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冰覆盖的隐痛”:伊恩·麦克尤恩小说的“泛创伤性”文化症候

2018-03-07 12:39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黄一畅
外文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尤恩麦克小说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黄一畅

一、引言

著名文化创伤研究学者杰弗里· C. 亚历山大曾经指出,当代历史社会语境催生了一个新的生存维度,“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带有创伤印记,无论是身体上的或者心理上的,直接的或者间接的”(Alexander 2011: 35)。在最近出版的专著《创伤——一种社会理论》(Trauma:ASocialTheory)(2012: 17)中,他进一步强调了文化分野与创伤再现机制之间的紧密联系。英国现代小说协会主席菲利普·裘(Philip Tew)在对英国当代文坛的整体考察时也延续了这种社会文化视角,认为包括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在内的英国当代小说家呈现出一种“泛创伤性美学”(traumatological aesthetic)特征。注菲利普·裘借用创伤学(traumatology)这一心理学术语的形容词形式traumatological来概括当代创伤小说的美学表征。该词目前尚无约定俗成的中文翻译。笔者曾当面与裘探讨过此词的内涵。他强调这是对小说中创伤谱系的历史文化背景的审视,更多指代了一种创伤情态或氛围(mood or atmosphere)。他的这一提法得到了许多学者的支持,详见K. Cockin & J. Morrison (eds.). 2010. The Postwar British Literature Handbook[M]. London: Continuum Ltd. 22. 笔者暂且译为“泛创伤性”,仅供参考。下文不再一一注明。如牛津学者凯里(2009: 137)所言,“成年人用冰覆盖的隐痛在麦克尤恩的笔下被准确地剥开”。麦克尤恩的创伤小说既描摹了作为创伤主体的个人与集体群像,也折射出“泛创伤性”文化症候中的历史与社会现实。进入新世纪以后,学界对麦克尤恩当代历史社会创伤书写的关注日益增强,以二战为背景的《赎罪》成为当前研究中一个集中的创伤文本对象。美国著名学者J. 希利斯·米勒就将《赎罪》文本定义为“罗曼司创伤”(Romance Trauma),肯定了主人公通过忏悔写作实现文学救赎的努力(Miller 2013: 90-106)。值得注意的是,麦克尤恩还有多部小说涉及20世纪大事件,如德国纳粹暴行(《黑犬》)、冷战意识对抗(《无辜者》《甜牙》)、撒切尔时代的铁腕政治等(《时间中的孩子》),以及“9·11”恐袭灾难(《星期六》)等等。但学界对这些小说中的历史文化创伤现象的关注还不够深入,对相似社会语境下的创伤动因缺乏比较研究,麦克尤恩当代历史文化创伤书写的整体特点及脉络透视还有待甄别。本文拟在文化创伤学视阈下考察麦克尤恩40多年来的创伤书写路径,揭示个体创伤是如何在家庭、社会及历史的文化规训下呈现出多重显影,从而探究麦克尤恩对当下人类生存困境的反思和对人类心理创伤难以平复的哀悯。

二、性心理创伤的家庭文化动因

麦克尤恩对青少年心理状态的关注由来已久,未成年人的性心理创伤也一度成为其早期作品的叙事重心。他最初的两部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Love,LastRites, 1975)和《床笫之间》(InBetweentheSheets, 1978)都关注了未成年人的性压抑和性变态等现象。拜恩斯在《伊恩·麦克尤恩作品中的性与性存在》(SexandSexualityinIanMcEwan’sWork)一书中指出,麦克尤恩对个体性心理创伤的摹写表现了他对性困厄问题的弗洛伊德式追寻,构成其后续作品的“元情节”(metaplot)所在(Bynes 1995: 37)。诚然,个体“对性能量的拥有状态,或对性进行感受的能力”(莫捷 2015: 33)是麦克尤恩初涉文坛时的着墨重点,但在后来的长篇小说创作中,他更专注于对青少年畸形性心理的动因回溯,尤其将施予个体性认知影响的家庭氛围视为最根本的创伤缘起。

