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宇 供职于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人民法院。在《钟山》《中国作家》《花城》《清明》《长城》《北京文学》《十月》等杂志发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一百余部(篇),作品被《小说选刊》等转载,收入《二○○九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出版有长篇散文《老浦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项目签约作者,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
引 子
记者这行当也挺滑稽,常要像苍蝇一样满天飞,说是作一些所谓的深度采访。我是记者。我之所以在“深度”前面加一个“所谓的”,是因为我的绝大多数出行都属于被动而为,不存在个人兴趣。这很糟糕,因为兴趣和工作一旦相排斥,最终苦的一定是自己。
像这一趟,我去西部,去青海采访,就味同嚼蜡,兴致索然。我市教育战线的几位同志响应号召,去新疆青海甘肃等西部地区,支援那里的教育。根据约定,他们在那边分别要待上一到三年,算是有期限的“扎根”。这样的干部,抛开家庭,自愿去中国西部支教,当然是令人崇敬的;遺憾的是,被我采访的这一位,是个自我感觉极好的年轻人,尤其是,在晚上的酒桌上,这位小先生酒后吐真言了。
白天我就感受到了他的夸夸其谈。三十岁不到,也该谦虚一点;毕竟只过来两年,把话讲得太满,左一个“扎根”,右一个“扎根”,满得溢杯而出,叫人听了反觉刺耳。果然,晚上一上酒桌,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又热情,小伙子经不住劝,喝高了。这一高,就把自己的老底直接兜了出来。
他兜底说,扎根是有期限的,要是没期限,那谁来?他又说,来西部虽然苦一点,但也实惠,起码是拿双份工资。他还说,这才叫政治,首先要有政治荣誉,才能谈政治。后来他交底说,他的丈母爹,岳父,是市里的第六把手,已经明确跟他谈了,好好干,干上两年,回去就是资本。最后他说,他把一切都想好了,不就两年嘛,忍着,憋着,怎么也能挺过来,到时候,他就像他岳父说的那样,有足够的政治积蓄了。
我不知道当地干部听了他的酒后真言会怎么想,但我觉得很难过。虽然我已经四十大几接近五十岁了,但有时候,也会有一腔热血,也会冲动,而更多的时候,会因为某一事件突然受到感动,常会有落泪的愿望;这年轻人,三十岁还不到啊,怎么就这般世故?我很颓丧,很懊恼,不知道回去以后这稿子该怎样下笔。在返回的途中,这颓丧和懊恼渐渐地就变成了一股气。老实说,我真的很生气。
我是提前离开那地方的。因为提前,回去不好交差,便决定不坐飞机改乘火车,起码,在路上可以多耽搁一点时间。直到踏上西宁至上海的列车,我仍未缓过劲来。我想起这一路上看到的苍凉景致,想到那县城里朴素的干部和百姓,想到真正扎根在中国西部的龙爪柳和胡杨树,就觉得,这趟西行确实很糟糕,回去以后想要完成任务,挺难!
我买到的是上铺。此前,在来西宁的长途汽车上,我就开始构思,为自己将要写下的文字排兵布阵。因为构思不顺利,其实是心理上的极度抵制,我的情绪一直不好。上了火车,放好行李,便直接爬到了上铺,躺下来。上铺空间逼仄,不舒服,但这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早点睡觉也属正常;虽然我一点睡意都没有。
在火车就要启动的时候,一帮男女才匆匆上车,因为人多,有点吆五喝六的意思。他们分别找好床铺,放好行李,而那时候,火车已经启动了。他们在我下面的床铺乱哄哄地坐下。从他们的对话里可以听出,他们的铺位比较理想,是中下铺;除了这一档四个床铺,旁边一档的中下铺还有几个铺位。
坐下以后,几个男人便聒噪地喊着要打扑克牌。女人们不赞成,说地方太小,茶几更小,施展不开。男人不听,稍作收拾即投入战斗。几个女人只好妥协地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打牌的男人也间或着插话。
从相互间的称呼里能听出来,他们多数担任主任一职,属于同一系统,但并不是一个单位的;其中一位打牌男人大概是上级领导,也是主任。只有一位女子,声音很嫩,被以“小”字相称,并被别人教导,由此可以推断,她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
后来听出来了,是三个女人,两大一小。她们聊天的话题,是刚刚接触过的一个西宁人,王主任。昨晚还在一起吃了饭,王主任喝多了,醉醉乎乎地把他们送回住处。到了宾馆,王主任却赖下屁股,不走,反复讲述他在酒桌上已经讲过的爱情故事。原来王主任也是东部人,已在西宁待了三十年,连口音都变了,变成了硬邦邦的当地口音普通话。他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大学生,在院校里谈了对象,对象是河南人,毕业后分配到西宁,为了爱情,他追随对象奔赴了西宁。当然,刚分配的时候,他也曾想过多种办法,想为她调动工作,调到他的家乡去。只是能力不济,没调成。他自己就过来了,夫妻俩这一待,就是三十年。
开始的时候,听他们唧唧喳喳地讲话,我还觉得很厌烦。但往下听,听到王主任的爱情主题,倒也觉得有趣。这类故事,我在书本上可是看了不少,但落在现实中,仍觉得脱俗,充满人情味。我睁着眼,望着近在咫尺的车顶篷,听他们插科打诨般地讲述。
列车员来为大家换了票,并要求打牌的人把窗帘拉起来。我弓着身,无声地把车票递过去,换了铺牌。
我想睡去,但没有睡意。而下面打牌的几个人,兴头正足。
然而,就在他们兴头最足的时候,车厢里的灯突然灭了。当然,说整个车厢里的灯全部熄灭,也不确切,我侧脸够头看一看,在车厢的低处,对面车窗的下方,倒是有一盏小灯亮着,放出少许黄光。打牌的人便在灯熄的时候喊起来,但声音不算大,是在等待,等着日光灯的再次开启。然而,灯始终不见亮。
便有人说:“哟,十点整。”又有人说:“十点钟关灯睡觉,火车好像有这规矩。”
几个人发起牢骚,都说现在也不困,哪能睡着?
这时,传来一个女士的声音:“钱主任,早上不是讲好的吗,大家都要讲自己的恋爱故事?还说这趟可能找不到时间呢,现在时间放在这里,想用都用不了。”
那位钱主任,估计就是带队的上级主任,说:“对对,听郑主任的,郑主任这个提议好!一人讲一个,现在开讲!”endprint
这一拨人倒是滑稽,扑克牌一放下,要講故事了。
当然,到了这时候,他们理所当然地都变得忸怩起来,互相推,谁都不愿意先讲。
那位钱主任发话了:“那就按现在坐的顺序,从郑主任讲起,一个一个转过来。”
郑主任却说:“还是从你们那边先来吧,从赵主任开始。”
赵主任也是一位女士,说:“干吗要从我开始,顺时针逆时针,哪个不一样?”
郑主任说:“我谈对象谈了十年,你们哪一位谈过十年?我放在最后吧,压阵。”
大家对她的“十年”产生了兴趣,问是谈一个谈了十年,还是谈几个?郑主任说,当然是谈一个,要是谈几个,那算什么!
