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腻,著名网络文学作家,是我以为继“莫言、麦家、刘慈欣之后第四个最有可能成为时代代言人的国民型作家”(参见《网络文学评论评价体系构建》)。
除了未完成的处女作《映秀十年事》之外,其作品均可称为网络文学精品,而且具有自己独特的理念、风格和主题:
2005年《朱雀记》,成为新浪年度最受欢迎的作品,主题是“活着”;2007年《庆余年》,成为“重生潮”的代表作品,主题是“为什么活着”;2009年开始创作的《间客》,被评为2010起点年度作品,主题是“人要怎样活着”;2011年开始创作的《将夜》,获首届华语网络文学双年奖金奖,主题是“如何活得更有尊严和信仰”……于是,不但可以择天,还可以改天。
于是,2014年开始创作的《择天记》,在阅文集团“蝉联人气榜冠军”,主题已在演绎“人如何如其所愿地活着”——逆天改命,回到人间。由鹿晗、娜扎主演的同名电视剧,曾经是2017年值得期待的超级IP大剧。
现正在创作的作品名《大道朝天》。天也择天,命也改了,接下来还能怎么样?当然是选择走一条“朝天大道”!
《择天记》延续了猫腻一贯的“活着”主题,且“如何活得更美好”的思考。
少年陈长生先天患不治之症,活不过二十岁。但他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决定下山“退婚”,逆天改命……从此踏上与命运抗争的历程,
这同样是一个向死而生的故事。直面一天天迫近的死亡,与命运抗争的宏大命题,仍然落实、落小到“想办法活下来”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
然后,正是这小小的“活着”的支点,却支撑起来一个“活得更美好”的宏大格局:“活着”并不仅仅是简单地“活下来”,还必须遵循一些“生命的原则”——人活着,就应当敬畏一些东西,比如“世人抬头便能看见的是星空以及内心深处的那片光明”,而“那片光明或者是道德,或者是原则,或者是爱情,或者是亲情,或者是一顿煎蛋面,或者是身体里的血,你浓我浓”。
我欲择天,猫腻再一次“仰望星空”;但我命由我不由天,又再一次让他脚踏实地。整个时代的问题,又一次在他赋予主角陈长生小小的抉择与行动上。
比如,下山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退婚”。开门即见山,文质从始显。下面,我们对《择天记》“第一章 我改主意了”疱丁解牛,以创作写作的技术解剖,以文本细读来寻找评论“网络文学封神榜”宏大格局之路。
《择天记》的开头就是“退婚流”。
“退婚流”作为一种网络文学类型文的套路和模式,常和“废材流”结合:主角因为某种原因从天才成为废材,然后被超凡脱俗的“未婚妻”族退婚;然后,就开始展开一系列的“打脸”行为……基本上是“被退婚”。
一切都是套路。但猫腻写了什么个“不一样的退婚流”?
《择天记》里的陈长生,是主动退婚。并不是因为自己废材,而是因为自己“短命”,不想耽误未婚妻的远大前程。却因为神候府夫人自行脑补“阴谋论”和“攀附论”,而决定反悔,不再退婚……
但背后,决不是为了“打脸”,也不是“意气”——陈长生的性格和心理在这场一波三折的反复中,值得深入分析。
最关键的是,少年道士下山进京,为的是逆天改命——我命由我不由天。为了生命的抉择和自由,所以,要跟命运和老天对着干……如此一个人物,怎么可能仅仅为了“打脸”而出而反尔、退婚又悔改呢?
因此,这个“退婚又悔改”的开篇,须放在陈长生“逆天改命: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渴求、意志和性格框架下来看。
而如果要做到更为精准的解剖和分析,我们必须做到逐层的三层:
一是对这个“退婚又悔改”的开篇进行穷形尽相、细致入微的文本分析,特别是要对里面的人物、细节、隐秘的思路、逻辑和意图,进行细致、细腻的揣摩和分析。
二是要做到“穷形尽相、细致入微”的疱丁解牛,就不仅仅停留在字词句、思路逻辑和结构、人物情节故事等层面上,还需要发掘这些桥段所植根的类型模式(如退婚流)、故事原型(如夫人-嬷嬷:〈红楼梦〉中的陪房和嬷嬷,以及女频文对这些类型人物的演绎套路)和文化母题。
三就是要把整个作品的主题脉络和猫腻作品的系列主题结合起来看。
四就是梳理与之相关的网络文学类型与潮流,如退婚流和废柴流。只有梳理这些潮流,我们才能更深入聚焦与穿透〈择天记〉桥段中为何如此写;但另一方面,只有疱丁解牛〈择天记〉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桥段,我们才能更深入地让这些类型和模式的落地、落实、落细、落小。
“那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沉稳,坐了半个时辰,姿势都没变过。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应该是出于礼貌,其后便没有再喝过……事实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谨,更像是谨慎,心思深刻,戒备心很强,甚至隐有敌意。”
“看来是个聪明人,至少有些小聪明……多大了?”
