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诗百年高端访谈

2018-03-07 17:11吴投文
芳草·文学杂志 2017年2期
关键词:朦胧诗首诗诗歌

吴投文:非常高兴在安徽芜湖见到你。因为以前可以说是读你的诗成长的,我有一个感兴趣的问题,你最初写诗的时候,还记得吗,是在什么时候?

梁小斌:哎呀,这个年代记得不很清楚了。那个时候大概我是二十几岁吧,二十四五岁左右。

吴投文:当时在合肥,是吧?

梁小斌:当时我在农村,做一个人民公社的社员。

吴投文:哦,你还做过人民公社的社员。

梁小斌:生产队给我安排的任务是看打谷场,让这个打谷场的谷子不要被鸡吃掉。把鸡给撵走就行了。有时候坐在高高的谷堆上,就想着如何写诗的问题。我对第一次下放到农村怀有深刻的印象,第一首诗就叫《第一次进村》。

吴投文:哦,第一首诗就叫《第一次进村》,跟你这段下放农村做知青有关?

梁小斌:就是作为知青第一次进村的场景呢,我还想着把它写成诗歌。因为,当时我的阅读范围呢,跟现在这个时期是简直无法比拟的,是吧。

吴投文:没有那么多书可以读。

梁小斌:基本上是没有书读。我最早接触诗歌的读本,就是当时中国有一本书,叫作《红旗歌谣》。

吴投文:哦,最初接受的就是《红旗歌谣》。

梁小斌:《红旗歌谣》的主题主要是反映中国大跃进时代的事情。

吴投文:是郭沫若、周扬主编的。

梁小斌:讲得非常正确,是郭沫若、周扬主编的。《红旗歌谣》里面有些诗,我还记得呢。比如说:“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

吴投文:对,这首好像很有名呢。

梁小斌:大家都知道。实际上,我的诗歌写作历程也是从《红旗歌谣》开始的。

吴投文:但是,你写诗从《红旗歌谣》开始,你后来写的诗跟《红旗歌谣》是有很大差别的。那是什么因素造成的?

梁小斌:我可以把我当时写的那首《第一次进村》念给你听。

吴投文:好,行!

梁小斌:“公社开完欢迎会,/一颗心飞到生产队。/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社主任领我们一道走。/白云底下绿色的田,/公社田野大无边。/公社的美景看不够,/一棵麦苗采在手。/绕溪水,过寒桥,/望得见村头的柳树梢,/柳树梢高又高,/村里亲人看到了。/揩把汗水整鞋袜,/心里亲唤到家咯。”

吴投文:哦,这么长?

梁小斌:大致呢,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

吴投文:哦,你还记得,那很不容易呢。你对这首诗的印象还很深。

梁小斌:“公社的美景看不够,一棵麦苗采在手”嘛,本来最初寫的是“一棵麦穗采在手”。

吴投文:“一棵麦穗采在手”?

梁小斌:嗯,但是麦穗采在手,采公家的庄稼是不对头的,就改成麦苗了。现在看来,其实一回事,都叫破坏庄稼。

吴投文:本来是看美景,采麦苗就成了破坏庄稼,所以改了一下,是吧?

梁小斌:是的,最早也的确是受当时诗风的影响。

吴投文:哦。

梁小斌:没有多少深刻的道理,这是实事求是地说。

吴投文:后来,你阅读过其他作品没有,像当时的“黄皮书”“灰皮书”,你接触过没有?

梁小斌:其实,当时我所处的年代呢,我虽然没有读到很多书,但是,的确那个时候咱们国家,也出版了很多俄罗斯时期的书。

吴投文:俄罗斯时期的,公开出版的吗?

梁小斌:公开出版的,俄罗斯作家的作品。在那个时代出版过,后来被查封在图书馆里面。

吴投文:你是通过什么途径读到的?

梁小斌:我住的那个地方有个图书馆,我认识图书馆的那些图书管理员,他们就把书呢,悄悄地拿出来,供我阅读。

吴投文:哦,悄悄地拿出来。

梁小斌:那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战争与和平》。

吴投文:哦,《战争与和平》。

梁小斌:还有《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坦白地讲呢,不是很能看懂。

吴投文:不是很能看懂?

梁小斌:不是很能看懂。俄罗斯的那种贵族生活,托尔斯泰表达的对于自己的忏悔,对我当时这个知识分子来讲,是恍如隔世,确实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吴投文:当时接触过俄罗斯的诗歌没有?