以麦克尤恩的首部长篇小说《水泥花园》(TheCementGarden, 1978)为例。主人公杰克成长于一个与世隔绝的家庭环境:父亲内向暴躁,与家人之间的情感极为疏离;母亲唠叨多疑,在对孩子们的性教育问题上羞于启齿。心理学研究表明,“青少年的心理创伤更容易出现在功能缺失和病态的家庭之中” (Kuczyńska & Wideara-Wysoczańska 2010: 1);父母关系不睦和监管不力往往造成未成年人性知识缺乏,进而导致性心理扭曲。杰克在与姐妹们玩假扮医生互相检查身体的游戏中逐渐唤醒了性意识,开始对异性身体有了性幻想,进而发生了自慰行为。弗洛伊德认为,儿童“最早期的性欲和好奇心,都以自己最亲近的人或因其他理由而以自己最爱的人——如父母、兄弟、姊妹或保姆为目标”(弗洛伊德 2015: 163),有效规避血亲乱伦的手段就是通过家庭教育的监管和劝导。然而当杰克的母亲发现儿子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异常时,她只是隐晦地告诫他这种行为会损耗“两品脱血液”(McEwan 1978: 29)。母亲的劝诫与 “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的身体喻指如出一辙,都期望通过对未成年人身体机能的心理威胁来斩断血亲之间的乱伦潜意识。传统意义上的“阉割情结”主要来自于父亲对儿子觊觎母亲的潜在欲望的恫吓,然而小说中杰克的父亲由于突发心脏病离世,父亲形象的缺场导致实施阉割的主体不复存在。母亲模棱两可的话语对杰克的性本能约束也就缺失了伦理规训力。父母相继离世后,之前便已成为杰克性幻想对象的姐姐补位了杰克心中的母亲形象。二者逐步越过伦理的边界,最终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姐弟乱伦事件。

格哈索在心理临床治疗中发现,“许多受到虐待的男孩会在成年以后变成施虐者,以此作为对自己的补偿”(Grassl 1999: 128)。在《陌生人的慰藉》(TheComfortofStrangers, 1981)中,主人公罗伯特小时候曾被父亲当作肆意戏弄的傀儡,成为约束姐姐们日常行为规范的传声筒。当父亲出门时,他便成了姐姐们报复的工具,被双手反绑于椅子之上,还被喂食平常父亲严禁他接触的巧克力。父亲回来之后,误认为是罗伯特自己偷食了巧克力,于是“连续三天每天晚上都打他,并且好几个月都对他恶语相向”(McEwan 1981: 39)。罗伯特一直记恨父亲的暴力行为,也直言不会原谅姐姐,内心一直存在着想要从受虐者转变为施虐者的隐秘欲望。成年之后,罗伯特逐渐在性暴力和性变态行为中找到了主导他人的报复快感,不仅对妻子拳脚相加,甚至发展到诱奸并虐杀他人。

除了探讨家庭教育氛围施与个体本身的性心理创伤,麦克尤恩还关注了青少年自身的性困惑给其他家庭成员带来的反向影响。在其巅峰之作——《赎罪》(Atonement, 2001)中,小女孩布里奥妮的虚假指控造成了一对恋人的生离死别。究其源头,她的过失实则是性欲望挫折与性知识匮乏双重作用下的结果。小说写道,她对罗比有一种“校园小女生般的持续迷恋”(McEwan 2003:233)。当她发现罗比对姐姐塞西莉娅的炽热情感时,一种受到抛弃和背叛的感觉与求之不得的敌意也就油然而生。与此同时,布里奥妮成长于一个有如简·奥斯汀小说描绘的闭塞庄园之中。母亲体弱多病,父亲忙于公务,性自然是一个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教育话题。正是因为对性的无知,当她读到罗比写给姐姐塞西莉娅的有露骨性幻想字样的表白时,她才会惊恐自己心目中英俊正直的罗比原来竟如此龌龊。因此布里奥妮眼中的罗比就是一个背叛了她的爱情以及充满危险的色情狂,也是侵犯表姐罗拉的最大嫌疑人。正是在这多重的性误解指引下,布里奥妮的伪证将罗比送进了监狱,也使得姐姐负气离家出走,造成了一对恋人至死未能再见的悲剧。

