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纯真之眼”看何英的文学批评

2018-03-07 17:18韩春萍
文学自由谈 2018年2期
关键词:批评家作家文学

韩春萍

没有见过何英,只听到不少人向我推荐说一定要看看何英的批评。在等书送达的几天里,想象在发酵;怀着期待去读一本书,不可避免地会带有批评的眼光,这种苛刻正是来源于想象。但是拿到这本《批评的“纯真之眼”》,我没有失望。出于一种女性的直觉,或许也算作气场契合吧,我被吸引了。

一个人通过语词使人和物与世界产生整体性的关联,写到根上去是人求真的本能,无奈现实的纷繁、文字的迷宫,有哪一位批评家敢于那样坚定地说出自己的判断呢?也许只有孩子吧。“一个未经知识的定见或偏见污染,不畏世事艰难人情窘迫的孩童,看出来的世界最接近世界的本原。”何英的批评要回到孩子的眼光和感觉。这正是我觉得稀罕的地方。我从硕博读书时就纠缠在各种所谓“高精尖”的论文和理论中,再看何英的批评,它就像一味兴奋剂,一下子唤醒了我。

何英的批评就像看穿皇帝新衣的那个孩子,一则无畏,二来简单纯粹。一个具有广博理论视野和海量阅读的人,该怎样消除知识的定见与偏见呢?这一点我很赞赏何英的追求,她不装,足够自信,不需要用理论武装自己,返朴归真是何等自信的写作气概。在她的评论里,你很少能看到对某些理论的引用,如果要简单概括,我觉得何英很像是一位学过中医、西医,但最后选择中医式把脉的好大夫,没有太多数据,也不需要器械,就那样把脉,然后告诉你哪里不好了。这等能力是需要天赋的。当然光有天赋还不行,还需要心里清静,心定了直觉才会敏锐。这就是何英所谓批评的“纯真之眼”。

一个文学的医生,医道人道天道不可分离,每一份诊断都带着职业的使命,带着对生命的怜惜、对文学的爱护。她说以“纯真之眼”可以规避批评家拉帮结伙、混迹江湖,可以规避违背爱智求真的批评灵魂。我们一直在喊理论中国化的问题,多少人在论证着这种可能性,但是就算想明白了,依然知易行难。何英在这一点上是一位实践家。这本书收集了她近十年的评论,可以看得出她日渐臻于自足的个人风格。何英的师承我没有细细去研究,单从这本书里,隐约得知宗白华、朱光潜和李健吾对她的影响。她“纵横自己的百伶百俐,即可尖诮幽默又能高雅纯粹”,理智的作家就能在这“尖诮”二字里看懂何英:说了狠话,但并不是为了显示才能才如此尖锐,而是由“尖”到“诮”的那种替作家遗憾的急切。医者仁心,但有时候我们也会碰到很严厉的医生,他才不管你的面子呢,因为他知道你的病根在哪,非得如此不可,你如果硬要说你没病,那谁也没办法了,待到病愈之日,我们是不是会感念这样的大夫呢?当今文坛太需要这种好大夫式的批评家了。当然,我们首先需要成为这样的好大夫。庸医误诊也是常有的事,就此而言,成为一个好批评家和成为一个好大夫是一个道理。除了天赋还需要不断学习不断开阔视野,最主要的还需要将所知所见化为洞察力和智慧,不能功利不能骄傲更不能犯了“所知障”。成为一个理想的文学批评家就是成佛成道——这么说似乎有点夸大其辞,但如果在普遍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度里,文学艺术也许就是最后的精神寄托了。我并不是说何英已经到了这样的境界。当我们大多数人忙着发表论文评职称的时候,在将评论视作手段的时候,何英追求着文学批评的快乐和更远大的意义,这一点值得敬佩。