梁小斌:俄罗斯当时的诗歌,我记得有个女诗人阿赫玛托娃。

吴投文:你当时看到了阿赫玛托娃的诗歌?

梁小斌:对,就是俄罗斯那个女诗人,具体的诗句我记不住了。但是,那么一种贵族诗人的纤细,使我感到吃惊。俄罗斯的贵族女人是什么模样,我实际上是一无所知。以前还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知道了有个叫作冬妮娅的形象。是吧,这个你们恐怕不是很熟悉。

吴投文:不是很熟悉,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当时还接触过其他诗人没有?当时能够读到的外国诗人的作品恐怕非常少哦。

梁小斌:基本上是等于零。

吴投文:基本上是等于零?

梁小斌:嗯,我基本上是受到了大跃进诗歌的熏陶。大跃进诗歌,当时就是民歌吧。还有,那个时代,农民诗人王老九的诗给我留下了至今难忘的印象。

吴投文:哦,王老九的诗歌?

梁小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诗人。

吴投文:王老九的诗歌,我好像读过。

梁小斌:王老九他看见他自己房间里的也不知道是箱子还是桌子,好像是箱子。他写道:“箱子箱子,你又没长腿,/怎么会跑到我家里?/想想这道理,/全凭毛主席”,诗歌表面上是表达了一个翻身农民分到地主浮财的喜悦心情,对不对?但是呢,我对这么一个描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王老九虽然以民歌的方式表达了这种农民的翻身喜悦,但是,他的这种民歌在我今天看来很富现代性。endprint

吴投文:对,他的表现方式实际上是有现代性的。

梁小斌:“想想这道理,/全凭毛主席”,把翻身农民的这种喜悦、翻身解放的那种现场感表达得淋漓尽致,表达得十分准确。那个时候,我就非常注意像农民一样观察一个事物,是怎样不经意中,怎么起着悄悄的变化。

吴投文:所以,那个时候你在农村,非常细致地观察农民的生活和他们的生活情景,是吧。

梁小斌:在我下放做农民的时候,也不是一个守规矩的知识青年。知识青年的生活贫困,简单来讲,没吃没喝的。

吴投文:当时名义上是知识青年,但实际上生活上是十分贫困的。

梁小斌:对。有一次,一个知青偷了老百姓的鸡。我坦率讲,那个鸡真不是我偷的哦。反正现在谁也没有冤枉我,说是我偷的,但我还是要讲,那个鸡真不是我偷的。偷鸡就偷呗,不就是改善生活么,深更半夜把鸡放在床底下,煤油炉就在床底下炖。农村的老乡们鸡丢了,不要找吗,就伸头看。我们知青全都装作睡着了,没有动静,老乡还没走。

吴投文:后来发现了?

梁小斌:是怎么发现的呢,刮起了一阵风。我都闻到了鸡的香味,我一下子从床上窜起来,站到门口,跟老乡在门口寒暄,实际上想挡住那鸡的香味。

吴投文:能挡住吗?

梁小斌:据我所知,估计老乡也没有闻到咯,就跟我们傻笑着,憨笑,然后就走了。

吴投文:躲过了这一次,是不是?

梁小斌:哎,就这个情景引起了我关于诗歌的思考。

吴投文:哦,这个情景引起了你关于诗歌的思考?

梁小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我这首诗?

吴投文:我不知道是哪首诗,请先讲讲。标题呢,记得吗?

梁小斌:《捕鸡者说》。

吴投文:哦,《捕鸡者说》。

梁小斌:不是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吗?搞个《捕鸡者说》好像也很正规似的。

吴投文:哦。

梁小斌:有些句子我还是记得的。我说,“已经是午夜时分,/我扼住准备报晓的雄鸡的咽喉”,这句话显得很壮观,很正规,对吧?

吴投文:哦,对。

梁小斌:“已经是午夜时分,/我扼住准备报晓的雄鸡的咽喉”,就是说,我扼杀了一只鸡的生命。我有一段对鸡的香味的重点描述,比如说,“鸡的芬芳正向着村庄大步疾走”。

吴投文:“鸡的芬芳正向着村庄大步疾走”,这个表现方法在当时是很难得的啦。

梁小斌:谢谢表扬。还有,“犹如戴着红色羽冠的翩翩少年/ 骑着白马/ 将它被杀害的消息/ 在天亮之前/通知千家万户。”就是这个偷鸡的劣迹,通過鸡的香味的弥漫传到了千家万户。

吴投文:我觉得你当时的这种表现手法,已经跟我们读到的当时的民谣有很大的差异了,写出了一种特殊的诗的感觉了。

梁小斌:我不仅只接触老外的,我从王老九身上学到了诗歌的语言要包含一种隐形叙事的功夫。

吴投文:诗的语言要包含一种隐形叙事的功夫,说得太好了!

