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姚克先生

2018-03-07 20:15陈艳群
文学自由谈 2018年6期
关键词:秘史罗先生清宫

[美]陈艳群

“姚公是一位老派的中国文人,(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在夏威夷大学讲学时,总是一袭长衫,在香港也是,从未见他穿过西装。我们东亚语文系的日裔系主任荒木先生曾对我说,常有人问他,你们系里怎么请了一位道士来教书?”姚公,即姚克先生。谈到姚克,罗锦堂教授很风趣地这样说。

罗先生这段话颇为有趣,美国人只知晓道士装束,却不知,长袍曾是清朝和民国时期的传统服饰。可见当时神州大地紧闭的国门,让海外对中国文化知之甚少。话说回来,年轻时置身于十里洋场的姚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西服笔挺考究,是个浑身散发着男士香水味的洋派人士,与罗先生所说的仅着长袍有着天壤之别。姚公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香港和美国,他那一袭长衫布衣的打扮,在西方文化为主导的国度里,至少没有入乡随俗。窃以为,他这样的装束,应是一种心境。

姚克,字莘农。由于早期出版的书籍、刊物中,曾分别用姚克或姚莘农署名,后人撰文纪念他时,大都疏于深究,常常将其名和字颠倒,使读者无所适从。我幸得知情者罗先生赐教,如此小而磨人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安徽这地方,可谓人杰地灵,自古以来人才辈出,有众所周知的庄子、朱熹、李鸿章、胡适、陈独秀等等。相对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姚克现代社会却鲜为人知。他祖籍安徽歙县,祖父为举人,父亲为进士。1905年,其父姚文倬被外放厦门任四品道台(地方行政长官),在那儿生下姚克。他长罗锦堂二十二岁。罗氏早年在香港大学执教时,就曾与当时在香港联合书院任文学院院长的姚克相识,但较少往来,直到俩人在夏威夷大学同系同事又同室办公时,交往才多起来。

姚公家学渊源深厚,天资禀赋过人,中英文兼长。他很健谈,在夏大同事中与罗锦堂成为知音。闲聊时,他还常常提到温源宁。三十年代初,姚克经宋庆龄引荐,在中山文教基金会属下的英文月刊《天下》任编辑,与温源宁共事。他对温的英文造诣赞不绝口,虽然他本身的英文也无懈可击。据说两人还成了结拜兄弟。该杂志被认为是民国以来水准最高的英文学术性刊物,它倡导中西文化交流的理念,着力将中国文化译介传播到国外,其“译文”专栏刊登了大量英译的中国古代及现代经典文学作品,为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向外传播开拓了先河,在现代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无论编辑还是作者群中,汇聚了一批学贯中西的学者,如吴经熊、温源宁、林语堂、钱钟书、叶秋原、全增嘏、凌淑华、俞平伯等。

文人相重,姚公谈的最多的人是鲁迅,他常把鲁迅挂在嘴边,对其敬仰始终如一。罗锦堂曾笑问姚公:“您与鲁迅那么熟,也是他追悼会上的司仪、出殡扶灵者之一,为何《鲁迅书信集》和《鲁迅日记》中,常提到台静农先生,与您的信件并不多?”姚公摇头摆手地说道:“哎,我与鲁迅相见恨晚!相见很晚!”

台静农是罗锦堂的恩师。罗于1948年负笈台湾大学时,因车祸住院,耽误了医学院的课程。幸而经台先生面试通过,于是转入中文系。从此,他常去台先生家串门,老师什么都谈,但从未提及鲁迅。1949年后,鲁迅作品在台被禁,长达三十余年。罗氏事后在香港读到《鲁迅全集》,看到鲁迅致台静农的大量信札,这才从中获知他们亦师亦友的深厚感情。鲁迅经常以“静农兄”称呼他,台先生萧规曹随,也以“锦堂兄”称呼他的学生,足见那时文人的风范与涵养。早在二十年代中期,台静农倾月余之力,搜集文坛对鲁迅的正、负评论,结集为《关于鲁迅及其著作》。这是新文学以来第一本关于鲁迅的评论集,薄薄的小册子,却有其导夫先路的价值。也因为这层关系,台静农在台岁月,始终郁郁不乐,常藉饮酒和书法浇心中的块垒。

姚克听到这个消息,叹息不已。记得鲁迅曾给他的信中说道:“台君为人极好。”他很羡慕台、鲁之间有着十一年的交情,而自己与之交往才三年,先生便魂归道山了。然而,他能送先生最后一程,也是一生的荣幸。鲁迅当年并未以貌取人,倒是很看重被误认为“洋场恶少”的姚莘农,与人谈及,说“别看他西装革履,却倒有真才实学,是个切实做事的人”。

