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外国语大学 孙 璐
回望20世纪,“裂变—重构—再裂变”犹如一道魔咒,操控着世界格局。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并未营造出世界一元的共同体,昔日的盟友由于战略目标和发展利益的冲突而分道扬镳,“裂变”而成的美苏两大阵营因不可调和的意识形态矛盾对峙了将近半个世纪。冷战之“冷”在于遁迹无形的对抗方式,冷战之“战”则在于无处不在的对抗意识,而这正是金衡山教授主撰的新作《印迹深深:冷战思维与美国文学和文化》(以下简称《印迹深深》)所探究的美国“冷战思维”:它不仅是一种政治理念,一种外交战略,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集体逻辑,一种建构话语的文化手段。从国家决策到公知思想,从文学想象到艺术传播,《印迹深深》将冷战思维在美国各个层面的“印迹”显性化,逐一梳理了其在多元领域的实际表征,并深度阐述了其统一指向的本质内涵。与此同时,《印迹深深》更是将冷战思维这个研究对象自身的“纵横捭阖”延伸形成一种跨学科、多位一体的研究范式,从而拥有了学术思想与研究方法的双重价值。金衡山教授从事美国文学和文化研究多年,成果颇丰,作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成果,《印迹深深》是金衡山教授及其团队多年辛勤努力的结晶。该书不仅有助于填补国内美国冷战文学研究的空白,更为从历史、社会、政治的角度研究文学和文化提供了成功的范例。
作为当代世界历史进程最重要的阶段之一,冷战当之无愧地成为国内外史学界研究的热点,汗牛充栋的史实资料及其相关研究成果为揭秘冷战的缘起、进程及影响架起了桥梁。然而,《印迹深深》的独到之处在于,其聚焦的是作为话语的冷战思维,并以此为纲,纵向挖掘历史表象背后的深层根源,横向解析盘综交错的时代文学和文化。冷战横跨几个时代,冷战思维纵横社会的各个角落,好似一张全面覆盖的网络笼罩在美国,而其发生的轨迹则与冷战思维的核心,即冷战遏制的话语的产生不无关联。《印迹深深》抓住此主线,深入挖掘,从历史的角度揭示冷战思维话语产生的过程与发展线索,这是理解冷战发生及冷战思维形成的不可或缺的内容。由此可见,此书作者一方面具备厘清历史事实的严谨态度,另一方面也表现了总结历史、凝聚思想、凸显话语作用的理性分析能力,而这正是当下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
作为全书的引言,《印迹深深》的第一章阐释了何为“冷战思维”,依托凯南电报、丘吉尔铁幕讲话、杜鲁门宣言、马歇尔计划和麦卡锡主义等历史文本,通过对其要点的总结提炼,勾勒出冷战思维的形成轨迹及其历史背景。值得一提的是,《印迹深深》并未停留在对史实文献的梳理介绍层面,而是在对象文本内外来回穿梭,时而对文本进行咬文嚼字的细读,时而跳出纯文本,以俯瞰历史的视野评述潜伏于文本深处的思想。这些思想不仅呈现了二战后美国的国际地位及战略规划,更催生了一种政治意味浓重的文化氛围,而后者也正是贯穿全书的关注点。例如,第一章的第一节详尽剖析了乔治·凯南的电报长文,它被广泛认为是奠定美国对苏联遏制政策这一冷战主基调的始作俑者。通过对史实真相的还原和对长电语言措辞的解析,“单面之词的逻辑推理”和“情绪化的修辞策略”变得清晰可辨,而这两大突出问题不仅符合简单化的二元对立逻辑,更在本质上是一种典型的“非友即敌”的冷战思维。
在勾勒出冷战初期的历史背景,并有针对性地评述了几个重要历史文本所反映的思维逻辑之后,《印迹深深》将目光转向了40年代末到60年代初的美国知识界,从一些代表知识分子思想转变的角度审视冷战氛围的微妙变化及冷战思维得以进一步塑形的过程。作者在第二章开宗明义地指出,“知识分子与政治有着一种天然的关系,知识分子对政治会产生一种天然的敏感”。(金衡山等 2017: 77)但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关系存在着相互依附又相互制衡的张力,这种敏感也同时包含着认同与质疑,而冷战思维即是两者之间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共同指向,其核心理念逐渐强化为一种意识形态并成为美国对苏冷战的重要思想武器。正是充分意识到了冷战思维作为一种话语的被建构和建构性,《印迹深深》超越了简单的因果对应逻辑,而将具体历史事件与其衍生文本进行了“互文”解读。作者从1952年《党派评论》召集的一个题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化”的笔谈会出发,围绕参与其中的公共知识分子对“美国认同”这一主要议题的看法,从多维度深入解读了美国价值观是如何在冷战氛围中得以明确并凸显。其中,作者敏锐地觉察到知识分子对美国的“认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反思—批判—重构—共识”的曲折过程。这在特里林有关“自由主义想象”、费德勒有关“自由主义清算”与贝尔有关“自由主义共识”的论著中可见一斑。知识分子的言论深受美苏对峙的冷战思维的影响,而公知的发声在很大程度上又影响了社会舆论与大众认知的导向。不难看出,冷战思维不仅是政治思想、文化走向的本质动因,更以发散的方式渗透于美国社会与生活的各个角落,可谓历史背后的历史,表相之下的真相。