梁小斌:当时就我的觉悟,我不知道王老师的那个诗写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这个隐形叙事是非常重要的,把一个意象通过自己的想象,把它固定下来,固定下来之后就要让它自由地飞跃,以达到传遍千家万户的目的。那个老乡跟我们一面聊,他其实知道我们偷他的鸡了。

吴投文:实际上,他知道了。

梁小斌:装佯不知道算了。

吴投文:这个老乡还是善良的。

梁小斌:是的,是的。

吴投文:他应该听得到的,鸡的香味是听得到的。

梁小斌:这个鸡的香味弥漫的时候,我脑子里猛然蹭出来一句话,叫作“该放盐啦”。(正是村庄月色朗照的时候/我蹲在鸡已烂熟于心的静默之中/ “该放盐啦”。 )

吴投文:哈哈,“该放盐啦”。

梁小斌:这句话现在看来很准确吧?

吴投文:对对。

梁小斌:好像这个放盐的动作,起到了一种概括全局的作用。我们的生活的确该放盐了。

吴投文:在诗歌中就是画龙点睛的味道。

梁小斌:对,这个语言不是修饰的。

吴投文:不是修饰的,是高度概括的。

梁小斌:哎,是高度概括的。

吴投文:可以说,对生存的某种境遇,它突然照亮了。

梁小斌:对,它突然照亮了我生存的境遇,这个盐到底是指什么呢?

吴投文:肯定不是指我们生活中平常的那种盐。

梁小斌:是的,又是不加修饰的,当时就按照这么一个思路胡思乱想。

吴投文:你的《雪白的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这两首诗影响太大了,已经成了新诗史上的名作,深受读者的喜欢。我感兴趣的是,你在创作这两首诗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触动,是在什么样的触动下写出这两首诗的?

梁小斌:说到触动,还真的有,最初的触动我记得不是很准确了。但是,这首诗发表以后……

吴投文:指的是哪首诗?

梁小斌:《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吴投文:请谈谈最初的触动。

梁小斌:这首诗是在一九八○年第一次青春诗会期间创作的,在北京,诗刊社。我参加青春诗会是公刘老师推荐的。公刘,听说过吧?

吴投文:知道,公刘是著名诗人,他那时候是《诗刊》的编辑部主任还是副主编吧?

梁小斌:不是,他是安徽省作协的大作家。

吴投文:是的。他当时在安徽省。

梁小斌:我对公刘老师一直是心存崇拜的。公刘老师的诗我还真会背,“迈着军人的阔步,/我曾漫游过多少地方!/如今,穿过北京的街道,/必须把脚步轻放,敬礼!”大概就是这首诗,现在看,这首诗好像很平常,是吧?endprint

吴投文:对。

梁小斌:但是,公刘先生这种白话的语感,那种内在的流畅性,我是能深深地体会到的。看上去很平淡的语言,一段一段的组合中有一种隐隐的,不容易捕捉到的正气和气节在里面。

吴投文:文人的正气和气节在里面,说得很好。

梁小斌:这个就给我学习到了。后来,我就把《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这首诗给了公刘先生。

吴投文:公刘先生提了什么意见没有?

梁小斌:给他看了之后,好长时间没有音讯。后来,好像是公刘的女儿给我来了一封信。

吴投文:他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吗?

梁小斌:他女儿叫刘粹。她说我爸爸要过几天才能回来,等她爸爸回来再告知。过了几天,她爸爸回来了。刘粹就说,你可以见到我爸爸了。我就第一次去见了公刘。

吴投文:第一次见公刘在家里吗?

梁小斌:是,公刘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像塑像一样的,铜像似的。他还亲自为我倒了一杯水,公刘先生的一举一动都是令人崇拜的。他还微笑着叫我多写。然后,他把我的诗稿推荐到了《诗刊》。

吴投文:他当时提了什么意见没有,就帮你推荐到《诗刊》发表了?

