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炯理 黄龙杨 姜 文
(中国民航飞行学院 四川 广汉 618307)
《论语》首章“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释义争议较少,但读者普遍感觉语义不畅。杨伯峻说:“这一句,‘知’下没有宾语,人家不知道什么呢?当时因为有说话的实际环境,不需要说出便可以了解,所以未给说出。这却给后人留下一个谜。”[1]李官从句法角度认为对“知”存在四种理解方式,一是别人不知道自己,自己却不为此而生气。二是别人不采纳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治国思想,自己却不生气。三是别人不懂(学不会),自己却不为此而生气。四是自己不懂(无知),自己却不为之生气。这四种解释内含对“知”的两种不同释义。对“知”一般做“了解”“理解”讲。盛书刚从语境学角度,认为“知”含“举”义[1]。杨树森从语义关系、内部语境、外部语境三个层次进行了论证,认为“知”意仍为理解、了解[2]。刘季冬根据对解释学循环理论的综合考察,认为将“知”理解为“智”是符合原意的[3]。本文赞同这一观点,兹从文本考据法的视角进行探讨。
盛书刚从“内部语境”出发,用“外部语境”印证。举仲弓为宰章(13.2)为例,认为孔子一提到“知贤”,就想到“举贤”,“知”“举”相连。并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知”含“举”义,这是不合逻辑的。这里的“知”和“举”更是认知和行为一致性的表达,不能由此认为二者同义。杨树森认为“知”和“举”虽然在客观上具有条件关系,但在含义上没有包含关系,此说是成立的。但在论述孔子一生最大的遗憾是其政治主张不被认同,这是正确解读“人不知而不愠”的关键,作者将“遗憾”的感情色彩与“愠”的情绪表达等同起来,则是不可取的。由此又回到了将“知”解释为“理解”的通用解读上了。“愠”是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用词,其强度不能与“患”同日而语。
刘季冬指出,要正确理解《论语》首章“人不知”中“知”的含义,根据解释学循环理论,必须考虑到在整部《论语》中,孔子常常是以一个教育者的身份讲话的,在《论语》首章中也不例外。因此,应将《论语》首章作为一个整体的前提理解“知”的含义。其二,要正确理解“人不知”之“知”,必须考察整部《论语》对于“知”的使用及其意义的表达。应利用传统训诂学的知识,破除把“知”只当动词“知道”来理解的思想束缚。作者指出中国古代典籍中,“知”常常与“智”同义。《论语》中,“知”当“智”字解的(包括“人不知”之“知”在内)共有25次,其中7处为“知者”连用,而“人不知”则近于“不知者”。另外,“藏文仲居蔡,山节藻,何如其知也?”(《论语·公冶长》)中“其知”的反义词为“其不知”,与“人不知”相类。由此进一步证明了“人不知”之“知”应作“智”解。笔者赞同以上解读,在此基础上补充新证据,对“知”当解做“智”做新的论证。
以上学者的研究方法大有可取之处,虽然结论各异,但共同点是都倾向于以《论语》证《论语》。这一方法可成为本证式的语句互见法[4]。古汉语中的动词“知”,对象是事务时,语义为“知道、懂得”。对象为人时,语义为“了解”。当做“了解”解时,“知”的宾语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己”。通常将“知”理解为“理解、了解”,也是想当然的认为其宾语为“己”。这种解读是通用的,不但语义不顺,且不合常理,“别人不了解自己,自己不生气并不是什么过高的修养”。从内部语境考察,认为着眼于整部著作来看,不单“人不知”,与“人不己知”在词义搭配和语法组合上相同,“不愠”和“不患”的意义也相近。这点大有可商榷之处。首先,不能先入为主的认为“人不知”就是“人不己知”,同时,“愠”和“患”的感情色情不同,不能认为其意义相近。“愠”是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用字,对此,不可不慎。毛奇龄认为“人不知”后面的省略掉的宾语是“学”,庞明启认为只知有“学”,而不知有“人”,将“学”与人割裂开来,是有悖常理的[5]。下面将从文本考据的视角下进行论证。
文本考据法是指在考据方法上透过对文本中同一字词的全面检索,视该词语在文本中究竟作为单一或几种用法解释,从而推断文本之用语习惯及章句本意。这是与汉儒古注的“史实考据法”相区别的另一种考据方法。应用于《论语》,就是对字义、词义的理解更倾向于进行基于《论语》文本的比较,而非将字词的意义用先秦文献,乃至对历史时代仍有争议的汉代文献来佐证,这也使得研究结论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刘季冬指出,根据训诂学的知识,中国古代典籍中,“知”常常与“智”同义。《论语》中“知”字共使用116次,其释义有三:第一,当名词“知识”的解有4次。当动词“知道,晓得”解有87次,“知”当“智”字解的(包括“人不知”之“知”在内)共有25次,其中7处为“知者”连用,而“人不知”则近于“不知者”。另外,“藏文仲居蔡,山节藻,何如其知也?”《论语·公冶长》中“其知”的反义词为“其不知”,与“人不知”相近。由此进一步证明了“人不知”之“知”应作“智”解。刘季冬从不同层次的整体出发,对《论语》首章“人不知”之“知”解为“智”。另外,从《论语》版本文献学的角度考察,新近出土的海昏侯墓的《齐论语》中,所有的“知”,均写作“智”。则更加可以确定,不是“知”通“智”,而是“智”通“知”。
1.“人不知而不愠”中的“人”是谁?