事实上,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冷战思维也是一种建构想象的力量,正如《印迹深深》所指出的,“冷战氛围是许多作家不能不面对的一个写作环境,而冷战思维则是在不经意间,或者是有意无意地成为一些作家选择素材、刻画人物、营造情节、表达思想的一个尺度,一种隐含的背景”。(金衡山等 2017: 8)如果说文学批评的任务是解码作品表征的深层意蕴、发掘文学想象的启迪意义,那么,《印迹深深》不仅凭借对美国冷战时期几部代表作品的文本解码与意义探究出色地完成了传统文学批评的任务,更提供了一种将文本语境化的文化研究的具体范式,诠释了一种将文学文本与不同领域“文本”进行对话式解读的研究方法。虞建华在为该书所作的序言曾提到,“文学有自己得天独厚的虚构特权。因此这种特殊的文化模式能够施展评说历史和政治的特殊功能”。(金衡山等 2017: 2)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学批评者将虚构叙事同历史叙事进行互文解读不仅是可行的,也是必要的,具有剖析文学想象和明察历史现实的双重价值。对冷战时期的主流美国文学而言,冷战思维是内化于作者写作的政治无意识,但同时也成为作者凭借文学的虚构特权进行反思乃至批驳的着眼点。这就是该书的重要特色:文学作为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一方面反映了意识形态的诉求,另一方面也可以对意识形态本身做出评判乃至批判。该书作者显然是对这个方面有较深的体悟,在述及文学想象与冷战思维的关系时,既展现了冷战思维对一些作者写作的影响,也表明了另有一些作家对冷战思维的深刻思考和批判态度,这是全书非常值得关注的一个方面。
作为全书的主体部分,《印迹深深》的第三章将七位作家冷战时期的代表作品置于冷战的历史语境中加以解读,其核心指向正是冷战思维与文学想象的“作用与反作用”关系。作者所选取的对象文本以其覆盖面之广泛、时间跨度之久远、题材内容之丰富而具有很强的代表性,既包括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艾里森的《看不见的人》等战后美国小说的经典之作,也包括通俗作家汤姆·克兰的《猎杀“红十月”号》这部80年代的畅销书,既有多克特罗的《但以理书》,还有厄普代克的《政变》和奥康纳的短篇小说这些看似与冷战无关、实则对冷战充满关切、对冷战思维充满批判的作品。无论是明击还是暗讽,无论是思虑还是盛赞,这些文学作品都以虚构想象的方式与冷战背景下的真实史实形成微妙而又密切的关联。其中,“非友即敌”的极端化冷战思维以背景、主题、人物塑造等方式进入文本,也以被反思、被批判、被重构等方式走出文本,无论作者有意无意,冷战思维都成为这一时期文学与历史、政治思想、社会文化进行对话的重要内容。
这里可以以该书对《看不见的人》《麦田里的守望者》以及奥康纳的几个短篇的分析为例进行简单说明。《看不见的人》是美国文学史上的名篇,被认为是黑人文学创作的杰作。大多评论都会从黑人反抗意识的觉醒这个角度对此作进行论述。《印迹深深》一书却另辟蹊径,从冷战思维话语形成的背景入手,深入历史材料和文本,依靠美国学者在这方面的开拓性研究并结合历史语境的基础上,对作者艾里森的心路历程和写作过程进行了详细剖析。《印迹深深》的作者指出,艾里森曾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深受左翼思潮的影响,他本人从阶级斗争和阶级解放的角度曾对美国的种族问题进行过深入思考,而其创作非常明显地表现了这些思想;但在40年代末和50年代初因为冷战氛围的升起,艾里森的思想开始转变,并逐渐脱离了左翼思想,而这个转变过程也表现在《看不见的人》这部作品的创作中。《印迹深深》全面阐述了这个过程,使读者对艾里森及其名作有了不同以往的全新理解,也可谓对艾里森研究的一个重要贡献。另外一个例子是对《麦田里的守望者》的重新解读,通过把此作放在冷战背景下的思考,《印迹深深》指出,《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叙述语言呈现出一种“自我纠正”的形态,而这与冷战遏制的政治策略具有类似的作用。从这个角度出发,再结合此作在冷战这个特殊时代表现出的一种吊诡现象,即一方面这部作品被评论界视为美国精神的象征,另一方面却被一些读者视为“毒草”,是共产主义思想对美国侵蚀的表现,《印迹深深》在冷战思维的历史背景下对这种复杂关联进行了解读,指出这本通常被视为是青少年成长小说的作品其实蕴含着深刻的政治意味,是冷战遏制政策在文学中的表征。可以说,这种解读不仅提供了一个对作品非同往常的崭新理解视角,也为冷战初期冷战思维在美国社会的蔓延提供了有力佐证。如果说前面两部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冷战氛围的影响,那么在《印迹深深》的作者看来,冷战思维也表现在奥康纳这位被普遍认为与政治无涉的作家身上。通过对奥康纳信件的引述,《印迹深深》指出冷战思维在奥康纳三篇短篇小说创作中的明显痕迹。此外,通过对这些作品的细读和分析,《印迹深深》进一步指出了奥康纳超越冷战思维、进而对其进行深刻反思和批判的取向。不难发现,这些对经典名作的全新解读均建立在对冷战思维这个大背景研究的基础之上,以文化研究的手段对文学文本进行了语境化研究。