梁小斌:他的意思好像是,公刘讲话很精练的,说是不错,还能写。

吴投文:他讲话还是比较含蓄的。实际上,对他来说,是很高的肯定了。

梁小斌:好像是吧。他的话传给了别人,又传到我的耳朵里,意思就是小家伙的诗写得还不错。就是这个结论,小家伙的诗写得不错。《诗刊》就这样发表了。

吴投文:发表之后,当时产生了什么反响?

梁小斌:还真收到了一个解放军战士寄来的领章、帽徽。

吳投文:领章和帽徽?

梁小斌:还有他自己书柜里的一把钥匙。

吴投文:他还真寄了一把钥匙?

梁小斌:真寄了一把。他当时读了这首诗,有一种失魂落魄的激动。他说,他真的跑到营房外的地上狂跑。

吴投文:这就是你在诗里写的,“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这个战士的心情非常激动。

梁小斌:这是当时社会上一个战士的反应。

吴投文:当时这首诗打动了很多读者。通过一把钥匙,实际上是呼唤一种正常的、健全的人性的归来。

梁小斌:但是,在这首诗产生的过程中,脑子里面是经过思想的斗争的。一把钥匙丢了,就是说我们年轻人的理想生活,是不是真的遇到了这么大的一种灭顶之灾的困境?钥匙丢了之后,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能不能通过?能不能成立?中国青年人怎么是这个样子,什么叫失魂落魄呢?能不能通过?在脑子里是盘旋过的。后来想了想,还是就这么写吧。的确,在钥匙丢了前面,冠以“中国”是否合适,脑子里是……

吴投文:当时还没有加上“中国”两个字,是吗?

梁小斌:想加又不想加。

吴投文:犹豫着?

梁小斌:嗯,脑子里的确在徘徊,有没有那么严重?

吴投文:加上“中国”两个字,境界就不一样了。

梁小斌:按照当时的环境,敢不敢加,能不能加,加上去是否正确,脑子里的确是盘算过。

吴投文:你最后还是确定下来了。在确定的过程中,有没有谁给你提过意见?还是你犹豫之后自己决定的?

梁小斌:最后,稀里糊涂吧,也不能无限制地犹豫,最后就加上了。当时柯岩……

吴投文:柯岩,就是贺敬之的夫人……

梁小斌:嗯,她在《诗刊》当主编。在青春诗会期间,她给我们上课,特意讲了这个钥匙。她说,这么一把小小的钥匙,它的背景是一个这么宏大的中国。太有意思了。

吴投文:她的这个概括很好,一把小小的钥匙后面有一个宏大的中国。

梁小斌:她也说了,如果这个钥匙丢了,不跟中国联系在一块儿,就是一个普通的丢钥匙的个人事件,没那么多可写的。

吴投文:对对。

梁小斌:她的意思就是说,幸亏加了“中国”,没加“中国”,这首诗后面就“pass”掉了。

吴投文:她作为一个诗人,在这方面也是非常敏感的。

梁小斌:嗯,比较敏感。

吴投文:那《雪白的墙》呢?你创作时有没有一种特别的触动,还记得吗?

梁小斌:《雪白的墙》,那个时候,我的确是作为一个怯生生的少年亲眼看到了那一幕。那个时候,我是一个非常瘦小的人。我觉得我是一个非常渺小的人,看着体魄健壮的工人同志,在灯下清理墙上那些大字报。

吴投文:要把墙壁刷干净,刷白。

梁小斌:这个动作,刷墙工人那个举止的伟岸,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吴投文:当时,你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可能心中就有一种东西被打动了?

梁小斌:打动了。我们平时喜欢在墙上乱画的这些人,猛然看见出现了一个非常伟岸的人,像一尊巨神似的在清理上面这些杂物。当时,从我自己来讲,有一种非常渺小的感觉。

吴投文:就是说,工人看起来是非常高大的。

梁小斌:主要是基于一种对伟岸形象的崇拜。至于把这个伟岸形象,把它组织起具有社会的象征意义,这不是最难的,不是难事。往上面引申,我觉得还不是最重要的,就是对一种伟岸形象的崇拜。

吴投文:对,确实是这样。

梁小斌:你可以想象那个场景,那个小孩站在后头,工人叔叔在前面干活,他在后面看。

吴投文:是啊,这首诗的画面给人的那种感动是非常特别的。

梁小斌:就是这个怯生生的少年站在后头,看那个伟岸的工人叔叔在干活的细心描画。这种细心描画是要表现那个时代的变动,但是在我看来,并不是最难的。获得对这种伟岸形象的崇拜是最重要的,然后,把这堵墙推到了地平线上,“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它还站在地平线上,/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这首诗寄予了对伟岸形象的崇拜,还不在于靠写作技巧,在于塞进去什么社会内容。endprint

吴投文:诗里还写到了父亲、母亲,有没有你自己亲身的经历包含在里面?