著名创伤研究学者卡鲁斯曾经指出,创伤具有时空维度的“延迟性”(belatedness)(Caruth 1995: 9)。这种延迟不仅是生理应激反应的持续,也表现为后创伤心理障碍的难以平复。麦克尤恩对个体性心理创伤的检视跨越了从创伤客体到创伤主体的路径变化,集中体现了后创伤心理压力症候之于行为方式的持续性影响。他的多部青少年性创伤主题小说阐明了家庭文化动因是个体创伤心理产生的根源所在,后创伤心理的安度与平复也需要一个良好的家庭文化氛围来进行疏导。

三、亲伦关系创伤的社会文化动因

麦克尤恩小说中的亲伦关系创伤主要包括两性关系裂痕和亲子关系创伤。在描写此类创伤母题时,他“不仅刻画了创伤遭遇,更展现了与之密切相关的社会症候”(Crosthwaite 2009: 146)。通过对人物关系感情伤痛的循迹,麦克尤恩将亲伦关系创伤在20世纪社会变革的历史剪影中放大、加深,表现出对时代文化精神的回顾反思与批判意识。

在2007年出版的《在切西尔海滩上》(OnChesilBeach)中,主人公新婚之夜的尴尬既源于少年时期血亲关系的潜在乱伦意识,又与20世纪60年代初保守主义与性解放运动的激烈碰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小说主人公成长的家庭环境来看,新婚夫妇爱德华与弗洛伦斯对两性结合的心理恐惧来自于对各自少年时期潜在乱伦意识的憎恶。爱德华的母亲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女性,被丈夫禁止接近自己的儿子,然而爱德华却无数次感受到来自母亲的深情凝视,感觉“她的凝视就像手在抚摸他的肩背”(McEwan 2007: 54)。这种隐性的乱伦意识同样出现在弗洛伦斯的少年时期。随着与母亲情感的疏远,“父亲在她心中引起了矛盾的情感”(McEwan 2007: 61),一种“负罪感的爱”(McEwan 2007: 62)。因此,在这对年轻夫妇的心里,新婚之夜的结合无疑会让他们回想起年少时期那段恋母(恋父)的隐秘情结与不齿欲望。除了幼年时期的家庭影响,20世纪60年代初英国的性文化风尚也是诱使二人分道扬镳的罪魁。麦克尤恩曾在采访中提到,“20世纪60年代初人们被痛苦地、反常地禁止谈论性”(Roberts 2010: 186)。这个敏感的文化节点反映在小说中,便是那个设定在1962年并成为“20世纪60年代性解放与在那之前的性压抑文化的分水岭”(Head 2009: 118)的新婚之夜。两位主人公一直生活在保守主义的风气中:爱德华在大学里接触到的女生仍然抱着婚前守贞的观念;男生如果一旦与女生发生性行为,就必须娶其为妻,并因此会因为过早地步入婚姻围城而招来其他男生的耻笑;弗洛伦斯更是惧怕交了男朋友后会远离女孩儿们的社交圈。因此,新婚夫妇对性有着一种来自家庭乱伦与社会风尚禁忌的双重恐惧,缺乏性经验的年轻夫妇也羞于对不和谐的性生活进行理解交流。最终两人在家庭和社会的双重影响下走向了分道扬镳的悲剧人生。

作为“一位善于反思的作家”(杨金才 2009: 57),麦克尤恩对于自身所处的时代政治也十分敏感。他笔下的亲伦关系并不拘泥于单纯的家庭内部矛盾,而是通过引入社会政治语境来巧妙地揭示这种综合人际关系是如何在社会集权的作用下形成新的创伤体验。他的转型之作——《时间中的孩子》(TheChildinTime, 1987)便是一个明证。小说对于撒切尔夫人统治下英国社会政治流弊的影射体现了当下小人物的生存困境,通过情境再现的叙事画面揭示了个体创伤在社会大背景下的产生路径。小说写道,在推广政府出资编撰的《权威育儿手册》时,“首相下令将这本惹人动怒的书印发了2000多册,下发到党内和其他党派掌握的报纸手中”(McEwan 1987: 180)。这表现出撒切尔政府对于民众意识形态的集权控制。然而令人讽刺的是,这本官方发行的育儿指南的作者史蒂芬却是一个疏于看管孩子的人。他的疏忽导致了3岁女儿在超市走失,从而引发了与妻子情感的破裂。在与妻子互相埋怨的龃龉中,他们之间“再也没有相互的慰藉,没有触碰,没有了爱……,无法言说的怨怼开始蔓延”(McEwan 1987: 24)。与此同时,小说中首相对于史蒂芬的出版人兼好友查尔斯的炽热情感也影射了这位铁娘子的强硬态度。最终查尔斯为了追求自由而从政府机构辞职,甚至以在丛林里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来实现对强权的抗争。