这话起了效果,便不再争执,按照坐的顺序,由赵主任先讲。
我这小说,虽然也算如实记录,但毕竟是七个人,七个故事,略嫌多了。姓氏也繁杂,有的还不讲姓,只称某某主任,显然是姓氏后面的两个字。姓和名交叉在一起,容易闹混。所以,为了便于记忆,我决定打乱他们的姓氏,以《百家姓》的顺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分别按讲故事人的先后,一一套上,简单明了。其实我和他们素不相识素昧平生,姓氏只不过是个代号,过于当真,反而无趣。
这么一说,那位姓王的西宁人氏,王主任,为什么姓王,就不用多解释了。
当然,这是一个在语言上经我加过工的故事,我只会按照我的语言习惯书写。但可以保证的是,在内容上,我不会作一点改变。没必要。
顺便说一句,在他们讲述过程中,列车员来过两次,提醒他们早点休息,别影响了别人睡觉。可他们全都在兴头上,只是噢噢答应着,列车员前脚才走,他们便又接着讲下去。再往后,列车员也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一、叙述者:赵主任,女,中年人
不怕你们笑话,我可能属于最没有故事的。因为没有故事,所以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我的恋爱经历。现在儿子大了,读高二,我的经历就更没有什么可谈了。
我以前没有谈过恋爱。高中毕业前后,以及后来到机床厂,也有不少年了,我都没有谈过。好像,根本就没考虑过要谈恋爱。讲起来你们可能不相信,我丈夫,是我谈过的唯一的对象。——你看,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
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亲戚朋友、单位同事已经开始大面积地撒网,帮我张罗介绍对象了;我父母,看着我那些同学一个个地嫁人、生子,也开始着急起来,虽然嘴上不讲,见到媒人,也跟见到救星似的。但我不急,一点都不急,差不多就没有正面答应过人家。心很静。有人就说我太傲气。有两次,讲好了要去跟人见面的,见我这种态度,很不情愿的样子,就干脆一甩手,把那边推掉,给我一个大冷脸。
直到二十六岁的时候,我才正正经经地去见了一个。
既然是第一次正经见面,从心理上讲,还是有点梦想的。当然谈不上梦寐以求,就是在见面之前,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概念,虽然模糊,但也能描绘出大致的轮廓。说白马王子也行,说武林小生也行,反正那些想法,女孩子们都在脑子里闪现过。
可是呢,一旦见面了,和心目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一对比,感觉却又不同,很一般。不仅个头一般,长相也一般,说不出什么好,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总之就是一般化吧。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激情”。
当时,我们是在一个汽车站旁边的广告牌下见面的,是黄昏,介绍人在跟前。既然介绍人在旁边,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很呆板地互相问几句,就了事了。互相没有留电话号码,也没有留其他联系方式。
回来以后,等了两天,那边没有动静。
我还是要强调一下“第一次”。因为是第一次,所以谈不上到底是期盼还是恐慌,好像吧,在内心深处,既排斥,又有点渺渺的希望。那感觉,真的不好说,反正就是相当的矛盾。然后就想,人家肯定是没有看中我吧,没这个意思;既然没这个意思,我也犯不着去多想。这么想着,就开始打内心里去排斥,极力去排斥,不去想它。
这一招很有效,两天一过,什么也不想了。
过两天,介绍人打来电话,说你们是不是再约个时间,再谈一谈。——看看,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连起码的连贯性都没有。
我那时候,实在是不懂什么叫主动,从一开始就取被动姿态,也不管心里到底怎么想,反正,习惯于顺着别人的思路,也不多讲话。介绍人说定个时间,我就说,那你定个时间吧。介绍人就约定,第二天下午,两点半,还是在老地方见。
没想到,第二天下午,下了大雨。
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都是出租车;当然,就是到处跑着出租车,也舍不得坐呀!
其实下大雨也没什么,撑把伞,赶到汽车站,坐上汽车,中途再转一趟,也就是淋点雨的事。但是人啊,好像就有这个惰性,因为中间要转一趟车,就想,不如等一等吧,等雨下小了再去。就等呀等。可那雨,像是跟着拗着劲了,怎么都不见小。
我就这么等了整整一下午。等到把雨等小的时候,看看时间,已是五点半。也就是说,等这场雨,我等了三个小时,把天都等黑了。
既然天都黑了,他也早该回去了。我便重作打算,不用再去了。
但是,第二天一上班,介绍人就气汹汹地跑到我单位,把我叫出来,是兴师问罪的态度,说人家在那里等了三个半小时,到天黑了也等不到人!又说,小赵你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你再看不起人,也不能像玩猴似的耍弄人家呀!
你们看,闹出这种结果来了。
(插话:下雨又不是下刀子,你赵主任,太不地道!赶不过去,怎么也该想个办法,通知人家一声。)
对嗳,你们说得都对嗳。可那时候,没有手机,连寻呼机都还没有流行。
我向介绍人解释,可哪里能解释得通。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我的错。人家那么诚恳,可我呢?我当时就觉得,我是不是真的在耍弄人家?
想一想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还是太草率了,得罪了人。隔两天,我专门去了一趟介绍人那儿,是上门赔罪。介绍人见我态度诚恳,反而不好意思了,说,这小伙子其实挺不错,是个实在人,你没有多接触,接触一下就知道了。又说,我看你们可以再见一次面,深入谈谈,谈得来就谈,谈不来,断也不迟。endprint
也是。人好就行,别的都不重要。所以介绍人这么一点拨,我也就同意了。然后,她帮我们约定了再见面的时间。
这一约,就是一辈子。
(插话:讲完啦?你这故事太简单了吧?不该这么简单!特别是一开始讲的,不想恋爱,谁信呀!不合逻辑呀,应该是有原因的吧?)
这话,怎么说呢?……有一件事情,不知道算不算原因。
那是我的隔壁邻居。
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隔壁一家搬走了,又搬来一户。原来隔壁那一家,很霸道,大人孩子都霸道;新来的这一户很随和,不欺负人,与前面一家对比明显。这家有一儿一女。女儿大,比我大八九岁,玩不到一起去;儿子小一点,但也比我大三四岁,上初中。那儿子,文乎乎的,特喜欢看书,逮着什么书都看;我爸从单位的图书馆借书回来,他打个招呼,拿去就看,吃饭也不丢手。我妈就老是叫我向他学习。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他成了我的榜样。我那时懂什么呢?什么也不懂。
后来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通过考试,进了机床厂。在我进厂那年,他也正好大学毕业,从外地回来了,就分配在区政府。我们厂有单身宿舍,离家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骑自行车要半个小时,可我还是喜欢住宿舍。我车技不好,不敢在大马路上多骑自行车,就是节假日来回,也多是坐公交车。再一个原因,就是刚参加工作,对宿舍有新鲜感,也想在宿舍里多看看书,以后一旦有机会,就去参加考试。
我记得那是个礼拜天,是晚上,本来要住在家里的,脑子一热,又想回单位了。我妈送我出门,去汽车站。我妈总是对我不放心,虽然我已经虚十九岁了。
才到楼下,正好碰到他骑自行车回来。我妈就说,哟,小斌啊,从哪边回来的?他说送他姐,送她去上班。我妈说,你姐上班才几步路,也要你送?他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送送她,出门散散心。我妈就说,那你不能送送你小妹吗,现在等车,还不知道要等到几点呢!他一脚撑地,两手夸张地一提自行车龙头,将自行车掉了个方向,说,上来吧。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我妈说。我就对我妈说,妈看你!是嗔怪的意思,怕麻烦人家。我妈说,哟哟哟,怕什么呢,小斌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家要带你,你还挑剔!
——你们看我妈,讲的是什么话!
那天他就骑自行车带着我,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我坐在书包架上,动也不敢动。怎么不敢动呢?说心里话,我有点怕他。他也不凶,讲话文绉绉的,不像我们那些男同学和男同事,净讲脏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要说是自卑,也谈不上。所以在路上,他问一句,我答一句。但他问得也不多,都是我们单位的事。
我们单位宿舍,男女分开,女工宿舍是个单独的院子,不给男人进。单位里的男青工戏称我们宿舍叫“熊猫馆”。我们单位,男多女少,所以他们要这么说。
到了地方以后,本来我以为他跟我打个招呼,就要走的,可他没走。他说,我还能进你们宿舍?我说不能,有把门的,不让进。他说,那我们就在厂区里走一走吧。我点点头。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只有点头的份。
厂区很大,灯光远远的,他推着自行车,我们就在厂区的水泥路上走。我们聊了一些话题,都是不着边际的。我现在只记得一句,他问我的。他说:“你对我什么印象,有什么感觉?”我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崇拜。”
我讲的是心里话,我对他,的确是一种崇拜。
后來就没有故事了。什么都没有了。
(插话:这算什么爱情故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啊!结局发生在开始之前,太没劲了!赵主任你这是讲的什么故事?)