何英的文字快人快语,不铺陈不造作,有时候还能读出一点替作品生气的急切,这种行文很容易让人想起侠客;后来我知道坊间确实有人这么称呼她。这侠女的第一个特点就是敢于叫板,不管是怎样武功盖世,比试比试就知道是什么套路了,破绽也就露出来了——文学是人学嘛。但文学也是智慧之学,“爱智求真”就是文学侠女所追求的登峰造极和自由。于是我们看到当今文坛莫言、贾平凹、阎连科、刘震云、王安忆等一线大作家的作品都被何英尖锐剖析过,分析他们不懂女性的女性书写,指出他们的写作进入的狭路。中国人的女性观基本还停留在物化女性的阶段,这一点也反映在男作家笔下。生活里这样的男人何其多,但何英此处的犀利后面分明有着一丝遗憾:你们可是作家中的作家呀,应该有所超越才对!说到底,一个作家的写作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变成了与自我的博弈,怎样一步步突破自我境界、知识与视野的局限,臻于理想的艺术之境,不说破茧成蝶吧,也是翻山越岭了。习惯在舒适区“葛优躺”大概是人的一种本性,何况还不断有声音催眠说这样就好。可是急性子的侠女何英就看不惯了,她要做那个隔山“喊话的人”,这颇有点“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大侠气质。

从何英的“喊话”里我听出这么几层意思:“别那么自恋好不好!”“孙悟空都要成仙了,你们还以为他是毛猴。”

当今是一个普遍自恋的时代,而小说是他者的艺术,如果走不进他者的心,没有那种共情与同理性,是很难写出真正的文学来的。文学纵然是个人创作,但是真正的大作家却肩负着书写人与时代的责任。何英不但批评了郭敬明式“小时代”的恋物与空虚,而且还呼唤大家走出去,走出自我的堡垒。她认为刘震云把“河南人”写出来了,同时,她也对刘震云小说中的“重复”做了精细的剖析,《一句顶一万句》在她眼里只能算半部书。在何英看来,王安忆的中产阶级成熟写作,透着温和的道德中庸,和对既定秩序的维护……书中此类例子很多。总之,她呼喊着让作家走出这山重水复的“迷魂阵”,期望能迎来柳暗花明的文学“又一村”。

其实,这话不仅是说给作家的,也是说给评论者的。她说:“从概念到概念、从理论到理论的话语公转已经成为正常现象,甚至成为学院派以及理论家们的看家本领和形象标签。”她反问:“在这样的主导精神之下,一部‘学术’论文除了形式上的学术规范之外,还剩下多少原创思想、创新发现呢?”

我们发现,她最忌讳处也正是她自己的突破口。何英的批评在理论与文本细读、审美直觉与理性分析之间做到了很好的平衡。她反对那种将文学作为某种舶来理论的佐证材料,坚持新批评那种以作品为主体、以细读分析为方法的内部研究。她毫不讳言解读残雪《边疆》的辛苦,她说:“我前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一字一句读被她(残雪)称为‘高峰之作’的新长篇《边疆》,读到第三遍第九章的时候,我承认我失败了。”文本细读当然比起那种“从理论到理论”的批评更冒险。将一部小说做了解剖,再形成一个更高的整体,这更挑战人的心智和艺术感觉。这一点,何英就发挥出她作为女人的优势了——在文本细读中,她很好地发挥了女性的直觉,比如她分析严歌苓的作品,就讲到1991年读《雌性的草地》时那种最初最深刻的印象。“磁性”与“躲藏”是何英阐释严歌苓小说的两个关键词和开端,由这个最早的直觉式判断,何英衍生出了对《陆犯焉识》和《妈阁是座城》的分析,在肯定严歌苓小说技法娴熟的同时,又为她惋惜。没有倾注生命体验的小说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小说,生命的质感与温度是何英评论中非常重视的。在对张爱玲的分析中,何英指出“传奇”如何作为文体影响着张爱玲,又如何作为爱情影响了她的一生——传奇的瞬间光华对应着张爱玲的创作生命……这些文本细读里暗藏着何英对生命的体贴和理解。