在《论语》文本中,人作为单字出现有158次,同义的“仁”字有92个,另外还有大人、丈人、夫人等连接用法。也就是说“人”字本身并没有争议,那么对孔子而言,放在《论语》首篇首章的“人”意有所指,会是指谁呢?唐子奕认为,“人”的内涵就是在生存的欲求中处置关系行为的主体[6]。这是从哲学层面进行的分析。
普遍的将“知”理解为“理解、了解”,是将“人”解读为“别人”,或者深入一些,认为是国君和诸侯,即当政者[7]。结合孔子的生平考察,孔子有才而不得用,自己周游列国,以求实现抱负,更多的是不被了解和理解,正是因为“了解”,所以“不用”。孔子是当世名人,自己周游列国,多国考察,几乎没有不了解他的主张的国君和执政者,虽确实是不理解他,如叶公问政,但这些不同观点也仅仅是观点不同而已,谈不上“愠”。别人不理解自己,自己就生气,很明显也说不通。杨伯峻也认为“这种说法我嫌牵强”。原因就是,这里的“人”并非指国君和诸侯。另外,孔子的待人接物和为尊者讳,决定了他不可能对在上者“愠”,连带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即便是厄于陈蔡,戚戚如丧家之犬,也没有“愠”。
从《论语》通篇来看,孔子在谈到国君和诸侯时,是有所保留但不直言的。但对于学生,就没有那么客气了。更多的是因材施教,直来直去的。所以,“人”更多的可能是指孔子的弟子们。但这仍然是个弱证据,应继续考察孔子的“愠”。
2.谁在“愠”
对“愠”的字义,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分歧。普遍认为是表示郁于心,怒形于表。何新认为旧注释为恼怒,谬。“愠”通郁,郁闷也,愁闷也。从文本考据法的视角来检视,《论语》中,“愠”出现三次,分别是人不知而不愠(1.1),无愠色(5.19),子路愠见曰(15.2)。
这三次中,后面的两次都是他人(令尹子文、子路),而非孔子。所以,这里也非自指,而是泛指。这就否定了自己不懂,自己却不生气的解读。在李官逻辑分析的四种解读中,(1)(2)(4)都可以否决,也就只剩下第三种解读。“别人不聪明,不智慧,我也不生气,不郁闷。”这种解读貌似不通人情,但有过教师经历的人都深有体会,怎么讲学生都不懂,或者自己一片好心不被领会,“人不智”确实是容易引起“愠”的。孔子是教师的祖师爷,对这一点应该也是深有体会。
3.《论语》中孔子的“愠”
在论语中,孔子是“愠”过的,对象是学生,可明确标记为“愠”的至少有两章:宰予昼寝(5.10)、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11.17)。这两章中,孔子“愠”的对象都是学生。综上,我们把“知”解读为“智”后,则此句的语义为“有的人不聪明,不智慧,我也不跟他生气,不还是一名君子吗?”对学生苦口婆心却收效甚微以至于大发脾气有过“愠”的经历的老师,看到这种解读,应该会心有所感吧。
“愠”在现实中的对象指向学生,更能补充这里的“知”,不是“了解”,对于不了解、不理解自己的人,孔子连“怨”都没有,更谈不上“愠”了。而对于宰予、冉求,孔子是有“愠”的。弟子三千,形形色色,所以提醒自己,也提醒学生“人不智而不愠”,很有现实的必要性。
综上,对“人不知”的“知”解作“智”是有较强的合理性依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