他死了。很突然。
也就过了两个月,到了夏天,有人喊他去江里游泳,他去了。他一向很稳重的,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去江里游泳?真是命该的。事先没有征兆,行为有点反常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敢回家。我胆子小,我怕见到他的死状。
……可那以后,他就成了一个影子,一直罩着我。我总觉得他没死,也不应该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骑着自行车过来,突然站到我面前。
我想我后来对恋爱的迟钝,可能与他有关。
后来的几年,我对他,有一种越来越说不清楚的眷恋感。
二、叙述者:钱主任,男,中年人
(轮到未婚女子了。女子推脱,说刚参加工作,哪有故事呀?几个中年人都说,那不行,大家都要讲,你们年轻人,活在当下,故事应该更多,更应该讲了!女子推不掉,方才说,那就等我想好了再说吧。坐在旁边的钱主任被大家推出来,讲自己的故事。)
我不想谈我的婚姻,我的婚姻没什么可谈的,不咸不淡,像白开水。
我就聊聊我的初恋吧。
讲起来,那是我十二三岁的时候,上初一。进入初中,我们到了一所新学校。那时候不像现在,那时候学生思想普遍“封建”,男女不讲话。我们班主任是个女的,别出心裁,上来就要求男女学生坐同一张桌子。我当时个头小,坐第二排。老师把她安排跟我坐一起。我们那时,初中是两年制,这一坐,就整整坐了两年。
那两年,怪得很,我受她欺负,而且心甘情愿。——这话怎么讲呢?当然不是打,不是骂;要打,她是打不过我的,要骂嘛,我们都不会。社会上的那一套,她没学会。就是要强,什么事情都是她说了算。我吧,我太木讷,知道有句话叫“好男不跟女斗”,就不跟她斗。时间一长,老是不斗,让着她,大家都以为我是怕她。到后来,不知怎么的,连我自己也认为我是怕她。就是一种习惯吧。
还有一个原因。有段时间,我特别贪玩,每天踢球,上课也想着踢球,成绩直线下滑。老师就叫她帮我,说“一帮一,一对红”。她还真来帮我了,要强的人可能都会这样,还到我家来。我家兄弟姊妹多,条件不好,父母见一个小姑娘来我家跑得勤,专门为我补习功课,就特别待见她,是打内心喜欢。我不情愿啊!她一个礼拜能跑好几趟,逼我默写课文,逼我默写英语单词,简直“人来疯”了!
所以初中那两年,我就一心想跟她分开。找过老师,老师义正词严,说你想干什么,门都没有!endprint
后来上高中,还是留在原校。分到新的教室,重新找位子。老师不管,由我们自己找位子坐。她先坐下,坐到第三排,她旁边的位子便空下来,没人去坐。我和她嘛,“一帮一,一对红”,大家都知道;也是巧了,那天我发烧,我哥骑自行车带我去医院,等我挂完水去学校,大家都坐好了,只有那一个位子空着。就像约定好了似的。
你看,不坐都不行!
这一坐,又是三年。中间还赶上分快慢班,我和她都进了快班。是高一下学期。分了班,还是自己找位子,她想都不想,直接坐到我旁边,习惯成自然了。
从高二开始,她对我的态度突然改变了,不大跟我讲话,也不再对我发号施令。相反,我讲什么话,不管讲什么,她都言听计从。我是后来才悟出来的。看看,整个搞反了!
我当时也搞不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说变就变了。后来,更怪了,她的成绩直线往下掉。我在班上成绩保持前三名;而她,连三十名都排不进。老师也觉得苗头不对,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回答不了,还跟老师一起分析。老师就怀疑,跑来问我,问我是不是欺负她了。我被她欺负惯了,哪敢欺负她呀!
往后,她的成绩一直就这样,忽上忽下,不稳定。
到了高考,我比较顺利,考上大学去了北京;她呢,只考上大专,留在本市,还是走读的。有一天,学校传达室有我的信,我一看,是她的,也没感到有什么奇怪。那时候没有别的通讯工具,都是写信,几个要好的男同学,一写能写几张纸。她那封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说很羡慕我,说自己太不争气了,一失足成千古恨,一辈子算是完了。我回信,劝她,说不一定非要去读好的大学,主要还在以后,靠以后努力。
后来,我们就通信不断。那些信我到现在还都留着呢。虽然通了许多封信,但我们谈得很单纯,从来没有谈过爱情之类的话题。
(插话:钱主任,你太青涩了!女孩已经开窍了,你感觉不到?没想到钱主任当年还是“青涩男”呀!)
真是,真的特别青涩。现在想起来,她从高中开始就有这方面意识了,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行动,该怎样表达。要我说,她其实也蛮青涩的。
我上大三那一年,她眼看就要毕业了。有一回,她在信上提出,要到我们学校来看看。我客套地说,行啊。然后,有一天,她突然就来了,还带了一个她的女同学,来到我们学校。那是个下午。我既感到突兀,又觉得无所谓,倒也没想什么。那时候,大学校园里已经有同学谈恋爱了,但比较保守,不大公开。
到了晚上,我们三个人就在学校门口的一个小饭馆吃饭,也简单,一人一碗水饺。我当时饭量大,不够,又吃了一碗面条。到了该掏钱的时候,我竟然不懂规矩,只顾低头吃面条;两个吃饱了的女孩,就那么干坐着,等我。然后,她的那个女同学便站起来,要去付账。她坐不住了,觉得很难堪,有意大着声音说,你别掏,叫他付账。我这才意识到还有两个客人等着我付账呢!我赶紧站起来,噢噢着,嘴巴上面还拖着几根面条。那狼狈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叫我惭愧。
后来她和她的那个女同学在学校外面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她一早就把那个同学打发开,叫她去天安门、故宫转一转,说来一趟北京不容易,要是不去这几个地方,就等于白来了。然后她一个人来学校,来找我。那天我逃了课,我们在校园偏僻的地方散步,两个人好像都没有什么话要讲,只是无目的地走路。后来,她突然把手伸过来,跟我拉手。哎哟那真是,我想都没有想到啊,很紧张,手突然就抖起来,抖得很厉害。
你看我,多没出息!我手在抖,她不可能感觉不到,两只手就牵在一起呀!
后来就没有任何结果。——我紧张啊,一紧张,还有什么戏?
到了下午,她和她的同学就回去了。
那件事情过去以后,她很快毕业了,分配工作,去了银行。正好那年年底,她姐姐结婚,她通知我,叫我去参加。我当时闹不明白,她姐姐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老是想不通。所以想来想去,觉得去了没意思。后来我给她打电话,打的是长途,从北京打到她们银行。我说我有事情,忙,回不去。她说元旦放假,你能有什么事?一句话就把我问住了。我支吾着,找不到理由,但还是推说我忙,回不去。她在电话那一头感到很失望,顿了好长时间。后来她说,你要真没时间,那就算了,随便你吧。
(插话:你真是死不开窍了!她的意思明摆着,就是想让你在公众场合露一次脸,算是公开你们俩的关系。她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你太不配合了!)
我还真不是不配合,就是不懂。是真的不懂。我想她姐姐结婚,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怎么也扯不到一起啊!