开场就是对白,而且是匿身对白,让人不禁猜测人物和人物的关系。
这是第一层逻辑:两个对话人采用“第三方评议”,来描述“那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里有双重视角的叠加。
那个少年在“看”什么——坐在面向庭院或就在庭院之中的四方桌旁;
而有两个人正在一定距离外“审视”并评议他,从屋子里,或从庭院里看人;
而隐藏着的读者——亦即我们“第三只眼”——似乎正在“偷窥”。
三点成一线。那个少年,不知有两个人在看他;这两个人,不知我们在看她们和他。而我们,其实不知道还有作者那第四只眼,在看我们、她们和他。所以,这构成一种复杂的阅读维度:四重“观看”的空间正在叠加一起,成为一种折叠的几重阅读空间。
这其实不是这里讨论的重点。重点是:那个少年是……人?
就像宇文所安讲唐诗的那种调调所说,这是一个很普通很日常的问题。我们经常会很自然地问或被问:“那个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遇到这样的问题,最自然的反应是什么?
作为常误,我们经常会是这样的一种逻辑:庄庸是谁?第一步,庄庸是一个“神”人——试图首先就描述一种印象或者下一个定义并定性。
但是,第二步,需要对这个定义定性的印象进行进一步“具体化”的界定,就会贴一大堆的标签、概念或者一系列抽象的词来形容,如聪明、睿智、狡黔……总而言之,都是一种概括。
然后,第三步,还需要进一步的细分、窄化和聚焦时,或许,会想到某一件事、某一个动作、某一个细节上……“怎么来说呢,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你总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了。”当词语无法形容时,就用显身说法的案例来直接呈现。
所以,从常识和逻辑来说,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面对这个问题时,通常很难摆脱这样一种三段论:第一段,这个人嘴角有一颗痣,痣上有三撮毛,笑起来如狐狸一样狡猾,不笑时如XX一样冷酷——从一个穷形尽相的、体察如微的细节特征来讲这个人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特质。
第二段论,用具体的人、事和物的“关系”来进行例证,比如,他和谁谁谁的一次小摩擦却导致剧烈的冲突……
第三段论,再用一个或两个标签来对他进行定义和定性——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确实习惯于先笼而统之的概括“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给出一堆看起来很准确其实毫无用处的形容词。到最后,才想到,或许要举一个例子来证明。
更多时候,或许会一下子就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问住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来。思绪万千,心念百转,就是找不出一个最简洁的定义或定性句。
不信,你试着仔细观察一下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人问或被问——“那个谁谁谁是个什么样的人”——时千姿百态的答案,归纳一下,看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如何引出了一个复杂的思维和逻辑。
越是简单的问题,越容易制造复杂的情势。
所以,从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起步,就越容易考量处理的功力。猫腻是如何删繁就简,还原这个简单的问题最简单的回答呢?
看似寻常却奇崛。
第一段论:他也用了一个“印象词”——很沉稳——来定义甚至是定性。
第二段论:他用了三个细节来例证:A.坐了半个时辰,姿势都没变过;B. 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喝了一口茶, 其后便没有再喝过;c. 事实上,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
但关键在于第三段论:他用了一个“递进”的逻辑,把来这三个细节入木“三分”(一分深、二分更深、三分再深),推进和犁入这种定义和定性。半小时坐姿不变,是沉稳——这是表层第一分的印象词;从开始到结尾只喝一口茶,“应该是出于礼貌”——是猜测,也是反讽,这是往深里一层一分的定义语;但是,那第一口茶他也只沾了沾唇,不像是拘谨,更像是谨慎——在这种“推断”的基础上,直接就完成了定性:这是一个“心思深刻、戒备心很强甚至隐有敌意”的人。
由此,猫腻等于完成了三重人物塑造:
第一重就是他人眼中的“陈长生”——这个少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直接接触这个人物之前,我们就是借助他人的视野和眼光来认识他。而且,就算我们跟这个谁谁谁相处了很久之后,我们仍然无法准确和正确地认清并判定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经常还是会受他人评价和评论的影响——他们说了“那个少年是什么样的人”后,我们才会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在没有接触陈长生,或者已经接触陈长生后,我们仍然会通过这样的人物评价甚至会受到他人的影响,去认识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二重,就是完成这个对话人之一(也就是后面才会显露身份的老嬷嬷)的角色塑造——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一,观察入微,直接揪住细节。第二,鞭辟入理,由表入深,能够推断、分析和洞悉本质。第三,敢定义敢定性。最重要的,是敢从符合自身的身份(我就是一个忠仆)和顺从自身主子利益与意图的立场(她就是要对这个少年不利)出发,来下结论、做判断,并为其下一步采取正确的行动,建言献策,而且是有导向性的提出建和意见——
看,第一,这个少年“本性的确有问题”;第二,他对我们还“隐含敌意”;所以,第三,我们接下来对他要采取的行动,完全没有“道义”和“良心”问题:我们不可能接纳一个“问题少年”吧?我们不可以把一个“敌人”放到身边,陷自身于危境吧?