如果说文学因其虚构特权而发挥着政治评论员的特殊功效,大众文化则因其深入人心的影响力而被委以政治布道者的特殊责任。《印迹深深》的第四章聚焦冷战语境下的美国大众文化,从音乐、绘画、电影评述了冷战思维如何在文化场域得以进一步强化并广而传播。二战后,抽象表现主义画派逐渐浮现在美国画坛,其抽象、晦涩、朦胧的风格使之在初期只是一种小众艺术。然而,这种颠覆传统、特立独行的绘画风格却受到一些专业艺术批评家和民间艺术机构的青睐,其随性、率真的特征被认为彰显了美国自由的精神,恰好与苏联专制式的文化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为此,抽象表现主义画派得到了洛克菲勒基金会等机构的资助,其中的一部分是由美国中情局秘密提供。到了50年代中后期,抽象表现主义甚至占据了美国画坛的主流位置,化身成为美国现代绘画艺术的代表参加国际文化巡展。在冷战的氛围下,原本单纯的绘画风格被政治有意无意地挪用,抽象表现主义画派的“个性”成为了美国“个性”的代言人,可谓艺术与意识形态的一次成功“合流”。
文化与政治的黏合同样表现在冷战时期美国政府对爵士乐的充分利用上。作为美国土生土长的民间音乐形式,爵士乐在艺术领域以即兴演奏、音色独特、节奏鲜明等著称,但在冷战的政治背景中却变身为美国“文化遏制苏联”的秘密武器,被美国国务院选派为“文化大使”到多国巡演,成为美国民主、自由、平等理念的化身。这也是历史、意识形态、文化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又一例证。在研究爵士乐与冷战关系的部分,对第一手历史资料(特别是官方文件、事件当事人言论等)的收集与梳理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当时的真实场景,对爵士乐创作原则、风格特点、舞台表现力等方面的艺术鉴赏又尽可能全面地挖掘了其作为文化媒介的独特优势,而将对冷战思维内核及其表现的解读有机地融入这两方面的研究体系,则真正实现了对历史的文化解码、对文化的意识形态批判,进一步阐明了历史、文化、意识形态三位一体的相互关联及其共同参与建构社会话语与国家叙事的角色与意义。
“把传统意义上不同领域的内容融合到一起,从不同中寻找共同的东西”(金衡山等 2017: 11),是《印迹深深》所采用的一个基本研究路径。它融合的是冷战背景下的历史、思想、文学和文化,它寻找的是共同的冷战思维及其具体表征。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融合是对相互关联部分的有机融合。为了避免泛泛而谈,《印迹深深》各个部分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是不同领域的具体“文本”,无论是史实资料、思想论著,还是文学文本以及音乐、电影、绘画等文化文本,都通过“细读”和“互读”,读出内在关联,找到共通之处。事实上,将不同文本“语境化”的解读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将冷战语境“文本化”,可以由点及面并多角度地呈现出战后美国政治生态的本真面目。
有意思的是,这种多元融通式的研究方法所解构的是简单化、绝对化的二元对立模式,而后者正是典型的冷战思维,它使美国怀有不可一世的无上优越感,同时也患上处处有敌的被迫害妄想症。反观当下的美国,尽管冷战已结束了20多年,但冷战思维并未随之销声匿迹,仍然有人以危言耸听的“威胁论”树立政治版图的假想敌,以唯我独尊的价值观扼杀世界话语的多元性,倘若任由其发展蔓延,世界格局很可能再次遭遇“裂变”魔咒的威胁。相反,多元融通的原则不仅提供了一种认知世界复杂性的有效视角,更表现出一种求同存异的包容心态,对个体思维的养成和国与国之间达成全球治理的共识都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冷战是认识当代世界史一个不可越过的历史事件,冷战思维则是理解冷战及其思想、文学、文化衍生物一个不可或缺的隐性元素,金衡山教授主撰的《印迹深深》将冷战视作一种文本化的背景语境,将冷战思维视作一种模式化的内在逻辑,为解读冷战时期的美国文学和文化提供了一种独特的视角,为洞察冷战直至当下的美国政治生态提供了一种纵横兼顾的思路。同时,贯穿《印迹深深》始终的跨学科视野和多元融通的研究方法不仅呈现了不同领域“文本”的开放意义和共同意识,为文化研究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式,更为应对全球化与多元化并存的当下世界提供了一种值得借鉴的策略。《印迹深深》诠释了文化的融通、历史的延续,相信其兼具学术思想与研究方法的双重价值也将在国内外学界留下深深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