梁小斌:哦,这个是基于想象。但是,我的父母亲,当时他们是国家的工作人员,的确也受到了一些委屈。

吴投文:在文革时期受到了一些冲击。

梁小斌:我父亲当时看到我写的这首诗,哼了一下,给我的感觉是未知可否。他也没说写得好,也没有说写得不好。我猜他的意思,好像是你们哪懂个什么。

吴投文:他可能作为一个过来人,好像觉得一个时代的变动不是这首诗所能表现出来的?

梁小斌:是这个意思,明显就这个意思。他觉得我们过去的这些事情,你们写两首诗算什么。他也没说你概括得对和不对,就是这个情况。这首诗的主题就是基于对伟岸形象的崇拜。

吴投文:对对。诗中的画面感,那个刷墙的工人给一个少年一种很深的崇拜,对那种伟岸、崇高的崇拜。

梁小斌:诗像一幅油画一样,很干净。至于贴上去了一些什么其他内容,对它的发生学并不是最重要的。

吴投文:这首诗也是发表在《诗刊》上吗?

梁小斌:对,就是《诗刊》。

吴投文:那你在北岛他们主办《今天》杂志时,你们有没有联系呢?

梁小斌:我在发表这两首诗之前就认识了北岛。

吴投文:在哪里认识的呢?

梁小斌:就在青春诗会上。北岛去看舒婷、顾城,把我也捎带去了,我就这样见到了北岛。我对北岛,内心是充满深深的敬重的。站在北岛面前,我的感觉就觉得我是一个诗歌写作的学生。

吴投文:你当时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呢?

梁小斌:北岛個子有点高,高高瘦瘦的,话也不多,非常雅致深沉,说起话来都好像跟人商量地说。他说,梁,我读过你的一首诗,我认为写得怪好的。好激动,哈哈哈。

吴投文:我觉得挺有趣的。当时北岛不就是跟你们在一起写诗吗?

梁小斌:他比我略长几岁。

吴投文:他是四九年出生的。

梁小斌:他夸我哪首诗呢?我有一首诗《少女军鼓队》。

吴投文:是的,后来你还出版过一个同名的诗集。

梁小斌:《少女军鼓队》,写鼓声,真能让人看到军鼓队从大街尽头过来的那种场景。北岛非常赞赏我对鼓声的描画。我的诗大概是这么写的:“鼓声啊,/你充满着什么幻想?/以后的日子全是孩子们的节日,/全世界的大人们,/都要注意交通,/不要把孩子们阻挡。”牵扯到全世界的大人了。下面是对少女的形容了,“看,大街尽头,群鸟乱飞,/走过来少女军鼓队,/雪白的衬衫上,/火苗在飘荡。”再下面,“一个大眼睛的少女,/指挥这军鼓队的行进,/她伸出一只手,/鼓声刷地沉静。”

吴投文:“鼓声刷地沉静”,这就不一般了。

梁小斌:是吧。北岛欣赏下面的,“然而她的头猛一高昂,/引来一阵哗哗的波浪,/有如步伐整齐的小鹿,/大踏步走到钢琴上。”

吴投文:这一句,他可能最欣赏的是最后一句。

梁小斌:对对,他欣赏“大踏步走到钢琴上”这句,夸奖了我。

吴投文:这在当时是比较现代和先锋的,和当时的表现方法不一样。

梁小斌:把鼓声形容成小鹿踏在钢琴上,这个跨度是很大的。北岛就表扬这首诗了,那天心里感到非常荣幸。

吴投文:你们当时都在首届“青春诗会”?

梁小斌:嗯,在首届“青春诗会”认识了北岛。实事求是地说,北京《今天》那本杂志,你们应该也是知道的。

吴投文:是的,比较熟悉。

梁小斌:在北京的“青春诗会”期间,我还结识了顾城,后来我们通了很多信。

吴投文:那些信都保存了吗?