可以看出,麦克尤恩对亲伦关系的创伤摹写更多强调了个体创伤经历与当代社会政治大事件的背景胶着,通过个体的创伤境遇来反思和批判英国当代的文化烙印和集权体制。这在他的其他小说和杂评中也有体现。[注]1998年,麦克尤恩在中篇小说《阿姆斯特丹》(Amsterdam)中塑造了一位有着异装癖的英国外交大臣;2013年,撒切尔夫人辞世时,他在《卫报》上撰文直言“我们就是喜欢不喜欢她”(We like disliking her)参见McEwan, I. 2013. Margret Thatchel: We disliked her and we loved it [N]. The Guardian 04-09. (https://www.theguardian.com/politics/2013/apr/09/margaret-thatcher-ian-mcewan).因此,社会政治语境始终是麦克尤恩探讨人际关系,尤其是两性关系,从融合走向幻灭的一条根本性的生成机制。亲伦关系也在文化风尚与社会变革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更多的创伤印记。

四、战争创伤的历史文化动因

麦克尤恩的战争创伤书写是其创伤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真实的历史事件都被写进了小说之中。亨特认为,“历史记忆优于自传性的个人记忆,并且为个人记忆的显现提供了一个社会轮廓”(Hunt 2010: 9)。麦克尤恩将个人的创伤记忆置于历史战争的宏大时空背景下,折射出对于战争动因和影响的反思和诘问。

在涉及纳粹恶行的小说《黑犬》(BlackDogs, 1992)中,麦克尤恩并没有直接描写那场种族大屠杀灾难,而是通过一对新婚夫妇因为遭遇德国盖世太保遗留下来的黑犬而分道扬镳的经历来表达集体创伤记忆的难以忘怀。黑犬作为一个“持续存在的幽灵意象”(McEwan 1992: 173),不仅存留于遭受过德国纳粹暴行的幸存者记忆中,也通过讲述的方式传递给了前往德国蜜月旅行的特梅恩夫妇,随后又通过特梅恩太太对于遭遇黑犬袭击经历的回忆成为其女婿杰瑞米撰写的回忆录素材,从而完成了从口述历史到笔墨相传的创伤书写轨迹,隐喻了纳粹暴行已然成为整个欧洲大陆难以磨灭的记忆。

在书写冷战记忆时,麦克尤恩同样将历史烟云投射在个体的创伤感悟中,通过看似简单的间谍小说来再现那个波谲云诡的时代。涉及冷战背景的小说——《无辜者》(TheInnocent, 1990)和《甜牙》(SweetTooth, 2013)便是对这一时期意识形态对抗紧张氛围的深刻注解。著名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曾在其年代四部曲中写到,冷战的三大影响之一就是“用武力把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Hobsbawm 1995: 254)。两本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冷战时期的英国政府特工,他们与各自恋人之间的欺瞒再现了道德沦丧下的人际交往困顿。《无辜者》的书名既讽刺了主人公在法庭上对自己杀人碎尸的发指行径的辩护,又暗喻了主人公伦纳德在性经验方面的胆怯、稚嫩。他被德国恋人讥笑的场景折射出那段历史中英国与德国的隐秘意识形态对抗。《甜牙》的书名则是对英国军情五处一次谍报行动代号的直接命名。女主人公萨琳娜是一名秘密特工,其恋人汤姆是受英国政府秘密资助对社会主义阵营实现意识形态渗透的作家。两人表面上互相信任实则相互欺骗。这生动地再现了冷战时期个人在社会机制作用下的无奈选择与悲剧命运。