那个元旦一过,她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试着给她写了一封信,也没敢谈别的,就问她生活、学习方面的情况,她也没有回信。我就不好意思再写第二封信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断了。断得有点不清不楚。
后来?后来嘛,她结婚,我也结了婚,各自有了家庭,没有任何联系了。
三、叙述者:孙主任,男,中年人
(未婚女子还在酝酿,只好接下一个,由孙主任接着说。)
我的故事,怎么讲呢?我不知道算是浪漫,还是一点儿都不浪漫。
我吧,那时候也和赵主任一样,主要还是指望别人介绍。见一次面或两次面,我不满意,或者是对方不满意,和介绍人说一声,就算了。见过七八个吧,有一个是对方对我不满意,余下的都是我先提出来,两下就不谈了。
我记得,与她见面是在那年的年底,也是人家介绍的,前后见了三次面。第一次是在介绍人家里,后面两次,都是我去她單位,约她出来。反正也不远,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那时候,我在办公室工作,主要是搞文字,写总结报告,为领导写讲话稿。年底事多,又没有电脑,写材料全凭一支笔,在单位写不完,就带回家。我们那时候吧,加班就跟玩儿似的,哪像现在。现在年轻人一加班,就提出要领导请客,或者干脆要加班费;我们那时候,材料在单位写不了,就带回家,带回去了也感觉不到是加班,反正是自己的工作,领导给你限定了时间,写不了也得写。endprint
正好又是年底嘛,三个材料赶在一起,有总结,有领导讲话,根本就没时间去她那儿。起码有十来天时间,我只顾埋头写稿,每天忙到半夜,没跟她联系。她呢,也一样,没跟我联系。过后吧,材料赶完了,我去她单位,又赶上她出差。我就随口跟他们科的人说:“我姓孙,请你们转告她,叫她回来以后跟我联系。”但是,隔了很长时间,估计她早就回来了,她也没有跟我联系。
你看,就这样简单,就断了。
(插话:你这故事讲得蹊跷,缺乏真实感。你要是真想跟她谈,已经见过三次面了,她单位你也知道,怎么也能续上关系啊!)
你别急,听我说嘛。那一年我二十五岁。老实说,我对她是有一点小看法的;要不然,这关系不可能续不上。我对她的看法吧,讲起来可笑,是觉得她有点傲气。——傲气谁不会呀,有什么可傲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她对我的印象也是这样,也觉得我比较傲。真是滑稽,没办法,到现在还有不少人讲我傲气呢!我就不喜欢人家这样说!
不联系就不联系吧,反正那时候也没有手机,连BP机都没有。当然,事后想想,我心里就老不是滋味,好像总有个东西在那里硌着,硌得人怪难受的,也说不上是不是后悔。就想啊,可能还是我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你写总结,写讲话稿,人家也不知道,你干吗不跟人家解释清楚呢?
那以后,人家又为我介绍了一串对象,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似的。每次去见面,她好像成了个影子,成了个参照,那影子一直放在那里,抹不去。所以吧,对后来见面的那些女孩子,我都不大满意。
没办法,过了一年,应该是一年多吧,鬼使神差地,我又去了她单位,去找她。进单位大門,传达室的人问我找谁,我报了她的名字,人家告诉我,她已经调走了。我问调哪儿去了,人家说不知道。我当时吧,站在那里,连自己都不晓得应该干什么了。要是想进一步了解,也不难,打个招呼,进去,去她原先的办公室,一问就应该能问到。可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好像啊,正在做一件什么丢人的事情一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进去问人。只好打道回府,灰溜溜地回来了。
现在回头想呢,我当时就是一种傲气。既然对她感兴趣,也想再续前缘,那干吗不进一步了解,直到找到她呢?倒反而把它当成一种很丢面子的事情,真有点滑稽了!
然后吧,就像进入轮回一样,又是人家为我介绍对象,左一个右一个。见多了,连自己都感觉到很无聊,很麻木。虽然都不满意,但看看自己,岁数也大了,一晃都二十九岁了,就说服自己,勉强跟其中一位谈下去。谈了一年多,中间免不了磕磕碰碰,结婚了。
我这样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好像缺少诚意,所以吧,注定是不可能太长久的。所以婚后,夫妻关系很一般,既没有大矛盾,也根本谈不上激情,不死不活的,像是双方都能看到不远的将来。我这短暂的婚姻,讲起来实在没有多大意思,还是把它跳过去吧。
就是的,就是这样,结婚不到一年,离了,也没有孩子。两个人都不想要。
离婚后,过了大约一年,是春天吧,油菜花开花的时候,有一天我下班,刚出单位大门,迎面碰上一个女子。我看她一眼,觉得这人非常熟悉,样子虽然有点变化,但还是那种走路的姿态,脸模子也基本上没有变。当时就疑惑。等她走到我跟前时,她突然就站住了,对我说:“你,是不是孙……”我说是啊。在我说话的时候,我已经认出她来了。
——你看巧不巧,又跟她见面了!
既然在路上邂逅,这么巧,说明这就是缘分,是老天为我们安排好的。既然是缘分,我就不应该拒绝。所以吧,我们顺理成章地互相致意,然后也不绕弯子,再续前缘,又谈了起来。
其实,想一想就知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
事后我才知晓,是她故意安排机会,在我们单位门口静观几天,然后寻了个机会,造成一种邂逅局面的。
我们互相谈了各自的恋爱经历。她的经历也和我差不多,磕磕绊绊,一直不顺。中间谈过几个,都没有什么感觉;其中一个,她还和他领过结婚证,但领了证没过三天又离掉了,当然也不可能跟他同居。
她对我的感觉,就是在这时候才向我透露的。她说感觉就是特别傲,好像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但是后来,跟别的男人一接触,比来比去,觉得还是我不错。只是机会已经过去了,过去的想再抓回来,已不可能。她问我:“谈得好好的,你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连个招呼也没有?”我说:“误会,天大的误会。我后来还专门去了你们科,叫人转告你的。”她说:“没有啊,没有人转告啊!”我当时真是气急败坏,说:“你看你们那边人,都是什么玩意啊!”虽然解释开了,但她并不相信,不相信我会放下架子去找她。
她告诉我,她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前些日子,那个当年的介绍人无意中谈到了我的情况,说我目前还在原单位,还是老样子,只身一人。她当然不好意思接那位介绍人的话,只是将这一情况记在心里,然后,就开始找机会,找机会见面了。
你们看,这是不是也叫缘分,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我结婚比较迟,三十三岁;而她那时候,也已经三十一岁了。所以我的孩子比你们的孩子都小,小学还没毕业呢。
四、叙述者:李主任,男,中年人
前面赵主任说,她是最没有故事的。要说最没有故事的,应该是我。你们如果从中间听出点什么故事,也别在意,因为那是我自己制造出来的。
我们两家,讲起来应该算是世交。我父亲和她父亲不但是同事,还是老友。他们俩的经历出奇地相似,都参加过淮海战役,新中国成立以后都在津浦铁路上干过铁路公安,然后转业到同一个单位,机车车辆厂,都是单位的中层干部。当然后来有离休一说了,两个人也都成了离休干部。
因了这种特殊关系,两家来往比较频繁;虽然频繁,又不是吃吃喝喝的那一种。每一次两个人坐在一起,就是谈谈话,你谈你车间的事,我谈我车间的事,互相提个醒,出个主意。那时候的老同志,是很自律的。我就记得我父亲,文化程度也不高,和几个老友来往,基本上都是以谈心为主。两家的父亲来往一多,两家的母亲,自然就多了往来,家里有点什么东西,也喜欢互相送一送。endprint
我以前,除了喜欢看书,还喜欢画画,画素描,画简笔画。而她呢,开始的时候我跟她还真没有一点交往;她弟弟那阵子也想学画画,她父亲就让她弟弟来我家,跟我学。其实就是一点个人爱好,能学出什么结果来呢?包括我自己,后来也没朝这方面发展,他就更不用说了。学生时代,自己瞎倒腾吧。
我记得,有一次,应该是我上高一的时候,她和她弟弟来我家,是想看她弟弟跟我学画画。我当时,正在家里洗澡。我们那时候,除了冬天去澡堂,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在家里洗澡。家里没有卫生间,就是一个大澡盆,椭圆的,铝合金的,倒上半盆冷水,灌上一壶开水,就解决问题了。那天洗过澡,套上一件背上有很多小洞的背心,出来了。出来见到他们姐弟俩,一点也不觉得难堪。就穿着那件被狗啃过似的破背心,开始教她弟弟画画。我记得,那天画的是一个萝卜和两根大葱。一个方凳子在床边斜放着,上面铺上白粗布,为的是不反光,再摆上萝卜和大葱。然后拿一个画夹子,夹上素描纸。帮她弟弟准备好,由她弟弟来画,我在旁边指导。而她,就站在我身后,看我们。
后来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既好玩,又可笑;她到底是在看我们画画呢,还是在看我背上的那些小洞哟!