唯有这样老辣的人,才能不动声色地做出如此有导向性的裁判,且,建议献策中还不会越俎代疱,替主人抉断;而是,提前半步,为其贡献了方案;但又退后半步,让主人自己去决策……
寥寥数语,不但让“陈长生那个少年是个什么样子”浮出水面;而且,让“老嬷嬷那个老仆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跃出屏面。最重要的是,它也让“猫腻这个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出现于视野之中。
对于“那个谁谁谁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最简单的问题的问与被问,假若我们细心体察生活中的千姿百态的答案及其回答方式后,我们不禁对猫腻这处借他人之眼来同时“定义”三个人的思维、逻辑和方法非常感兴趣:日常生活问与被问之千姿百态,与这个起笔之问与答“就这么简单”,是不是形成了一种特别有趣的张力?
尤其是,这个问与答,定性了陈长生,定义了老嬷嬷,也定准了徐夫人——她那一句对陈长生的定语“看来是个聪明人,至少有些小聪明”,何偿不是对她自己的定性之语?
于是,一句,就这么一句,“徐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被定义定性了。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那个谁谁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下子就定义了四个人。你说,这样的起笔,值不值得这样“过度解读”?
它只是通过某个人的眼光,描述一个“细节”、一个“事实”、一个“猜想”和一个“推断”——从中来定性“他是一个很会自我保护的人”(?)。
这逆了我们的常识。
很多事实,其实就是可以从常识出发的。
“十四岁。”
“我记得应该也是这般大。”
“只是神情太沉稳,看着总觉着要更大些。”
这是第二层逻辑:谈“年龄”。
也是分成三段论:
第一段论:事实。他就是“十四岁”。并且,是通过老嬷嬷来“陈述”的。
第二段论:“我记得”——夫人自道;“应该”——“是不是”,讲的是事实;该不该,讲的是价值。“应该也是这般大”,暴露了夫人其实也是个貌似无心的“有心人”。
无心,是这就是个蚁蝼一样的人,不值上心;有心,是因为它就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喉咙里,不吐不快。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里,其实就阐述了双重矛盾的态度。一重是从事实上从理论上,她都轻视他,都有道理记不住他已经十四岁的事实;但是,从情感上从态度上,她又不能不“不记得”——“应该也是这般大”,就是这样的,一句话交待了两种态度。
第三段论:“总觉得”,老嬷嬷在陈述了事实之后,又描述了自己的感觉和感受,“总觉得要更大些”。
我们在讲一件事情时,基本是包含三个层面的意思:第一个层面,是陈述一个事实——他就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第二个层面,是表达自己的情绪、观感和感受,“我以为”、“我总觉得”、“我想的是”……这是非常个人化的描述。
第三个层面,就是隐含其中的观点和价值判断——嗨,当心些,不要把他当这个年龄的小孩子看!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和危险。把他当小孩子看你是会吃亏的。——这是一个基于老人的阅历、经验和智慧所作出的判断和警告。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嬷嬷”确实是尽到了她作为忠仆的角色和作用。
于是,这一段话所有的作用,都在于进一步衬托和表达“那个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除了阐明陈长生超越年龄的成熟之外,“徐夫人”之傲娇与厌恶感、“老嬷嬷”之忠仆与睿智(像长期生活于丛林之中的猎狗在主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先行嗅到了那种危险),也都在这寥寥数笔中就跃立纸面。
人物雕刻是不是成功,就看它是不是能从文字丛林里立起来——然后,才有可能活过来。
毫无疑问,猫腻是做到了的。
就是个普通人?”
“是的……气息寻常,明显连洗髓都没有经历,虽说看不出来潜质,但已经十四岁,就算重新开始修道,也没有太好的前途。”
“就算有前途,难道还能和长生宗掌门弟子相提并论?”