上世纪30年代至60年代,是姚克创作的黄金时期。原本在东吴大学攻读法学专业,后又转攻文学,竟然学贯中西,且勤奋务实,将两种文字运用得游刃有余。他常常左右开弓,英译中国古典、现代文学作品,如昆剧《贩马记》,京剧《打渔杀家》,曹禺的《雷雨》,鲁迅的《阿Q正传》等,同时又中译萧伯纳的三幕舞台剧《魔鬼的门徒》,撰文介绍西方名著如《茶花女》《卡门》《巴黎圣母院》《双城记》《天才》等。不仅如此,从耶鲁戏剧系毕业后,他编写的剧本、电影等次第搬上舞台和银幕,包括《清宫怨》《清宫秘史》《蝴蝶梦》《西施》《楚霸王》《春去也》《霓裳曲》《鸳鸯剑》《美人计》《秦始皇帝》《银海沧桑》《豪门孽债》《一代妖姬》《女人与老虎》《爱的俘虏》《人海奇女子》《名女人别传》《此恨绵绵》《玫瑰玫瑰我爱你》《双喜临门》《热血五十年》《李后主》《雾夜情杀案》《阿Q正传》(与徐迟合编)等,从此成为著名的导演和编剧。多才多艺的他不仅编和导,还参与话剧《十字街头》《浮尘若梦》《梅花梦》等剧目的演出。

姚克不但著作等身,并且在文学、戏剧、电影和翻译等领域流光溢彩,引得文学评论家夏志清抱不平:姚克在戏剧界、电影界、学术界一生之成就,可惜至今尚无人加以研讨。

姚克自1948年来香港拍《清宫秘史》再未折返大陆。二十一载的香港生活,除分别在新亚、联合书院教书外,同时还写剧本和执导舞台剧,日子过得踏实而安逸。他在给罗锦堂的信中流露,“此(指香港)非乐土,但为糊口之计当不太难。一年能写两个剧本,也可温饱无忧,殊不必远适异乡,为稻粱谋也。”然而,在1967年7月的信函中,语气大变:“自今年四月间……‘围剿’农(姚莘农)及拙著《清宫秘史》以来,香港左派报刊对弟猛攻达一月有余。现在香港局势甚为微妙,左派的捣乱方兴未艾,一般居民深感惶惶然,如履薄冰。农既为……所攻击,一旦香港有事,断难幸免。不得不未雨绸缪,另觅栖身之处。美国若有机缘,成为农所盼企,若无机缘,则拟举家迁台,终比株守香港略胜一筹……”

一介文人,已过耳顺之年,他与左右派文人皆来往,却从不涉及政治。不涉政,并不等同于无思想,无立场。他的思想和立场往往通过他的文字体现出来,如1956年在港创作的《西施》,该剧重点非西施和范蠡的爱情故事,也非越王卧薪尝胆的复国事件,而是对愚忠愚孝的批判,对国家与政权的反思。这种反思引来无妄之灾。四十年代末,姚克受香港永华公司邀请,将舞台剧《清宫怨》改编成电影《清宫秘史》,在港上演时,好评如潮。50年代初,该影片到大陆放映,即遭来文祸连连,爱国变成卖国,香花成了毒草。随着“文革”开始,对《清宫秘史》的清算可谓铺天盖地。《北京周刊》还将戚本禹的《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历史影片〈清宫秘史〉》批判文章翻译成多国文字转载发表。面对这般沉重的轰击,铁人也会碾成泥人,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文人。该片导演朱石麟在读到香港报纸转载的对《清宫秘史》的攻击文章时,气恼交加,病体不支,撒手人寰。但外柔内刚的姚克毫无畏惧,在接受记者访问时强调:《清宫秘史》的中心意识,主要是觉得在时代新旧交替中出现的诸多你死我活的惨烈斗争,是个不曾休止的悲剧,不仅大清帝国,当今的权力斗争,也在重演此类悲剧。他还在《明报月刊》发表近两万字的长文,细述创作《清宫秘史》的经过,以反驳对他的指控。

因思量家人安全,姚克不得不考虑另觅桃花源。正当他举目彷徨之际,夏威夷大学东亚语文系给他发来了客座教授的聘书,小儿姚秦也获得夏大电器工程系录取入学。姚克喜出望外,忙写信向当时的系主任杨觉勇致谢,同时对罗锦堂的从中斡旋不胜感激,期待不久与罗在夏大共事。

来美之前,姚克应导演李翰祥之邀,去台湾创作剧本《精忠报国》。其间,他的前妻、上海著名影星上官云珠跳楼身亡,年仅48岁。这位人们极为熟悉和喜爱,曾演过《雷雨》《一江春水向东流》《万家灯火》《丽人行》《乌鸦与麻雀》《枯木逢春》《早春二月》《舞台姐妹》的璀璨明星,不堪忍受无尽的批斗和侮辱,万念俱灰,深夜从四楼的窗口一跃而下,从此离开人世。