和当年钱主任一样,真的一点都不开窍。
等我们参加工作以后,两家大人照旧经常走动,而我们,各忙各的事,来往已越来越少。包括她弟弟,后来也没在那条路上发展下去,去做生意了。所以一隔好几年,也难得见上一面。
后来嘛,就是人家为我介绍对象,谈过两个,都不合适,谈了几个月就算了。但我们两家,倒像是从来也没考虑过这事一样。也的确,这样的父母关系,看上去像是自然而然,提到儿女问题,反而是最不自然的。為什么呢?一家人嘛!所以往往是,只提兄弟姊妹中大的或小的,那些挨不上边的;像我和她年龄这么近,只差一岁,反而绕过去,不提。
那一次,好像是过年前,她父亲生病,查出来胆旁边长了个东西,初步诊断是肿瘤。老爷子情绪低落,不思饮食,一再询问到底生的是什么病。一家人没了主张。我父亲每天都去医院,时常送点汤汤水水。那天晚上,父亲原是打算和母亲一同去的,但哥嫂那边闹了矛盾,母亲临时要去处理。我哥我嫂那两个人,真是没办法,动不动就闹矛盾,闹起来我哥就要动手,每次一动手,我嫂子就让她儿子跑过来告状,我母亲每次过去,必然要骂我哥一顿,然后低声下气地给我嫂子赔礼。一赔礼,两个人关系就好了,就把老娘忘到一边去了。
我跟父亲说,我也去医院看看吧。父亲说,你也该去的。语气中好像还带着一点埋怨的意思。——也是,两家关系这么好,好像仅仅是双方父母间的关系,与我们完全不相干。做上人的,能没有一点想法吗?我就骑着自行车,后面带着父亲,去医院了。
到了医院,他们一大家人都在,她也在。现在想起来,那天我们到了后,我和她家人都谈了些什么,我父亲又是怎么劝她父亲的,我现在都没法回忆了。只有一件事情,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眼前。
那是在我和父亲走出病房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全都出来送我们。那个病房是在楼下第一间,旁边就是楼梯和大门,大门上是棉布对开的帘子。所以,他们送我们出病房,也就顺带着直接把我们送出了大楼。外面很暗,不像楼内。父亲和他们道别,我就去裤子口袋里掏自行车钥匙。当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一张纸样的东西也随之被我带出口袋,掉到了地上。我当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我掏出来了,但我的反应像是慢了半拍,愣了一下,才扭头去看。确实有张深色的小纸片掉到了地上,不注意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我要说的戏剧性的一幕,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其实也没有什么戏剧性,就是一个细节而已。我低头弯腰,去捡拾那张纸片。想不到,在我的手伸向那纸片的同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并且,由于两只手动作的完全一致,我的头与那个人的头竟然撞在了一起。撞得不重,确实不算重;但因为动作来得突然,两个人都有点受惊的意思,对方那只手也本能地收回,把地上的纸片留给我了。
还没看到人,只看到那只手,我就知道是她了。
“五毛钱。”我直起身,把捏在我手上的叠起一道的五毛钱给她看一看,声音里带了点自嘲,既有表达对她弯腰捡钱表示感谢的意思,也有这钱价值本身不大的意味。
她看着我,一句话也没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她的略显慌张的动作,已经向我传递过来一种信息了。
(插话:这就叫心有灵犀,一个小动作,估计别人都没在意呢!是不是紧跟着,李主任就该对她下手啦?)
不可能!再怎么也不可能下手这么快呀!
回来后,我开始反思:我和她,就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要说我对她的印象,应该是挺不错的,就是没往这方面去想过。也没别的,两家来往过于频繁了,就是这个原因,思路被限制住了,不敢往这方面去想。要说是谁限制的,好像也没人限制。惯性思维。这现象蛮怪的,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无法提起。
至于她对我的印象嘛,我也知道,不会差的。
想想看,好几个人在场呢,那么细小的举动,又是在暗处,别人一点儿都不在意,只有她在意。就是我们头撞在一起,互相对视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在意。
回到家,连续两天,我想了好久,决定采取行动。
后面的故事就简单了。我主动向父亲提出,叫他不要老是往医院跑了,我来代替他,每天跑医院。父亲开始没反应过来,跟母亲直夸我,说我已经成人了,懂事了。后来事情有了进展,既成事实了,估计他也反应过来了,但也没说什么,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也就跑了四五趟,每天送一点菜和汤,我和她的关系就确定下来了。完全是心照不宣的。等我们确定下来关系之后,她告诉我说,当她第二天在医院里又见到我的时候,她马上就知道我的用意了,完全不用挑明。
既然知道了我的用意,后来基本上都是她比较主动了。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她父亲确诊了,并不是恶性肿瘤,一家人皆大欢喜。她家老爷子还真有点“人来疯”,以后逢人就说,他从死亡线上爬出来,是托了我和他女儿谈对象的福。——你看,这结果是不是有点滑稽?endprint
后来?后来嘛,五毛钱的纸币,被我们认定为恋爱的红娘。直到现在,只要见到那种纸币,我们都会相视一笑,什么话也不说,但特别地温馨。而那张特定的五毛钱,她专门定制了一个小相框,把它嵌进去,成了我们家的一件装饰品。
五、叙述者:小周,女,年轻人
(未婚女子小周,再没有推脱的理由了。几个人都说,你必须讲,你不讲,光听我们讲,那你太占便宜了!小周忸怩一回,只好开讲。)
我的经历,我不晓得算不算是恋爱。只能算是沾着点恋爱的影子吧。
现在是真正的电脑时代,体现在我们身上,就是我们在读大学的时候,班上同学,几乎每个人都带著一台电脑。要说用它来学习,其实是骗人的,玩电脑游戏,上网聊天,看电影,才是购置电脑的真正目的。但是向父母要钱买电脑的时候,都振振有词,说是用来查资料,用来学习。我想这种现象,从深层次上来讲,恐怕是大学生对高中阶段学习生活的一种报复。——你不是把我按在书本上,不给我玩吗?那我干脆,在大学的时候就玩个够!中国的教育制度,从这一点上看,也是挺失败的。
我买电脑,就是为了玩,开始玩玩简单的游戏,后来就是跟人聊天。反正时间多,闲着也无聊,加上在网上谁也不认识谁,可以放开了聊。
在网上,就认识了一个人,感觉到蛮有思想的,知识面也宽,什么都懂。起先大家都是穷聊,也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聊多了,对味了,互相交了底,知道他是男的,已经读大四了,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我告诉他,我是女的,也读大四。其实那时候我正在读大二。他又问我,在哪儿读书,我不说,反问他,他也不说。憋来憋去,他忍不住了,说既然是男的,就应该有点大丈夫气概,先告诉了我他所在的城市。我几乎没多想,就在电脑上打出一行字——“哪有这么巧,在同一座城市?莫非你已经探得了我的消息?”再往下聊,才知道还有更巧的,我们不仅在一座城市,而且在同一所大学!