这是第三层逻辑:身份和潜能,对男主角进行界定,“就是一个普通人”。
女主人在下定某个决心之前,一定要确认一件事情——他是不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就无所忌惮,不是普通人,就要掂量掂量。这无关势利,不过是在权衡利益。
这一句其实包含的信息量极大。女主人干脆利落,不想浪费时间,快刀斩乱麻,是其之一;直指问题的本质,是其二。莫欺少年穷,那也得少年有成长的潜能和能力——时间、空间和能够容忍他成长的条件,当然也是不可少的。
最关键的其实,还是其三,女主人骨子里是精于算计、非常善于权衡利弊的。并不一定天生就是冷酷,但既然算计,就是要连自己也要算计进去的。
老仆其实是很明白主人的心理的,所以,非常简单、干脆地给予肯定的答案:是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气息寻常,明显连洗髓都没有经历。”这是基于事实的观察,同样也是基于同龄人不同状况和阶段的判断——他十四岁了,居然“连洗髓都没有经历”——侪辈超越他多矣。
如果说,这只是老仆根据常识和事实,对少年当下的现状和事实给予明确的观察与判断,不见得多出奇;她对于少年未来的预判和断论,就显示出眼光的毒辣和用心的狠毒——他已经十四岁,就算重新开始修道,也没有太好的前途。这其实就是“莫欺少年穷”的逆转了:我就是要欺你怎么着,因为你没钱/前途。
非常明显,老朴对少年从现状到未来都是“普通人”的裁判,抓住了两个要害。
现在是普通人,无须忌惮;未来还是普通人,更不须忌惮。
但主人对此“不屑一顾”:“就算有前途”,难道能比现在已经在远大前途的“长生宗掌门弟子”更有前途?
这就勾出了一个线头:女一号天赋凤脉,已经成为“长生宗掌门弟子”,是未来圣女的嫡传者。这样的人,哪能配上这样平庸的未婚夫?就算他不是“普通人”,他和圣女继承者的差距,也是以天地计的;哪里能相提并论,甚至遑论超越他?
这一处细节,既引出男一号和女一号的“婚约”,又引出了未来两个人“能力与前途”从1.0到3.0的几个阶段论。
然后,最直接的,却是彰显了主人信心爆栅的直接根源:天赋圣女,家门荣光——哪里能再嫁这不知哪里来的“凡夫俗子”?门不当,户不对,在这里,已经蜕变成了两个人天赋、能力和前途的不可匹配。
从开头那句提问“就是个普通人”,到现在“就算有前途……又如何”的定论,短短三段话,就彰显了主人三个层次的心态:第一层,就是个普通人——无须不屑,不过是讲述事实。第二层,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不是要决定少年的一生,而是少年的一生本当如此。第三层,就算有前途,也难望自家准圣女之向背——这才是女主人真正残酷的事实和真相。她无须伪饰。
“夫人,难道那婚约是真的?”
“信物是真的,婚约自然也是真的。”
“老太爷当年怎么会……给小姐订下这么一门亲事?”
“如果老太爷还没死,或者你能问出答案……开门,我去见见他。”
这是第四层逻辑:两个人不匹配的婚约。
仆人表达了自己的态度:难以置信这个婚约居然是真的。这真的是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平凡的少年,绝代的圣女,怎么可能?
然而,女主人不屑于否认这个事实。信物是真的,婚约自然也是真的。唯其如此,也才彰显她巨大的不满和底气。承认这是一个事实又如何,我想推翻它就推翻它。人最有实力的时候,不是否认一件不是真的,而是承认某件事是真的,但是,可以随意地改变它的命运。女主人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思路和逻辑。
老仆继续质疑这个“婚约”,甚至质疑当初订下婚约的“老太爷”——这既是对死者大不敬,也是对“长辈权威”的挑战。且不论“老太爷”当初居家掌权的时候是何光景,但就这老仆脱口而出的质疑中,已经三条暗线值得说道了:
第一,当然是老仆跟随自家这个入门作了儿媳现在又当家的夫人亦步亦趋,那她的态度,浓缩了女主人跟老太爷以前的“公媳”关系到底是如何的;甚至,背后是否还有两个家族的博弈?男主人在中间又扮演着何种角色?
第二,老太爷为何订下这样一门荒谬绝伦的婚事?显然,并不是因为他脑子进水了。前面序里交待的是“陈长生的师付救了老太爷的命”——但只是“报恩”显然不足以解释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这里面是不是埋伏着巨大的阴谋、交易、战争与爱情?换句话来说,猫腻是不是在这儿挖了一个巨大的坑?
第三,最最重要的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居然会让赫赫有名的御东神将府冒着“天下之大不讳的背信弃义”,也要强烈质疑和推翻老太爷亲自定下的婚约?这只能引出一个真相:那个至今尚未露面的女一号徐有容实在是“太有前途”了,神将府决不容许任何事情成为她的拖负和累赘,为此不惜做任何事情——何况,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灰小伙的婚约?
