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比越糊涂

2018-03-07 17:18舟欲行
文学自由谈 2018年2期
关键词:英美诗学诗歌

舟欲行

在某诗歌网站看到一篇煌煌大作,题目先就吓到众生,曰《进入中西诗学之间的平等对话》——这个题目不知是否该网站转载时由编辑添加的,因为点击进去后,发现文章另有个标题,叫《中西诗歌比较72则》,且标明“编者:张黎”——我想知道作者是谁,却遍寻不得。想到这位“编者”是赞同文中观点的,所以,为行文方便,在需要提及作者时,姑且以“张黎先生”呼之。

我认为中国诗学(似说成“汉诗学”更为准确)有自己独立的生成机理、发展脉络、美学共性,这些东西不要说和张黎先生囫囵说到的西方诗学存在差异,就是和日本、韩国、越南等东方国家相比,也大不同。因此,作一番比较研究自无不妥,或许还会有所得,但问题是不能越比越糊涂。比如题目中的“进入”“平等对话”,究属何意?在诗学的领域,中国与世界是否有过“不平等对话”?而在当下强调“进入”这个“平等对话”,是因为当代汉诗有了足以与世界诗歌“平等对话”的创作实绩,还是因为当下汉诗学有了成熟完备的理论?

还是按《中西诗歌比较72则》这个标题为线索,来说说我的糊涂之处吧。

后学无知,看第1则,就开始颇为糊涂了。其文曰:“中国诗词讲究含蓄,以淡为美,而英美诗歌则比较奔放,以感情激越为胜。”首先,此处所言“中国诗歌”,究竟是始自《诗经》《楚辞》的古体诗,还是唐代以降的近体诗?是否包括现代白话诗和当代汉语诗?须知时代不同,汉诗之面相神髓亦大大不同,“讲究含蓄,以淡为美”,不过是汉语诗多种征象中的一种,“予与汝皆亡”和“死亦为鬼雄”就未必如是;而且,这还是个“时段意义”很强的征象——越是靠近当代,这所谓的含蓄淡雅之风就越稀薄。以这样一个意指不明、万变多殊的笼统概念去和什么“英美诗歌”比,能比出个什么结果呢?

再说所谓“英美诗歌”,英乎?美乎?英国诗歌的历史,长度甚至是美国国家历史的数倍,两国诗风之异,亦大乎哉。英国诗歌有一路颇显阴郁,美国诗歌亦有一路惯于隐喻,如此,两国诗风真的能统一于 “奔放”“感情激越”?1918年前爱尔兰还属于英国,那么爱尔兰诗人詹姆斯·乔伊斯和叶芝的诗风能不能算在“英国诗学”的范畴之内?张黎先生既然致力于此,当熟知美国的埃兹拉·庞德与入了英国籍的T.S.艾略特的关系;《荒原》或可说“感情激越”,而《在地铁站内》能读出“奔放”吗?如是较真儿之后,还能不能断然得出一个统一于“奔放”“感情激越”之下的“英美诗歌”呢?概念、时序、所指,诸般不明,先生岂非向空而论乎?

再看第2则:“中国诗词多以歌颂为主,而英美现代诗歌多以揭露为主。”这是个神马意思?中国诗歌真的以歌颂为主吗?难道“少陵野老吞声哭”是歌颂?难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是歌颂?客观地说,汉语诗人确实有不少用诗颂圣、谀上的,但经过文化自身的抉剔洗汰,这些东西大抵不能传之后世而为名篇、为代表、为风标,更不要说什么“为主”。这仅仅是个常识而已,先生何以漠视之?至于英美诗歌,难道真的是一大堆“揭露”的文本?“揭露”这个政治色彩非常强烈的词,在此究竟有何定指?是“揭露”了英美社会、经济制度的弊端,还是“揭露”了西方世界的人性丑恶?英美一些诗人对现实的疏隔间离,或有因于对现实的不满,但一旦进入诗歌创作,你说他们整天从事“揭露”,这让人怎么相信?张黎先生在第14则中明明写道:“中国诗歌习惯表达的是现世的志向、爱情还有一些社会的运动,再就是一些由现实的得意和失意所勾起的情绪和感情。而西方诗歌则习惯于表达人类对死亡的思考和恐惧并由此歌颂、追寻某种不为死亡所带走的永恒存在……”可见,中国诗歌除了“歌颂”,还有“得意”“失意”之类的情感,而西方诗歌(自然应该包含英美诗歌)除了“揭露”,也要“歌颂”“追寻”永恒——如此自攻己说、左右互搏,是哪一门功夫?