当然,在网上聊天的人很多,也很杂;如果只有他一个,那就是百分之百的巧合了。聊的人多,通常都是泛泛地聊,不会告诉对方具体情况的。因为这一个比较特殊,对他印象好,所以双方才没有任何保留,交底了。其实也没完全交底,相当于他在明处,我在暗处。因为他是学生会主席,人所共知的;而我,还隐瞒了自己的年级呢,估计他会在大四的同学里到处找我。
他在网上一再问我,到底是哪一个。我抵挡不住,干脆下线两天。当然我并没有停止对他的了解。知道他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很活跃,经常教女同学跳舞;还听说,他父母是部队里的高干,每到过节或放假,都有轿车来接他;快毕业离校了,很多女生都送上门去,围着他转。
经不住他的一再追问,我就告诉了他,我不是大四,是大二,是某某。告诉他的当天,他就追到我们宿舍楼下,来找我了。
(插话:你动心了,被他的风流倜傥,被他那么好的家庭条件。小周啊,你马上就要下水啦!)
其实呀,我从内心是排斥这种男孩的。太成熟了,太成熟。年纪不大,那么成熟,叫人实在是不放心,不敢轻易跟他谈恋爱。接触以后,他虽然嘴上不说,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确,就是想确定这层关系。我说,学校规定不准谈对象的,还是以后再说吧。他说,现在男女成双成对的,已经把校园都挤满了,你看不见啊!但我坚持说,还是放一放吧,以后再说。
他很快就要毕业了。他好像等不及,又来找我,要约我谈一谈。谈谈就谈谈。那天我们定的时间是晚上,地点是校外,比较远的一个茶社。他先到,我后到,主要是怕被人看到。他跟我说了他的想法,说马上就要毕业了,如果能确定下来这层关系,他要考虑往哪儿分配的问题。我说,谈这个,为时太早了吧?我又说,我有点好奇,学校里那么多漂亮女孩子,你怎么没看中别人,想到要来找我呢?他说这不是缘分嘛,你其实蛮漂亮的,你自己感觉不到啊?我说我感觉不到,我太一般化了。他说,你有一种内敛的美,我就喜欢这种含苞欲放型的内敛美。
他一共约过我四次,有一次我要去听一个讲座,委婉地拒绝了,另外三次都去了,包括在茶社的那一次。和他接触,我很注意分寸,回他的话也很客气。有些话,比如像分配到一个城市工作的问题,我答不上来,干脆就不回答。至于他说的确定恋爱关系,我听了,只是笑一笑,也不看他,既没有明确表态说同意,也没有明确地回绝。
后来嘛,他离校了,因为离得远,两个人再没有见面。但他经常给我发手机短信。人家来短信,我也礼貌,回他短信。手机短信这玩意,其实最难反映一个人心情了,你想这样,但通过发短信,往往把想法表达成了那样,正好相反。现在啊,跟你们那时候完全不同;你们那时候,相互通信,手写的,写在纸上,才能表达出真实的思想感情。——等到我毕业以后,分到另一个城市,两个人再也不提恋爱话题了;短信发展到后来,也就是逢年过节慰问一下,变成了真正的慰问辞。
(插话:你干吗举棋不定呢?人家那条件,多好!你是不是想找更好的?)
说到这个话题,我就再讲一段吧。
我们班有个副班长,是个男生,和一般人不同。主要表现在两个地方:一是长相有点土气,不大爱讲话。因为他是从农村出来的,不讲话还好,一讲话,咕噜咕噜的,很难听,也听不懂;他刚来上学的时候,那个头型啊,就跟《山楂树之恋》里的那个老三一样,土得掉渣。而且我估计,他也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电脑的同学。二呢,是他内心里,有一颗奔放的心。这和他的外形正好相反,形成鲜明对比。开始老师叫他当副班长,大家还都很不以为然;后来知道他的水平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也都没话了。
大二那一年,有一次系里组织我们三个班的同学出去郊游,其中一个项目,就是搞诗歌朗诵。他写了一首诗,班主任安排我来朗诵。你们知道,很多女生都喜欢朗诵,朗诵是女生的天性,我也不例外;但我不会写诗,一句都写不来。我们不是学文学的,不学文学,就觉得文学特别神圣,高不可攀;所以会写诗的人,在我们眼里就非常了不起,都是伟大的诗人。我刚才说了,他虽然会写诗,可他地方口音重,不适合朗诵;往台上一站,嘴一张,非把人的大牙笑掉了不可。endprint
把诗拿在手里,一看题目,叫《拥抱春天》,下面是一行一行的诗,像楼梯一样排列,蛮长的,有好几页纸。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风格,叫“楼梯诗”。他那首诗,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其中几句,有一句是:“拥抱我吧 / 这充满动感的 / 躁动不安的春天”,还有一句是:“啊,拥抱啊,拥抱我 / 这令人震颤的时光 / 像我们活泼的、蹦跳的生命 / 像浪漫流淌的溪流 / 那儿,流淌着我们的青春”。
这样的诗怎么朗诵啊?太浪漫,太奔放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正,我是读不出口。当然我也知道,那几个“拥抱我吧”指的是拥抱春天,拥抱生命,跟他、跟我都没有关系;可放在诗里,要朗诵出感情来,还是没办法念出口。
我跟班主任说,这个我读不来,实在不好读。班主任看一遍那诗,知道我为什么为难,也没讲什么。到了朗诵会开始的时候,我干脆临阵逃跑了,否则难堪呀。后来那首诗,好像也没有交给谁去朗诵。
这件事过了以后,我对他,好像就有了一种歉意。像是欠了他什么。
他不像其他男同学,也不像那个学生会主席。他知识面其实很广的,不但会写诗,还会刻图章,还会打篮球,还会写美术字,可他从来不愿意表现自己。朴实,另类。
对他的感觉就发生了很大变化。有一阵子,见到他,也不敢看他;视线正好对上了,也赶紧躲开。——怎么说呢?就好像那里面包着一团火,别人看不见,但我能看见。
对他印象越来越好,在不少场合,已经表露出来了。可就在这时候,那个学生会主席出现了。本来,网上的事情,我是不当真的;可那位,已经到了跟前,就在本校,没法避让啊。而这样的事情,传起来很快,全班同学全知道了。
再一个原因,也怪副班长,太不主动了。和那一位完全是不同的两类人。
到我们快毕业的时候,大家都在为各自的去向忙活。我找了个机会,问他,毕业以后去哪儿?他说他要回去,回家乡。我说你家在农村,那么远,回去有什么意思?我说我在家是独生女,我是必须回去的。——我的意思已经很明了,就是希望他能从我的角度多考虑一下,争取分到我这边来。可他一副固执的样子,仍然坚持说,要回去。
毕业后,他真的分回老家了。后来他来过几个电话,我也不是太热情,也学他原先那样子,不咸不淡的。再后来,电话没有了,关系就断了。
(插话:哎呀小周,你不觉得,你在哪儿出了问题吗?不好总结,还真不好总结呢!但我现在怀疑,你会不会再回过头来,回头去找那个学生会主席!)
你猜对了。……我还真的又去跟他联系了。
我给他发了个手机短信。是在端午节前,把别人发给我的一条短信转发过去的,“粽叶飘香,万水千山粽是情”,就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把“总是情”写成“粽是情”。现在人没别的本事,就喜欢篡改别人的东西。他很敏感,馬上就回了一条短信,又给我来了一封信,手写的。告诉我说,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常常会有孤独之感。
他在省会城市,又在省级机关工作,条件的确优越。这我要承认。我们互相通了几封信,也打了不少电话,关系基本上算是挑明了,只等着下一个节日,中秋节或国庆节,他来我这儿,把关系固定下来。
也是巧了,我先前的一位大学女同学,也分在省政府,出差来我这儿,把我叫到宾馆,聊了大半个晚上。我们谈到很多同学的情况。我试探着问起了他,学生会主席,她忍不住地说:“他呀,我看他都快要成流氓了!和那么多女人不清不楚,他也不嫌累!”