这样“狮子捕兔”之势,全力铺张开来,不过是为那个就像王熙风一样“人未出场语先闻”的女一号徐有容铺就笔默……于是,成功地勾引起了我的阅读欲望:那个谁谁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看,从“那少年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句极日常极普通极浅显的提问开始,到最后一句勾起我作为读者心中一句极深沉极好奇极“不爽”的逼问“那女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猫腻在这开篇第一章的第一段话里,其实就是讲了“两个人”的故事:通过两个局外人(虽然在这两个人婚约的事件担任了第一个出场秀角色但其实并不是关键人物)的对话,引出了两个局中人不对称的关系——一个平凡的少年,一个绝代的圣女,两个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
这样的两个人,一定会很有故事。真发生起来,会很常见,很狗血,很符合我们所有人预期的套路。事实上,这两个人的确发生了很多的故事。但真的发生起来时,却是对我们所有的预期的逆转。这就是猫腻笔力的特质。看似寻常,却奇崛。
就像这个“那个谁谁谁是个什么样的人”寻常而奇崛的问与答。
有机会的话,我们也应该问一问“猫腻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他或者那些了解他的人会怎么答。
是不是像这场对话一样,看似寻常,却也奇崛?
伴着一道吱呀声,房门缓缓开启。清丽的阳光,从院外洒进室内,照亮了所有角落,照亮了夫人明媚的容颜和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半块玉佩。先前与她对话的那位老嬷嬷站在角落里,浑身被阴影遮掩,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很难发现。
当上述一段简洁却又直接核心的对话完后,终于进入到了“叙述”和“描述”的段落。
整个就像一幅动中有静的无声片:
先以“通感”渐次绽放的方式,一个接一个细节铺展开来:吱呀声,听觉——打开你的耳朵;房间开启,视觉——而且,是“缓缓”,一个优雅而舒缓的慢动作,让你的视野舒张;然后是阳光,“清丽”,既像是视觉又像是触觉,从院外“酒”进到室内,是一种动作——-是“谁”洒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符合我们视线前进的方式。
正是顺着阳光从院外“洒”进室内的方向,我们看到阳光“照亮的角落”——“照亮”是一种动作,但也是一种感觉。从“暗”到“亮” ,是一瞬间炸眼的惊艳;而从“所有的角落”,到“夫人明媚的容颜”和“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半块玉佩”,就是一种聚焦——
当整个“面”的所有角落被照亮后,从院外照进室内的阳光,聚焦到了那个在阳光中出场的“夫人”——而且,不是她的全身,不是她的整个气势和气场,而只是她“明媚的容颜”和“半块玉佩”。
“明媚的容颜”形容的是她,而“半块玉佩”则浓缩了她们此前所讲的那件事的所有信息。而“手里紧紧握着”这一个筋道很足的描写,在“明媚的容颜”和“半块佩”之间形成了一种紧张而强悍的关系。这不但把“夫人”这个人的整个气势和气场都勾勒了出来,而且,把整个“婚约”和“退婚”这个核心事件濒临爆发的矛盾、冲突甚至是战争的整个气氛全都渲染了出来。
这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猫腻这种以点勾勒全局的笔法,正是所谓“飓风起于青苹之末”。
尤为重要的,是出场有先后,明暗有对比:“在阳光里明媚的夫人”和“在角落里被阴影遮掩的老嬷嬷”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夫人在室内的中心,而老嬷嬷在角落,这是中心对边缘;夫人被阳光照亮,而老嬷嬷被阴影遮掩,这是明暗对比;夫人就像在镁光灯下聚焦她“明媚的容颜”和“紧握玉佩的手”,但老嬷嬷“浑身”都被阴影遮掩,这既是“点”和“面”的有形对比,又是“看见”和“看不见”的无形对照……
比这更关键的是,当阳光从院外照进室内,照亮了“所有”的“角落”时,夫人的容颜、手和手里的玉佩成为“亮点”,而老嬷嬷却容入到了一个更庞大的、更看不见的“阴影”之中——这才是关键。
主仆二人的出场,就像是一个杠杆,撬动的是“阳光照亮的屋子”和那个庞大而势压一切的“暗黑角落的世界”——阴影就是比阳光更庞大,黑总是比白更醒目。这是一种分野,更像是阴阳太极一样相伴相生。
所以,这样一种主仆人物关系、这样一种照亮与遮掩的事实效果、这样一种明媚与黑暗的世界影射……就是在这种极简洁的笔法之中,被四两拔千金的寥寥数字,给撬动了起来。
在这里,最值得探讨的却是“夫人--老嬷嬷”这种一种关系。
任何一个出嫁的小姐成长为夫人级别的存在,都会有一个奶妈或嬷嬷作为忠心耿耿的陪伴。
她信任她;她是光明,她是黑暗;她是高贵的主人,她是卑微的奴仆。一切荣耀都她来承担,但一切脏活都她来干。为了她的小姐为了她的夫人为了她的主人,她一切都心甘情愿……
如果女频文来写,或许会把“恶嬷嬷”写尽。但是,为何猫腻一笔带过?后面三次落笔,三次都简笔,一笔带过一万,这个“嬷嬷”都是举重若轻。但是,在整个故事和桥段里,她其实都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过客。
在这方面,猫腻的确惜墨如金。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说明他笔力所逮,三笔就能写活一个人——哪怕这其实只是一个像尘埃一样的小人物。
这一对关系其实是一种原型。
这场对话最有意思的,如果没有后面的情节,仅仅只看这一场对话,你能否猜出对话者的身份?