跳过那些意指含混、七扭八歪的许多“则”比较,请看另一论断——在第15至19则中,张黎先生集中讨论了中西诗歌的篇幅长短问题。他说:“中国诗尚短不尚长”,“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是短小的抒情诗,而西方各民族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则是长篇叙事诗”,“中国最早的诗歌,如《诗经·国风》里的篇章,不仅内容十之八九是抒情诗,而且篇幅千篇一律都比较短小”……西方诗歌则是另一个样貌,比如“古希腊文学的发端,以荷马史诗《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为先导……既是整个西方文学的渊源,也开创了西方文学的史诗传统。”相比之下,中国少有的几篇较长的叙事诗,如《孔雀东南飞》等,“充其量不过是一种短篇叙事歌(ballad),而无法算长篇叙事诗(epic),因为它和西方长篇叙事诗动辄数万或数十万字相比,差距实在太大。”

我又被张黎先生给“比”糊涂了。首先,荷马史诗那样的鸿篇巨制,开初是以口头传唱的形式出现,最终才形成文本,并经过极为复杂、曲折、漫长的修订过程。它和汉语诗人一开始就定型于文字的诗歌创作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如果扩及到 “中华诗词”这个概念,荷马史诗要放马过来和咱比长比短,那对象也不应当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或“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而应当是那几部同样先被口头传唱、后被载记成文的民族史诗,比如《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甚至《乌布西奔妈妈》,它们哪一部也不短啊!其次,张黎先生既然提到《诗经》,当是知道《诗经》中,“商颂”在时间上更早于周人的“国风”,且其意在“祀成汤也”,绝难归入“短小的抒情诗”之列。张黎先生取舍之间,是常识性的缺失,还是习惯性地混淆概念呢?再有,中国人绝早即开始了“诗学”与“史学”的分立别出,“诗”短而主抒情祝颂,“史”详而主纪事述论,此绝大智慧也。这个文、史体裁的分途,使“文”与“史”独立自成,各依其规,各呈其态,各尽其妙,相对而相向地构成文化的载记典籍,这既是一种文明成熟的表现,也是中华文明在人类文化史上的一项领异标新的贡献。怎么到了张黎先生这里,就成了“差距”?

类似的莫名其妙的对比尚有多处,在此就不一一举例了。但这一则至为有趣,不妨录下——第31则说:“朋友的交情和君臣恩谊在西方诗中几无位置,而在中国诗中则为最常见的母题。把屈原杜甫一批大诗人的忠君爱国忧民的部分剔开,他们的精华便已剥丧大半,他们便不成其为伟大。”这就更加把我给“比”糊涂了。文学的“母题”归根结蒂要导源于文化的“母体”。中西文化的“母体”各异,故出现文学“母题”之不同,是属常态,有何异哉?既然屈原、杜甫等出于中国这样一个文化“母体”,在诗歌中关注“忠君爱国忧民”的“母题”又何异哉?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评论一个诗人的诗作,无论是从思想性还是从艺术性上,未见可以“剔开”一个部分的。设若可以“剔”而言之,那么我们把人神交相爱、交相恨的部分“剔开”,一部《荷马史诗》还会剩下什么?