我吓得没敢再问,心已凉了。
我就对他冷淡下来。也没说什么原因。没什么好解释的。
而那一头呢,副班长那边,突然又开始跟我联系了。打电话过来,热情洋溢的,是开窍了。可现在,一切都既成事实,他那么远,以后就是成了家,也不方便。所以在接到他第三个电话的时候,我干脆告诉他,我已经结婚了,才结的婚。他听我这么说,在电话那头直发愣。后来也就不来电话了。
(插话:乖乖,小周现在学坏了!不单纯!已经学会提前结婚了!)
六、叙述者:吴主任,男,中年人
我的经历,跟你们的故事都不太相同。我的经历,怎么说呢,应该说跟爱情无关,或者说,是“反爱情”的。
我家在四川农村,地处山区,弟妹多,家境很差。我要说我家的差呀,你们可能一个都不相信。早几年,家里房子小得,一张床拱几个人;没有炉灶,好歹有一口铁锅,三块砖头往地上一支,把铁锅架上去,就撅个屁股在下面点火烧柴了。后来日子好过一点,能吃饱肚子了。我是老大,我下面紧跟着三个妹妹,再下面是两个弟弟。因为有女孩,我是老大,是男人,就不干活;我要干,父母也不让我干。为了供我一个人上学,三个妹妹各上了几年小学,就休学回家做农活去了。我大妹妹最惨,连一年学都没有上到头。她想上学啊,哭啊,闹啊,我父亲上去给她一耳光,打得很重,差点没把她打聋。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考上县高中,然后又考上大学的。
家里人不叫我干活,我自己要干。穷嘛,不干活,不挣钱,谁帮我负担那么多生活费呀!从大一开始,我放假就很少回家,一是为了省路费,主要的,还是为了挣钱。去饭店打零工,洗碗洗盘子,去百货公司帮人拖货,这些都是最简单的活计。就是累一点,没有技术含量。一天挣三块钱,我也干。这么干着,路子就干开了。
到了大二,我在上学读书之余,已经做起了生意。也简单,就是买回来一些学生常用的生活必需品,堆在宿舍里,卖给周围的人,薄利多销,然后定期把钱寄到家里去。因为是在学校里销售,没有一点隐蔽性,校方很快就知道了,遭到了批评,很严厉。当然,也怪我,做得确实过分,本来是睡下铺的,把上铺的同学劝到其他宿舍去“拼床”,我自己挪到上铺,把下铺的床空出来,堆货。劝走一个也罢了,嫌不够,干脆把旁边一张床的两个人一齐劝走,空下那张床的上下铺,也拿来堆货。我把各种货品分门别类,呈梯形排开,上面贴上价格小标签,还写上“购买十个算批发,价格优惠”。——你们看,正儿八经搞起一个小超市了!endprint
校方要追究我的责任,可所有认识我的同学,包括那些上门来买我东西的,都支持我,找校方去理论。现在想想,那些同学真是热血青年啊,也不要我出面,他们越俎代庖,自己就组成一伙,帮我去理论了。大学生,到了这时候,优势比较明显,自主能力强,凡事都能讲出道理来。要是论打架,他们肯定不行。为了我这事,整个校园一时轰轰烈烈,差不多都要搞出一场辩论会了。后来还是学校领导让了步,不仅没有处理我,反过来还作为克服困难、自强不息的典型,在大会上作了表扬。
要说在校期间,有没有女生对我好,应该也是有的。我记得我们班有个女生,字写得不错,对我,也有一点意思。她表达的方式与别人不同。有一次,是放假前,老师留下她和我,要我们俩帮着誊抄几份学生材料。办公室里没人,就我和她。她说:“你这人很独特,跟别人完全不一样,我打算好好研究研究你。”
我们的关系就是通过这句话引出了头,然后逐渐深入的。
但我不想这事,几乎不想。就是想一个长远目标和一个近期目标。近期目标嘛,就是好好做生意,寄钱回家,暂时改变一下家里的面貌;长远目标呢,就是好好学习,把别人谈对象的时间,全部花在自己学习上,将来嘛,要彻底改变自己的面貌。
(插话:急功近利了不是?吴主任,你要是有这种想法,那你恋爱,就比登天还难。恋爱嘛,首先要博得女孩的欢心!)
那也不一定,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农村孩子,你们不知道,奋斗,有时候就是迫在眉睫的事。
跟你们想的一样,后来嘛,毕业了,这层似是而非的关系,也就不了了之了。
工作以后,也跟你们几位一样,落进了需要别人介绍的模式。可介绍了几个,我都不满意,见一面,就一口把人回绝了。后来,工作几年,交的朋友多了,有一个朋友经常来我们单位,隔两天就要来一趟。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找我,后来才发现,他找我是假,其实是看中了我们局的一个女孩子。
他终于向我提出来了,要我帮他介绍对象,向这个姑娘提一提。
说心里话,我不大喜欢干这种事。喜不喜欢干这种事,是天生的;像我,打心里讨厌。可人家提出来了,也算是下了多大的决心,你要是不去落实一下,也不够朋友。况且他也说了,这事嘛,权当一提,至于她愿意不愿意,那都不怪我。
有这话垫底,我就踏实了。那天中午,逢着她来我办公室借订书机,我就当着开玩笑似的把这话说给她听了。你们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我还以为是你呢。”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还傻乎乎地问了一句:“是我什么……?”
她像是有点带气,不真不假地说:“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呢!”
——你看这话提的,引火烧身了。
(插话:到了这时候,你还没有想法呀?你要是发育健全的人,有七情六欲,那你就應该有想法了!工作几年下来,你也二十五六岁了吧?)
还真是,二十六了。
要说不想,那是假话。做梦都想!
比如这一位,论条件,人家不知要比我强多少倍!家是城里的,父亲在政府机关工作,母亲是中学教师;她本人也是大学毕业;家里除了父母,只有她和妹妹两个人。长相嘛,我不想多说,没有人夸自己老婆的。我这人啊,太认真,优点缺点全都集中在这个“认真”上;说到底,是死心眼。她既然已经讲出了这话,我不能不想啊!回家以后,睡不着,就反复想,——“我还以为是你呢。是你自己。”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纯粹的开玩笑呢,还是真的对我有意思?按说,她也算是一个严谨的人,和我讲话,向来也比较小心;男女授受不亲,总不该开这种玩笑吧!
这么想了几天,我就觉得,我应该跟她好好谈谈。憋在心里,难受啊!