最后揭明是夫人——嬷嬷,但如果是老爷——管家,或者皇帝——太监呢?
如果把这段话置换成老爷——管家,回过头去再看这一段话,会品味出一种什么不同的意思?若是这样一对形象,后面的故事,又会以一种何样的方演绎?
那些经常配对出现的人物关系,还有哪些呢?
皇帝——宦官(像《雪中悍刀行》《庆余年》中的帝王——宦官)。
小姐——丫鬟(从中国古典才子佳人小说到当下网络小说中的小姐—丫鬟是种什么情况)?
公子——侍童……
夫人——嬷嬷这种人物关系的原型,到底是《红楼梦》中的嬷嬷还是陪房?《择天记》中的嬷嬷到底是“奶嬷嬷”——对徐有容或徐夫人有没有“奶妈”的关系?还是只是“陪房”?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所以,形成一种特殊的地位?
我们对这样的人物关系,是不是有着约定俗成的阅读期待?
夫人在老嬷嬷的搀扶下,向室外走去,如风拂弱柳一般缓步前行,头发插着的名贵金簪和身上的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风拂弱柳”,谁是风,谁是弱柳?
风拂弱柳用来形容徐夫人的行动,轻柔之极,本是动态中尽现威势,但现在却是动势弱化。
头插的金簪和身上的环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是静中守势,然而,却呈现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威势,就像锐利的匕首,直戳了出去。
所以,这种动作的静和身上静物的动,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夫人看着他,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我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就算你取出婚书,也没有意义。”
陈长生没有预想到会听到这句话,一时间怔住了。
“老太爷多年前被你师父所救,然后定下了这门婚事……这似乎是一段佳话?”
徐夫人看着他,神情冷漠说道:“……但实际上那是戏文里才能有的佳话,不可能在现实的世界里发生,除了那些痴呆文妇,谁会相信?”
其实这第一章最大的“爽点”,就来自于徐夫人“拉仇恨”的打脸(优越感、轻视或无视和辗压),和陈长生即见即得地“打脸”。
陈长生想要解释,说自己的来意是想退婚,然而听着这段居高临下的话,看着徐夫人眉眼间毫不掩饰的轻蔑冷漠情绪,却发现很难开口——此时他的手还在怀里,已经触着微硬的纸张边缘,一张纸上是太宰亲笔写的婚书,还有张纸上写着某位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老太爷四年前仙逝,这门亲事便不再存在。”
徐夫人看着身前的少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那么我们就应该像聪明人一样的谈话。你现在要考虑的事情不是继续这场亲事,而是要仔细考虑一下,能够获得怎样的补偿,你觉得我这个提议如何?”
这里面有着强大的心理逻辑。
每一个人或许都会在人生路上遇到别人对你啪啪啪的“打脸”——不管是“轻打脸”,还是“重打脸”;不管是跟你有没有仇,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有意——或许他就是无心之举。
从所谓“位高权重”的领导者对你做的事做的人“一言定生死”;到那些有实权的部门,对你极尽羞辱与蹂躏……比如,强势部门的人都是“变态”,哗哗数得手抽筋的人民币落不到自己的袋里,本就见不得落到别人的心里,就连那种强势的部门强势的人都恨不得要扒下几张皮、抽掉几根筋,何况弱势部门弱势的人甚至是一直都被他们视为咸鱼的人——永远都翻不了身——为何不恨恨地跟上几脚?他们就是一群欠抽的大爷脸,永远冷着给你看颜色。
徐夫人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因为你老师医术不错,但依然只是个普通的道人,而我这里是神将府;因为你是一个只穿得起旧道衣的穷苦少年,而我女儿是神将府的小姐;因为你是个普通人,而神将府就不应该是普通人能够进来的地方。我的解释够不够清楚?”