前文曾经提到,《赎罪》展现了个体性认知困惑所引发的时代悲剧。实际上这场悲剧的源头还与二战的历史大背景紧密相关。如果不是因为二战爆发,被布里奥妮诬陷关进监狱的罗比也不会被送往战场,其恋人塞西莉娅也不会负气出走,成为一名军中护士。最终,罗比因伤口感染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荒芜海滩,塞西莉娅则命丧于伦敦空袭。从《赎罪》的叙事话语来看,小说虽是忏悔之作,书中却不乏成年后的布里奥妮通过渲染战场的残酷而为自己辩白的开脱之辞。莫莱认为,《赎罪》体现了隐匿于个人忏悔话语之下的集体反战意识(Möller 2011: 117)。小说对血腥战场的描述不仅让读者直面战争创伤情境,更质疑了英国官方历史一直宣扬的国家利益与整体意识。在宏大的国家叙事中,敦刻尔克大撤退一直被褒扬,被当作为保存实力实现反击法西斯最后胜利的关键性转折。然而《赎罪》却对敦刻尔克的历史实况进行全景式俯瞰,“数以千计的人等在广阔的海滩上,无船的海面空空如也”(McEwan 2003: 326)。小说通过描写待命士兵缺水短粮、回乡无望的群体绝望狂欢来“改写对英国弹性精神与国家一体的宣扬”(Rau 2009: 214-215),实现了对历史宏大叙事的有力批判。

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事件已然成为当代后创伤社会的集中文学显影。英国虽未直接成为恐怖分子的袭击目标,但整个西方社会所遭受的重创以及当代恐怖主义活动带来的后创伤社会群像都通过《星期六》的主人公数次对天空中飞机火光的敏感意识展现无遗。“9·11”事件的阴影就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在主人公亨利的意识中不断闪现,成为叙事频度最高的一个创伤源起。麦克尤恩还启用了第三人称自由间接引语来填补人物叙述中叙事声音与叙述角度的距离,使得主人公杯弓蛇影的后创伤意识流动清晰地呈现出来。这种实时动态的叙述话语真实地再现了亨利当时的心理状态,“传递了‘9·11’后焦虑蔓延的社会症候”(Groes 2009: 112)。小说中提到的另一个政治事件是英国的伊拉克反战游行。这场被称为欧洲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反战游行在麦克尤恩的笔下成为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伊拉克反战示威游行这一政治事件加剧了亨利与儿女的政见分歧。亨利质疑伊拉克战争的正义性,同时也深受战争派的鼓动宣传,害怕所谓的独裁政权会“杀害他,他的家人和朋友”(McEwan 2006: 81)。他对“在公园里唱歌跳舞”(McEwan 2006: 92)浪费时间的抗议者心存不满,对一双儿女的政见不合悲观、无奈。种种表现都折射出当代社会历史创伤在经历者心中铸下的沉重烙印。

近年来,麦克尤恩不断在新闻媒体上发表时评,对伦敦地铁爆炸事件、“9·11”恐怖袭击以及最近的巴黎恐怖事件的评论都掷地有声。2015年11月,巴黎巴塔克兰剧院遇袭的第二天,麦克尤恩在发表的公开信中提到,自己曾与妻子在离剧院一英里以外的餐馆里,侥幸躲过一劫。这些亲身经历融入到麦克尤恩的创伤小说创作中,成为个体背负的当代社会泛创伤文化症候的集中缩影。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描写哪一种战争创伤情境,麦克尤恩都很少单一地建构反战叙事基调,而是将个人命运与战场血腥结合起来,在历史烟云中深化个体所遭受的苦难,由此缔造的战争动因反思与悲剧效果也更为深入人心。

五、结语

杰弗里·哈特曼曾经指出,创伤研究“必然与特定的伦理或社会文化张力相连”(Hartman 2003: 269)。麦克尤恩40余年来的创伤书写起于对个体性存在的伦理反思,在20世纪历史政治的大环境下逐渐衍展,集中展现了当代社会“泛创伤性”文化语境下自我与他者、个人与集体之间的伦理关联与矛盾冲突。无论是对个体性心理创伤、亲伦关系创伤还是战争创伤的叙事建构与动因回溯,麦克尤恩都将创伤个体置于家庭社会与历史文化的宏观时空背景中。不同创伤图景背后的文化隐喻也体现了麦克尤恩对于创伤产生机制的多方位动因透视。在当代社会文化语境之下,麦克尤恩对家庭教化、社会风尚、历史文化的诘问反思也隐喻了当代历史社会文化语境下个体创伤平复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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