梁小斌:信,现在一封都不在了。

吴投文:那是非常可惜呢。顾城,你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梁小斌:顾城穿得干干净净的,大眼睛,背着军用挎包,挎包里装着诗稿。顾城的那种儿童的率真,我觉得在中国能有是个奇迹。

吴投文:那种儿童的率真是完全出自自身的。

梁小斌:嗯,那真是个儿童,所以大家都非常喜欢他。他后来给我来信,说我到北京来,也没有声音,也不说话,也不找他玩玩,就像个皮球似的,轱辘辘地滚来,轱辘辘地又走了。

吴投文:当时,顾城戴上他那顶自己做的著名的帽子了吗?

梁小斌:他见我的时候还没戴那顶帽子。

吴投文:现在我们见到顾城的照片上,一般都有这顶帽子。当时,你见到后来成了他夫人的谢烨了吗?

梁小斌:谢烨,没有见过。

吴投文:江河,杨炼,你都见过吗?

梁小斌:江河、杨炼,都见过。杨炼那种诗歌的浪漫主义情调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你都不知道他读了什么样的读本写出这样的诗歌。

吴投文:多多,你见到了吗?

梁小斌:多多,没见到。

吴投文:多多当时还没冒出来吧,他后来很有名。

梁小斌:以北岛为代表的中国“今天派”诗歌,我们不讲“朦胧诗”,是中国新诗重新崛起的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吴投文:那这么说,你对“朦胧诗”这个命名是否认同呢?

梁小斌:“朦胧诗”,也就是当时诗坛对出现的一个新鲜事物的称呼。“朦胧诗”怎么起来,怎么说的,是谁说的,你们恐怕都已经知道了。

吴投文:那是章明,写了一篇《令人气闷的“朦胧”》,“朦胧诗”就这样叫开了。

梁小斌:哎,对。就是当时的诗坛,在我现在看来,随便找了个命名,也不是说很轻率的命名。

吴投文:你们这样的写法,在当时的读者看来,可能确实看作是朦胧的。这些诗歌表现了现代新诗独特的气质,是此前新诗中没有过的,他们还不习惯欣赏这种诗歌。endprint

梁小斌:在“朦胧诗”出现之前的中国作家,一下看到这个东西,的确有一种很不习惯的感觉。他们的这种不习惯、不适应、内心的这种体验,实事求是地说,无法理解。

吴投文:当时包括艾青、臧克家,对“朦胧诗”也是一种比较抵触的态度,这些你们当时都知道吗?

梁小斌:当时的确有很多名家来给我们“上课”,具体就不谈了。谈到这块新诗创作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嘴上也没把“朦胧诗”这三个字说出来,反正对诗歌表达的这种完全自我张扬的现象呢,就是嗤之以鼻。中国诗歌的这个宏大叙事啊,就是大的时代、一些大名词,对诗歌的影响为什么有这么深,是要进行研究的。

吴投文:朦胧诗确立的宏大主题,在当时实际上是非常自然的。因为当时处于一个变革的时代,“朦胧诗”非常敏锐地表现了中国社会的这个转型。但是,对于你们写作者来说,完全是从内心表现出来的,可能并没有一种要这么创作的观念。

梁小斌:但是,我确实是研究过,就是“朦胧诗”转型之前中国诗歌的这个特点,比如说艾青的诗《大堰河——我的保姆》,我认为也能堪称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甚至可以说,我从那里面也吸取了一些营养。

吴投文:好了,客人走了,我们继续谈。《少女军鼓队》是你的第一本诗集吗?

梁小斌:是的,不仅是我的第一本诗集,还是我唯一的一本诗集。不相信吧?

吴投文:是啊,不相信。

梁小斌:对,都不相信。后来,我对出诗集没有过主动的热情。

吴投文:这本诗集当时是怎么出版的?出版的过程中遇到过波折没有?

梁小斌:还行。当时是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的。

吴投文:就这么顺利出版了?

梁小斌:你把我诗集里面所牵涉到的我个人生活的细节,翻译成我的生活的真实场景,是没有问题的,每一个都很逼真的,把它翻译成现场感就行了。

吴投文:就是说,诗集里有你本人生活中的现场感?

梁小斌:对对,就像记录下来的,你把它翻译成这种散文式的语言。

吴投文:但是,我很奇怪,为什么你到现在就出版了一本诗集?“朦胧诗”之后就很少写诗了吗?