那天晚上我加班,赶写一个材料。我看斜对面,她的房间也亮着灯。我便过去,问她怎么也在加班。她说她没加班,处理一点私事,搞一个同学通讯录。我跟她聊了几句,现在想起来,聊的什么内容我忘了,反正是干巴巴的,甚至有点尴尬。然后,我话锋一转,郑重地说:“我想找你谈谈,谈个话。”
(插话:哟,很有领导风范嘛!接下来,你该对她施加淫威了吧?当然,我估计你会请她先吃个晚饭,在吃饭的时候软硬兼施。)
哈哈错了!我这人,天生小气。这没办法,家境、环境、成长经历造成的;想改,也要慢慢来,不是那么容易的。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和她还都没有吃晚饭,可我,想都没想过要请她下馆子,要以利相诱。
我很正儿八经地跟她谈话。怕人进来,还特地把她办公室的门关上。其实那时候早已下班了,局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现在想起来,当时她坐着,我站着,那场面都滑稽。我告诉她,我的家境很不好,我个人,性格也不太好,比较要强,好胜,有时候可能还会有急功近利的想法。等等吧,反正讲的都是缺点。
等我大致讲完了,她说:“你跟我讲这些干吗?”我说:“我好像突然感觉到,我应该恋爱了。”她没有急着接话,只是看着我。她看我的眼神,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说不上是什么意思,既不像是欣赏,也不像鄙视;就是那种感到很突然,不大能一下子接受的意思。
我这人,也够要强的,当时被她看的呀,真想马上转身,甩手出门,再也不理她。
她看着我,半天才说:“你讲的都是你的缺点,可我看到的,全都是你的优点。”
你们看,有这话作基础,关系进展还会有什么阻力?基本上就明确下来了。
现在讲起来,那天我做得也真是过分,谈完了,她说她要回家了,我也没有挽留她,只说有机会我们再谈。然后她就锁了门先回去了,我继续加班。
我们结婚的时候,正好赶上我母亲生病,我跟她商量,是结婚办喜酒要紧,还是治病要紧?她说当然是治病要紧。我们就把用来结婚的钱全部寄回去了。所以我们结婚,只领了个结婚证,没办一桌喜酒。虽然钱寄回去了,但我母亲的病还是没治好,不久就去世了。
我对她说:“我委屈你了,我欠你一辈子!从今以后,凡事,我听你的。”endprint
她家只有她跟她妹妹,虽然在城里,但旧观念还比较重。她父母的意思,是想等我们有了孩子后,能随他们家姓;虽然没有直说,但我已经感觉到了。不待她提出,我就首先挑起,说等我们生了孩子,就随你家姓吧。所以现在,我儿子就是随她姓。
虽然钱少,没有多少积蓄,但我观念还是比较新的。我们结婚不久就在城里买了房子,搞了装潢,按揭,每月还贷。这我不怕,生命不息,还贷不止,过日子嘛!房子贷款还完了,前两年,我又花三十几万,买了一辆车,奥迪。逢年过节,或是歇公休假,我们会一家三口开车出去。我喜欢冒险,到处跑,这一片,中国西部,我也开车来过。她胆小,不敢学开车,我说这没事,我一个人开就行了。
噢对了,还有,就是家务事基本上都是我来做;她要做,我也不让她做。最早是从我父亲开始的。那时候我父亲身体不好,我从老家把他接过来,在城里看病,就住在我家里。她又要上班,又要忙孩子,还要忙家务。我就说,家务活你别问了,我来做吧。就从那时候开始,我大包大揽,烧饭,炒菜,洗衣服,样样都来。
我现在,也算是全才了。
七、叙述者:郑主任,女,中年人
该我了。前面我说“压阵”,过分了。我的经历跟大家差不多,能压什么阵呢!不过,我谈对象,前前后后,确实超过了十年。
我很早就参加工作了,十七岁,高中才毕业,就进了公交公司。我们那时候,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进了公司,就跟着师傅学汽车修理。公交车,车体大,部件笨重;那时候啊,我又瘦又小,扎两根小辫子,拿个钣手都吃力。学了一年时间的汽车修理,上面就来了通知,说驾驶员人手不够,要我们这些新招的女职工全都去学开汽车,当驾驶员。
那时候啊,对驾驶员这个行当还是比较好奇的,觉得好玩,那么大个铁家伙,人一坐进驾驶室,脚下一踩,手上一动,就自己跑起来了。在学修理的那一年,对那些驾驶员也特别羡慕。那时候学驾驶也正規,吃住都是在驾校;不像现在,学上两个月,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驾照。经过半年多的学习,才拿了实习驾照,然后,就上路了。
当然,上路的时候,由我们一位同事、单位里的老驾驶员做我的教练。
说老其实并不老,就是驾龄长一点,但也顶多五六年。是个男的,比我大三岁。在当我的教练之前,也曾见过几面,互相不熟悉,谈不上什么印象。在路上跑了一阵子,每到十字路口、拐弯口,或是上桥下桥,他都会像驾校教练那样,“带刹”、“油门”或“退二档”、“加档”之类,吐字不多,但很清晰,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渐渐地,对他就产生好感了。当然,也只是好感,谈不上别的想法。
跑了一个来月,驾驶水平越来越高,他虽然坐在我旁边,往往是,从起点到终点,他也不用说一句话。有一次天晚了,是最后一趟车,车厢里一个乘客也没有,他坐在我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感觉很明显。我就对他说:“你想抽烟,你就抽吧,反正没有乘客。”他其实烟瘾不大的,可那天,我一看就知道他烟瘾上来了。他说:“车内抽烟,太不礼貌了。”我说:“没事,又没有外人,你抽吧。”他便点上烟,迫不及待地抽几口。从他哈出烟气的声音里,我能听出他解馋后的惬意,以及对我的感激。
跑了两个来月,我越跑越熟。有一天,是早班车,他一上车脸色就不对。我意识到了,等汽车开出起点站的大院,我说:“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看出来了。”他说:“唉,早上遭小偷了。”我问偷了多少钱,他说:“钱倒是没偷到,可我妈被吓着了;那家伙临跑之前,亮出一把小刀子。”我身子一抖,汽车也随之抖了一下。他赶紧提醒我说,别走神,然后说:“我出门的时候,我妈有点神神道道的,我不放心。”我说:“那你回去吧,回家去看看,看要不要上医院。”他说:“你一个人开车,行吗?”我说:“有什么不行的?跟你跑了这么长时间,你还不放心呀?”他说:“那我回去看看,看看就回来。”我说:“不急,你千万不要着急。”他又反复叮嘱我一通,然后才下车。
他下车后,我一路上就老是想着,要安全驾驶,安全驾驶,可脑子里又总是闪出另一幅画面,一个小偷在凌晨的时候突然亮出一把刀子。这么老是走神,到了跑第三趟的时候,还没驶出起点站,只是在院门口拐弯的时候,速度快了点,弯子又打急了点,那车子,便一下子就挤在了大门边的墙柱上。
等我听到惨叫的声音,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出事了,出大事了!……
(插话:郑主任你别……别激动,慢慢讲。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听出来了,出人命了是不是?)
两个,两个人。在汽车站门口做小生意的摊贩。……一死一伤。
我当时吓得呀,连刹都不会踩了,小腿直抖。等汽车停稳后,我想站起来,可连身子都站不直。
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追究责任。因为我还在实习期,实习驾驶员是不负责任的,所有责任都由教练来承担。所以当天,他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一带走,就进了看守所。后来传出消息,说已被刑事拘留了。那时候驾驶员少,出事的也少,所以传言很多。最一致的说法,就是搭进了人命,死了人,他进去了就别想简单地出来,要经过公、检、法,一关一关,最后还要送去劳改。
听到传言,我心里的滋味啊,真是没法表达。出交通事故的是我,挤死人的是我,可去顶罪的,却是他,还要被送去劳改。那一阵子,我不知道在家哭了多少场,有被吓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觉得他实在是太委屈。所以啊,就特别想去一趟看守所,去看他。
和单位领导说了,自己也跑去过,但根本就不可能。
后来,就是一步一步走司法程序,果然经过了公、检、法,他被判刑了。还好,判的是缓刑。刑期虽然有,但不必继续坐牢。单位这头,知道他的冤屈,照旧接纳他,但不让他开车了,让他做修理。
我心里的过意不去,可以说与日俱增。在单位见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如果是开车,大家都在路上跑,也好了,一天见不上一回面;出了事以后,单位领导就给我调动了工作,又去干修理工了。这一来,我们见面的机会反而多得很。所以,从见到面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每天中午带菜,我作了变通,都要多带一份,是为他带的。那时候我们单位还没有食堂,每天中午要自己蒸饭、热菜。他开始还推辞。可我一再坚持,渐渐地,他也就接受了,不再从自己家里带菜,只是蒸自己的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