车刚刚进站

到站的旅客,拖着笨重的行李箱

在六月的站台上留下一串串endprint

刺耳的回声。一个往嘴里递着纸烟

低头玩手机的年轻人

以及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戴着眼镜的

中年男子,被我捕捉在镜头里

逆光中,他们轮廓清晰

表情却与已经远去的二十世纪一样模糊

我们彼此陌生,素不相识

在站台另一侧的铁轨上

一列运送货物的火车停在那里

它全身漆黑,一声不吭

陈旧得就像被人们遗忘了上千年

列车上方,是密密麻麻的电线

它们把一座淡蓝色的大海

以及漂浮在海平面的白色泡沫

切割成了无数条碎片

而更远的地方乃至刚刚开始的六月

正被层层热浪包裹

南方的夏季已经来临

但是我知道,火车开过之后

我在这里所看见的一切

终将被世人遗忘

记忆一个星期六

我记得这样一个星期六:

我们从慵懒的睡梦中醒来

临时决定沿着那条叫作高庙的路

前往郊外。我告诉你

从湖北奔涌而下的长江

就蹲守在那条路的尽头

十一月的天空被浆洗一新

一口越望越深的井

涂满了灵魂的颜色

路边两行修行的苦楝树

挂满了表皮发皱的琥珀

我们在树下经过,偶尔弯下腰

拾起一两颗揣进衣兜

总也舍不得扔掉

柏油马路越来越宽阔

就要被一望无际的野草淹没

从前方缓缓降临的寂静

取代了建筑工地上的轰鸣

金色的波浪在树木

草葉和你脸上轻轻翻滚

六朝古都已成虚幻背景

秦淮风月也已销声匿迹

我们没有一直走下去

而是止步于一簇无名野花

一块无人问津的空地

我们捡了许多苦楝果

在那里拼写彼此的姓名

我们的身体里风平浪静

酷似这个季节的江水

长安集

那是快进合肥南站的时候,我在车窗里望见的

一个站牌名。尽管它在恍惚之间

就消失在上午斑驳的阳光中

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把它望了一眼

又望了一眼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就像这一天,我在火车站的

茫茫人海中记住了上洗手间后的父亲

向我蹒跚而来的身影

记住了浮现在他脸上秋天般缓缓燃烧的焦急

在武汉站的这个早晨,我们来不及挥手告别

我就兔子一般跑进了澎湃的人群

跳上了这列即将关门

在铁轨上制造闪电和旋风的高铁

那个时候,昨天刚刚出院的父亲

像一匹虚弱的老马,正喘着粗气,神色迷茫

他站在人群的前面,几句话卡在声带嘶哑的喉咙里

那个时候,我听见火车站全部的孤独

在顷刻间像未卜的前途一样压向了他

并命令他沮丧地坐下

安慰

那是在陵水椰田古寨

一坛坛装着毒蛇毒蝎的蛊酒

还在让我头皮发麻

几十个雪白的牛头骨

又豁然立在我的眼前

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

圆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

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

我的目光被钉在了它们身上

以及它们的目光身上

生疼,像被一根鞭子抽打

却不知道拿什么安慰它们

直至看到一盏马灯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

它们可以拎着这盏灯

回到多年以前的故乡了

望远

我们是乘坐电瓶车到的山顶

那里空旷得如同庙宇的大殿

我们凭栏为大海拍照

并谈论它的浩瀚与雄伟

“它随时都有可能直立起来”

但在我们的话语系统中

它自始至终都只是栅栏之外的事物

事实上,我们所在的分界洲

在陆地上远远望去

只是大海露出来的一截

青色背脊。而那块陆地呢

也不过是一座岛屿

恍惚

我们坐在湖边的条椅上,紧闭双眼

却大开肺腑。无数条鱼

在我们身边飞逝而过的光阴里游动

出没于湖中的一叠叠小山

浮动着浙江省五月的绿意

我们把手臂也展开了,这对笨重的翅膀

在如你腰肢一般柔软的柳丝下面

就要扑打着飞起来了

哦,大约是一朵荷花的尖叫声

惊醒了我们。那时正值中午

生长翡翠的湖水闪烁着金子的光芒

身披婚纱的云朵

把天空搬到了宽大的碧叶之下

拎着透明梦想的蜻蜓

像是能穿越时光的使者

正向着那朵娇羞的荷花

——一个仙境,滑翔而去

我们从梦中站起来,一脸恍惚地

向陌生游客打听断桥的去路

(责任编辑:哨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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