陈长生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没有任何颤抖:“很清楚。”
还有那些其实只是有那么一点“小权力”、比你职位就高上那么半级的人,死死地压制你;再到本部门甚至其他部门跟你同级不同级但同事的人对你莫名的敌意、排斥、孤立和冷嘲热讽;甚至,就连“扫地的”,或者萍水相逢、为你们做服务的人,也察颜观色,见风使舵,对你落井下石,狠狠踩上几脚……
他们其实也就都是“小人物”。但小人物撕起你来更是“心狠手辣”。不知道他们从那儿赋予的权力、优越感和道德或其他价值评判的制高点,让他们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实施语言暴力、集体暴力,甚至是实际的行动暴力,而无一丝的愧疚和忏悔。
这个世道唯有“老实人”最吃亏。“小人物的战争”其实最为残酷。也唯有“匹夫的逆袭”、“草根的逆袭”的需求潮流最为强劲……人的一生,其实都是啪啪啪地打脸中度过的。细数每一个人生阶段,那些重要的里程碑和并不重要甚至是尘埃一件的事件事情里,哪一个不曾发生过轻轻重重的的打脸?
徐夫人看着这张犹有稚气的脸,决定给他再施加一些压力。她很清楚,聪明而骄傲的少年最无法忍受的是什么,稍后,他一定会主动提出退婚。
她将茶碗放到案上,站起身来,说道:“你案上这杯茶是明前的蝴蝶茶,五两白银才能买一两,这茶碗出自汝窑,更是比黄金还贵。茶冷了,你不饮,说明你就没有喝这杯茶的命。你只是烂泥里的草根,你不是瓷器,只是瓦砾,想通过攀附我神将府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很抱歉,这或者能让你愉快,却让我很不高兴。”
打脸的人至今都还“逍遥法外”,没有受到任何制约和制裁。世上唯有亲历过这种屈辱的被打脸人方有资格进行裁判和“处决”。但他的权力从何而来?
唯有指望“人生的逆袭”——凌驾于这些人之上,然后,再一一打回去?但是,这种概率何其之小?万分之一有木有?就算你成功地实现了“人生的逆袭”,成为什么“总”什么“管”什么样知名不知名但肯定是有点小权力的“有关人士”,那些你人生路上曾经遇到的“被打脸”,你真的有机会一一打回去?开同学会、开前同事会、开老乡会、开XX会……都是为了把脸打回去吗?有多少人其实从“那”之后,与你的人生已无交集;就算你想打回来,在茫茫人海中,你难道还要花费千万成本把他“搜索”出来,就为了打回一次脸?
更何况,实现这种“人生的逆袭”的概率,比起还打回去的万分之一,又要低上多少?千万分之一。即使你有所谓的“逆袭”,但也只是在一定范围内看起来是“成功的”。拉开一个更大的视野来看,你这“成功”算个屁。还是有人“凌驾”于你之上,可以啪啪啪地继续打你的脸,你还只有因为各种原因,继续忍着。
夫人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刻意盛气凌人,却把人压到了地底,她没有刻意居高临下,却仿佛从天空看着地面的一只蝼蚁。
所有这些情绪,都准确地传达给了陈长生。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尤其是那句“通过攀附神将府改变自己的人生”,对于任何骄傲的少年来说,都是不可接受的指责,为了能够昂起头、骄傲地离开,很多人大概都会选择愤怒地辩驳,然后取出婚书撕成两半,扔到夫人身前,甚至再吐上两口唾沫。
而这,也正是徐夫人想要看到的画面——如果不是那份婚书太过特殊,她没有更好的方法,何至于像今日这般,还要费上这些心神?
所以,打脸和被打脸,不能纯以权力、财富和身份与地位来计。人的一生中,很多“被打脸”回去,其实跟这个毫无关系。或许跟别的什么——-性格、道德、价值、观念等等什么有关系。所以,要打回去,也不必非得“人生的逆袭”,还是在于自己的为人处事修行“顺心意”:
一是哲学、理念、原则和价值观,我就是这样想的——这是我的“不能触碰的底线”和“高标要求”。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应该如何做。
她冷冷地看着陈长生,等待着少年的愤怒。
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陈长生看着徐夫人平静说道:“其实您误会了,我这次来神将府,就是想把婚书交还给府上。我本来就是来退婚的。”
满堂俱寂。
那么,第二,就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人生就是一种“修行”,性格也会因此重塑。是应该针锋相对,还是铁腕柔手,抑或迂回战术?总而言之,是可以有原则、有策略、有有效的行动的。
第三,对于具体一次打脸或反打脸的事件——有了原则理念,有了顺心意的人生和性格修行指南,其实,就可以具体问题具体处理……一次次地坚持下去,别人也就知道你的底线和边界,也就不再会轻易启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你不必做可恨之人,也不必做可怜之人,要做的,就是一个有自己性格和原则理念的人。
7.网络文学的爽点:从YY到逆袭
你看,这里的思路、逻辑和智慧就是这样的:
第一,为何“打脸”爽点的阅读需求潮流是如此强劲?