对生命的怜惜和悲悯是何英文学批评中一个很重要的出发点。她“对《秦腔》评论的评论”,对莫言、阎连科等一线作家的批评,都与她对文学向真向善的期待有关。她说:“文学取胜的地方在于情感,在于使人动心。”在《无情的文学》一文中,她认为当代小说普遍缺乏情感的投注,不仅作家无情,评论家也无情:“评论家往往自恃自己智力、知识优势,而不愿用心、用情。”何英正是基于“生命”与“情感”这个维度,对周涛、刘亮程、李娟、叶尔克西、阿拉提·阿斯木等新疆作家的作品做出了肯定性的评价。尤其要指出的可贵之处是,她在否定的时候依然能看出作品的可取之处与潜藏的可能性,而在肯定的时候也会中肯地指出其中的短板。在肯定新疆这些作家追求文学的精神性的同时,也分析了这种浪漫主义的文学中暴露了叙事能力的不足。我们能感受到她呼唤的是文学向真向善向美的古典价值。批评家最重要的作用也许还不是做出判断,而是促成各自隔离的创作主体之间的对话与学习,不仅是边疆与内地、“我们”与“他们”之间,还是作家与批评家之间。

对话需要平等,作为批评家不能依附作家而存在。想要实现文学理论的中国化,首先就需要批评家具有主体性。这正是何英文学批评具有自觉意识的体现。

本书中 《当叙事遭遇信息》这篇文章非常重要。这是何英2011年发表在《文学自由谈》上的一篇文章,今天再读,你会发现她多年前关注的这些问题越来越严重:“现实世界在真实和虚构、信息和形象这两个方面已无清晰的区分。”“小说对比于信息,我们更愿意相信信息。”电视、网络、手机尤其是智能手机的兴起,这些携带着杂乱信息的庞然大物就像龙卷风一样将人裹挟其中,不得片刻喘息。这个时代的人还需要文学吗?何英在这里运用了中国古老的辩证哲学,认为任何现在看来无用的,必将有大用。她从生物学的进化角度,举了恐龙灭绝的例子,让我们坚定文学不死的信念。她还预言,这种叙事的焦虑会让这个时代产生大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何英的思考有一个重要的维度,就是东方的生命哲学。她说,“叙事在这个世纪也要找到自己与技术的合作方式”。

大多数批评家对于网络小说,对于深受网络文化影响的80后、90后的文学创作基本还是失语的。这也是何英作为批评家对于文坛的清醒观察。一线作家的创作进入了狭路,一线活跃批评家也显现出了某种审美与判断的犹豫。学院派在面对这种新的文学现象时,同样无能为力,出现了误判误诊。何英也承认,面对80后作家的作品时,她感觉“进入是困难的,不理是不行的,青春是短暂的,孙悟空最后是要成仙的”。虽然是调侃,她的分析倒是做得很扎实。她指出:“韩寒的杂文制造出了一种有魅力的文体风格,却注定短命。”原因就在于韩寒杂文的时事性,而“文学的时空决不能仅仅局限于一时一事,文学应该能勾连起过去、现在并指向未来”。何英说,韩寒“是中国不多的真的能把荒诞写出荒诞感的作家”,同时她也指出韩寒小说的软肋:“他太想把自己意见领袖的意见带进小说里来,带到人物身上。经常从人物之口说出人物不可能说出的话,从而游离出叙事。”

不局限于自己熟悉的领域,让批评的冲动源于生命内在的精神需要、情感需要和守护文学的那种天真,努力对当下的纷纷扰扰做出自己的观察与分析,这是一个理想的批评家应该做到的。而何英正把这个作为理想而努力。

书中所附的照片,可以视为何英作为一个批评家的自白——眼神深邃犀利如鹞鹰,身姿却很女人。照片无声地提醒我们不可忽视她这些零散评论中的深刻洞见与思想灵光,也不可纠结于她的尖锐而忽视了这尖锐之后的柔软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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