姚克踏上了赴美之途。漫步在夏大校园中,他有种脱胎换骨的舒适感。蓝天白云下的校园里,古树参天,鸟语花香,全无香港压抑的政治气氛。姚克与罗锦堂皆于1948年离开大陆,并且都为戏剧研究者,眼下又同处一间办公室,相谈甚欢。其时,李方桂夫妇和罗锦堂夫妇以及夏大其他师生一起,成立了昆曲社,每个周末,有同好的姚克与众人一起擫笛拍曲。日子虽然也很舒畅,但一颗漂泊的心始终未安顿下来。两年客座教授之后何去何从,尚无结果。一日,他在办公室翻阅中文报纸,突然一拍桌子,惊得罗猛一抬头。只听到姚公有些激动地说:“锦堂兄,我有救了!”他指着报上攻击他的文章继续说,“我可以拿它去申请美国移民。”祸福相倚伏。不久,这位年过花甲的华人学者正式入了美国籍。

落脚夏威夷后,除教授现代中国文学及中国哲学史,姚克仍继续他的老本行,开始替美国新闻处翻译亚瑟·米勒的《推销员之死》。从董桥先生的文章中,得知姚克“英文通透,中文高洁”。看其中举出的文例,的确精彩,如 《推销员之死》剧本起首一句:“A melody is heard,played upon a flute.It’s small and fine,telling of grass and trees and the horizon.”,姚克译为 “横笛吹来幽雅的曲子,诉说着芳草、佳树和天涯。”当中“horizon”译为“天涯”,简直是神来之笔。 又如“You’remy foundation andmy support,Linda”,姚克译为“要是没有你,我在哪儿扎根儿?我靠谁撑腰?”这个译本让董桥“拍案叫绝”,“叹为观止”,认为“米勒的文字清朗而动人,姚先生的译文恰巧是米勒文采的倒影”。好的翻译家如姚公,不仅译出了原意和文采,还运用北京方言,译出美国俚语的神韵,且符合中国读者语境,如Ben称作“鹏哥”,Sam呼为“三毛儿”,terrific job称作“绝活”,good job 是“功夫到家了”,nervous译为“心不定”,on the road则是“跑码头”等等,这种鲜活贴切又接地气的译法,很能引起读者或观众的共鸣。

待人处事真诚是姚公的秉性。罗先生说,有一天,姚公夫妇来访,手里提着好几个菜。罗先生惊奇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姚公哈哈大笑:今天不是锦堂兄你的生日么?你倒忘了?罗氏夫妇既惭愧又惊喜不已。这样细腻而又亲切的举动,让罗先生终身难忘。

我很羡慕从前文人之间交往,皆以诗词酬唱的形式,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和许多文化名流一样,姚公也在罗锦堂的“梦庄蝶谱”上留下鸿爪。他题了一首七言绝句。诗云:

栩栩曩传元祐句,深深偶见少陵诗。

罗侯自有丹黄笔,独写庄生未醒时。

接着他又写道:

锦堂教授耽于戏曲,与余有同好,治曲之暇,复喜绘蝶,其精妙处,虽世之工于花鸟者,无以过之。余于去岁来檀,窃吹夏大,与罗君晨夕过从,相处甚得。近者,罗君以所绘梦庄蝶谱见示,嘱书数语于卷末,因成一绝句,以志蓬瀛同客之谊云尔。 岁在上章淹茂,九月古歙姚莘农谨识

书法给人以美感。姚公的字清秀隽永,超凡脱俗,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文人的书卷气;其内容,用字讲究,以“窃吹”自谦。落款“上章淹茂”,不知指的是哪一年。忙去查资料,获知在庚曰“上章”,“淹茂”,戌也。当是庚戌年,也就是1970年。诗中典故信手拈来,其中“元祐”喻北宋哲宗元祐年间作过三百多首蝴蝶诗的谢无逸,还以“罗侯”尊称好友。全诗不着“蝴蝶”一词,却句句紧扣蝴蝶主题。尤其最后一句“独写庄生未醒时”,将罗氏绘蝶谱的寓意烘托出来,境界高逸,韵味无穷,令罗先生感佩不已。

两年后,姚公转赴太平洋大学执教,定居旧金山。他翻译的《推销员之死》于1971年问世,该剧至今仍活跃在中国的舞台上。改革开放后,大陆为他的《清宫秘史》平反,有意请他回去看看。耄耋之年的姚公始终沉默,没有松口。他爱国。日本侵华,他在英国的BBC电台,在广场上,到处发表演讲,为唤起海外对中国的支持,是第一个在英国发表演说的华人。1938年在美国耶鲁大学攻读戏剧时,他积极参加抗日募捐的演出。回国后,他独自或参与创作了大量的抗日剧本,翻译鲁迅等人的小说和曹禺的《雷雨》。离开大陆后,四十多年来,他一直长袍裹身,退休后,专研唐朝诗人李贺的诗作。在民族大义上,他问心无愧,既不为“文革”诋毁所惧,也不为改革平反所动。他内心有一杆自我衡量的良心秤,无需任何人的褒扬。八十六岁的那年,姚克先生长眠于旧金山,一代戏剧家、翻译家和文学家,从此便撒手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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