梁小斌:我这个人对出版啊,讲白了,是没有什么热情的人。长时间就这么陷入自己的思考、思辨之中。

吴投文:哦……

梁小斌:你看,刚才说了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就他那首诗,就那个题目,我看了就非常着迷。艾青白话诗歌的那种白话水平,迄今为止没人能超越。

吴投文:他那种运用白话的水平?

梁小斌:哎,我们大概不相信。

吴投文:是啊。你给他的评价,是我听到最高的。

梁小斌:艾青说啊,“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首先,这句话很长,但是读起来让人感到层次分明,一目了然吧?

吴投文:对。像《大堰河》里面有很多长句和短句结合在一起,造成那种流畅跌宕的节奏,确实对汉语新诗是一个很大的贡献。

梁小斌:按照我们正常的写法,看到雪想起一个人,很平常,没有什么特点,是吧。但他的那个句子,“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好像有一个心灵的撞击反复来回的钟声在响。

吴投文:确实是这样。他那个句子里包含的情感含量是富有层次的。

梁小斌:你说得很对。隐藏的道理也很简单。

吴投文:艾青有表层的,也有深层的东西在里面。

梁小斌:对。他这个句子,“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来回地撞击,这个在白话诗中,按照浅层次讲,对于句子的组合基本上是无懈可击的。正常的句子,按一般的句子写,就乱七八糟的,意思跟这个句子基本上一样,但是没有这个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

吴投文:在中国新诗史上,除了艾青,还有哪位诗人,对你的創作有过影响和启迪?

梁小斌:比如说郭小川。

吴投文:郭小川的诗歌,我们一般叫“新辞赋体”,和艾青的诗歌有某种相似。

梁小斌:郭小川的诗歌,比如说在他的《甘蔗林——青纱帐》里面,战士有一个梦想——到社会主义时代,狠狠心每天抽三支香烟——这样的句子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等到了社会主义时代,抗日战争时期那种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憧憬什么呢?就是到了社会主义时期,每天狠狠心抽三根香烟,就是一句非常了不起的话。言下之意就是,贫困的时候他们每天连一根烟都抽不到,到了社会主义时期,想过一种所谓“奢侈”的生活。

吴投文:这种奢侈的生活也仅仅是满足于每天抽三支烟而已。

梁小斌:表达了他那个时代的一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美好是指什么?他不夸张,也毫无贬义,反而更加真实。

吴投文:你的随笔散文写作,我看过残雪写的一篇文章,里面对你的散文随笔评价很高。她认为,你的散文随笔是她所看到过的中国最好的之一。你出版过几本散文随笔集,比如《独自成俑》、《地主研究》,你是怎么转向散文随笔写作的呢?

梁小斌:我的随笔写作大概坚持十几年了,我是按每年一本的速度陆陆续续写了十几本。

吴投文: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九十年代初?

梁小斌: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候,我没有当作随笔写,我是当作诗歌的感想来写的。当时,我想等我有时间了,就把这些随笔分行。每年的这个随笔倾注了我对很多已经被命名事物的冥想,进行了玄想。

吴投文:就是说,随笔能够比较深地表达你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

梁小斌:也不是说表达我对人生和艺术的理解,就是表达我对面前的景象的理解。我发现在我们的面前,有很多事情、很多事物,我们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比如说,我们看见一个人,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用语言表达他是在扫地;我们看到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的一个烟灰缸,上面有一根香烟正在冒烟。我们第一眼看到了什么,然后就如实地把它记录下来。就从这里,我展开了我的玄想,就发现了我的诗。endprint

吴投文:那你是以一个诗人的眼光去看待日常生活,可能发现其中包含着哲学的意味?

梁小斌:任何日常事物看上去都不起眼,即使死硬的事物也包含着能够叙事的可能。

吴投文:哦,任何死硬的事物都包含着能够叙事的可能?

梁小斌:哎,对。

吴投文:这样的随笔,你目前还在继续写吗?