说到对比,有些关于对比的常识似可以说说——若要对比两物,首先是对两物的概念必须清晰严谨,用羊和马的性征,只能对比出羊、马之异同,而不能对比出牛、狗之异同。其次,在谈到诗歌这样一个具有漫长发展历史的对象时,还要谨慎地守住“时间”或“时代”的概念,这就如同有人若提出“中美军人比较”,就绝不能用美军现役的海豹突击队和大清国练勇来比较,否则,这岂不是如讨论“陈圆圆和范冰冰究竟谁更美”一般?再有,就是对异质文化进行对比考察的时候,要有一个“量”的约束,这个“量”不是机械的“数量”概念,但研究者必须执守一种“量”的自觉意识,否则就难免论及一点,伤其全貌。诗学研究,特别是对比性的诗学研究,固然高深而非我辈可窥其堂奥,但这几个基本的常识当是存在的。

张黎先生致力于此道,相信也不会对此常识置若罔闻,而他文中违背或窜乱常识之处,显然不止本文所指的几笔。比如第70则说:“世界各个国家,尤其是中国、印度、阿拉伯以及西方各国都有自己独特的诗学体系……”这里所说的“中国”,显然不是政治、法律意义上的“中国”,它的所指,当是“汉语诗歌体系”。这个“汉语诗歌体系”之所以可以作为一个“对比项”而存在,是因为它具有明确的内涵和外延,它的生成条件是非常清晰的,要而言之,应结胎、孕生、成长、成熟于一个相对稳定的文化环境中,这要包括共同或趋向一致的道德规范、审美倾向等等要素,其中尤其是要有一个共用的语言体系。由此观之,把“中国”或“汉语诗歌体系”当作对比的一端,条件是“具足”的,可以生成“自己独特的诗学体系”,这一点没有疑义;但是,在“阿拉伯”这个至为复杂的历史概念下,究竟能否生成一个阿拉伯的 “独特的诗学体系”呢?整个阿拉伯世界,民族多种、宗教多异、语言多别、历史多殊,如此情境之下,连“神”都不是一个,焉能有一个阿拉伯世界共认的“诗学体系”?若有,它是什么?如果说不清楚它是什么,怎么拿来和“中国”的诗学体系作比较?同理,“印度”这个概念,理应不是指现在的、1947年才独立建国的国家,那么,就该对南亚次大陆那一大片土地作历史区域和历史时段的考察,包括它的人种族群、社会历史、宗教信仰、语言文字等等,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所谓“印度的‘独特的诗学体系’”,否则还比个什么?而事实上,这个想象中的对比物——“印度诗学体系”究竟是否实际存在?是否清晰?是否可以和“中国诗学体系”对比出些名堂?恕直言,我深表怀疑。

对象之间的比较研究,是一项严谨、复杂、艰深的学问,常常是用之以自然学科相对容易,施之于人文学科相对困难。比如气候、地质、人种、动植物的对比研究,就会比文化、历史、法律、风尚、宗教、社会制度的对比研究更有据可考、有理可讲;而对于哲学和诗学,则是难上加难。举其难者,坚守逻辑规范和治学理路还在其次,排在第一位的可能就是高水准的多语种海量阅读,这一关不能突破,所谓研究不过是空空相对、大言炎炎而已。是故泛言“诗学比较”,可能还不如拿出两个诗人比一比更切实。戏剧界有将同时代的莎士比亚与汤显祖对比研究者,愚以为,较之浮在虚空中的“诗学比较”要讲道理得多。

吾辈无学,绝不敢浪言什么“诗学比较”,仅献卮言,还望张黎先生恕我莽撞。

猜你喜欢
英美诗学诗歌
诗歌不除外
背诗学写话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Onemoretime:comingandgoingLiuYu英美电影与英美文学的互动发展研究
诗歌岛·八面来风
A Precritical Analysis of the PoemThe Passionate Shepherd to His Love by Marlowe
第四届扬子江诗学奖
英美常见表达
诗歌过年
英美为何一再拖延开辟“第二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