梁小斌:最近还在继续,有一本随笔马上就要出版了。

吴投文:你有很多时间都是花在随笔上面了。

梁小斌:比如说,每个人都有很强的惰性,像我这样,就经常躺在沙发上,一躺就躺一个上午也不动。我就在想“人是怎么才会叫作动”,就想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

吴投文:哦。

梁小斌:人,他一定要有一个外在力量的驱使,要一个逼着他必须要动的一个命令,他才会动。比如说,我正躺在沙发上不动,外面打家具的人就说呢,请把工具柜里的斧头给我拿来。他的这种语言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我就把它写成诗。大致意思就是,打家具的人隔着窗户,向我扔过来一句话。我们大部分人都遇到过这种命令,该起床了,或该上班了,我们不就动起来了吗?就是这个情况。打家具的人隔着窗户,向我扔过来一句话——帮我把斧头拿来。我不是要帮忙吗?我在回想,刚才我躺在沙发上纹丝不动,我的身躯只是诗歌一行。我想到了生活的命令对我所起到的推动力量。下面就是,木匠师傅给了我一个明确的意向,令我改变姿势的那么一种力量。

吴投文:哦,这个表达很诗意,你有一首诗就叫《一种力量》,也写到了这个情景。

梁小斌:实际上,我们经常不是说力量的源泉嘛,受到一种推动才有力量啊,自己是没有力量的。

吴投文:就是说,你的随笔在很多情况下,写的就是这种玄想的状态?

梁小斌:对。令我改变姿势的一种力量,在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对于呼唤的尊敬。令我改变姿势的一种力量,我应该握住铁,像递犁一样,把斧头递给他,表示对一种外在力量的崇拜。

吴投文:就是说,你的随笔里面包含了很多的哲学意蕴?

梁小斌:对。下面还有,那锋利的斧锋扫了我一眼,木匠师傅用手挡住它细细的光芒。

吴投文:你如何理解文学与哲学的关系呢?

梁小斌:哲学,怎么说呢?文学的最抽象的表达、最精炼的表达,就像大海里面的水全部蒸馏掉了,留下的盐就是哲学。

吴投文:这个概括很精到。

梁小斌:这就是哲学。我的写作一开始哲学意念是有的,然后,我再把这个哲学意念还原成文学,就像我获得了一滴盐以后,往里面要兑水,又让它化掉。但是,你会发现,最后盐就饱和了,盐只有饱和了,不化了,才能让我们知道水里面有盐。这大概就叫哲学吧。

吴投文:呵呵,这个解释倒是非常形象化的。

梁小斌:也不搞得深奥难懂,对吧。什么主观、客观搞半天。

吴投文:还有一个问题,你如何看待目前的诗歌状况?

梁小斌:真正具有哲学的诗,带有咸味的诗歌年代还没真正有到来。

吴投文:带有咸味的诗歌年代还没有到来?

梁小斌:这个时代,实事求是地说,也许目前出现了这么一个端倪。

吳投文:比如说“朦胧诗”,对我们当代诗歌最重要的贡献,你觉得是什么?对我们当代人的精神生活有何影响?

梁小斌:“朦胧诗”以前,世界上的所有道理,关于中国的道理,教科书上都准备好了,也就是人生哲理和生活的道理,都有现成的答案。诗人写作只是要歌颂这些答案就行了。朦胧诗之后呢,对于一些现成的答案产生了质疑,产生了质疑以后,任何事物就没有答案。没有答案的世界,长成什么样呢,就成了中国诗歌的这个现状。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就是说一个人在沙发上躺着不动,你也说不出他是懒惰,还是生病了,还是勤劳的补充。这个人的状况你得不出结论。而且,人们有一种思考的困境,就是得出结论以后,人们也觉得无所谓。

吴投文:在某种程度上说,“朦胧诗”实际上已经被经典化了,为中国当代诗歌提供了一份特别的启迪。没有“朦胧诗”,很难想象目前中国诗歌的状况,“朦胧诗”构成了中国新诗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

梁小斌:“朦胧诗”的被经典化,标志着“朦胧诗”有可能打上句号。不论我们是否愿意,“朦胧诗”打上这个句号是一个历史的必然。这个历史的必然,我们发现“朦胧诗”与整个巨大的国家圣火有着巨大的联系。

吴投文:你现在的创作计划可以透露一下吗?

梁小斌:就是今年我的随笔创作吧,还是希望让东西写得更加让人明白,更加好懂。

吴投文:有没有诗歌创作的计划?

梁小斌:如果读者允许的话,我还是希望我能继续我的诗歌写作,以报答读者。

吴投文:谢谢你接受我的访谈。

(访谈时间:二○一六年十二月十二日下午;地点:芜湖市某酒店)

(责任编辑:哨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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