就是因为,每一个人一生中的历史,其实就是由“打脸”串起来的历史。且不说个人生活中那些细如恒沙样的微小打脸事,就连整个社会被刻意强化的“打脸”吏——从具体办事人员(从强势部门人员到各个有关人员)有意无意地地“刁难”,到被映为“体制化”的打脸——整个社会心态都在强调这种“打脸”的集体处境和糟糕感受。
就像徐夫人将陈长生视为蚁蝼,在心底里连一根葱都算不上。现实生活里也有人视你为蚁蝼,将你当作一根草,甚至在心底里你也连一根葱都算不上——虽然他自己其实也如蚂蚁一样渺少。
夫人微讶,问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放松,因为意外而难以想象,无论这少年是不愿意丢了颜面,故意这般说,还是真来退婚的,都是她想看到的。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是来退婚的。”
这其实无关身份、地位和权力,而是在于,你并不是“他/她生活中有存在意义和价值的人”,所以,自然也就没什么份量。“打你脸”也就是顺手为之。打过了也就打过了,转眼就忘。这对他来说,或许就是抹去一颗细小得肉眼不可见的尘埃之一。
但你却记住了。不但烙在记忆里,还刻在骨髓里。因为,这实实在在的是一种屈辱。不管是因为你“身份卑微”、“人微言轻”——就是被权力、身份和地位比你高的人压得死死的,还是“初到山头”、“摸不清底线”,不能轻易应对启衅;还是,你本身就性格“怯懦”,凡事避一头……总而言之,在别人啪啪啪打你脸时,你就只能“忍了”。忍而不能泄,久而久之,就积累成火药桶,憋成了内伤。
当积蓄到一定程度时,这就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或者一座活火山。稍微一点点的小火星,都能引爆成一个大核爆。所以,整个社会的心态充满了暴戾。
你看到,层出不出的“小事件”,为何会成为一种席卷一切的“社会公共舆论”?就缘起于整个社会的“打脸”与“复仇”心态(从仇官仇富仇智到仇恨一切“必须为自己悲催的人生”负责的一切抽象与具体的事或人:房价涨,油涨价,什么都涨;教育资源被抢,就业择业资源被抢,什么好资源都被你们抢了……),以及以这个小事件大打脸中的赤果果的爽。
第二,整个赤果果的“打脸复仇“就只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就是个人成功地实现“人生的逆袭”,然后,一一地找机会这些打脸事件的角们都打回捡去。然后,这种概率,那是万分之一甚至是千万分之一,而且,会受到相当多的条件制约和压制。就像玄幻小说里,你要使用某种天大的“法宝”,却要受到很大的禁制。
第二种就是被整个社会的潮流裹挟着走,挟“民意”之威,获得道德、价值及正义批判的制高点,对一切“体制”和“压制”的化身辟辟啪啪“隔空打脸”,从而获得爽感。
每一粒微尘是很弱小的,但十三亿人的力量汇聚起来,就是一股洪流。所以,那种席卷一切的感觉真的很爽。但是,爽过了,到底有多少“存在感”?
第三种,就是在网络小说获得打脸和复仇的“爽感”,而且,可以获得比上述两种打脸、复仇、爽感所无法比拟与替代的存在感。
一是即见即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已经过时了。“小人报仇,从早到晚”,才是王道。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已经OUT了;现在就是要马上一板砖拍回去,而且,不是要玉石俱焚,而是要一块砖头把那块玉拍烂——一只有网络小说能够提供这种可能性。
徐夫人神情不变,手掌却轻轻落在了胸口。
整座神将府,在这一瞬间,仿佛都变得轻了很多。
陈长生的神情却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他说道:“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二是有“代入感”。主角的打脸和复仇,其实是读者的“手臂延伸”。每一个人都有“角色扮演”的感觉,可以穿越时空,成为那个“剧中人”,抡起板砖就能赤果果地把敌手打翻在地。这种亲自操作的感觉无法替代。
三就是真正的“逆袭”。在现实生活和社会人生中我们都是“被打脸”的对象,但唯在在网络小说中,我们的自我才能膨胀,才能获得与之匹配的身份、地位和权力,然后,啪啪地对一切看不顺眼、无法顺心顺意的人打脸;或者对一切凌架于我们之上、试图对我们打脸的人、势力、利益集团——以及那种“看不见的操纵之手”——进行“反打脸”和“复仇”。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现实生活中是“渺小的人”,而在作品的世界里,投影为可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甚至可以利用规则、颠覆规则并重建规则的王者。
但接下来,就留下了第三个很关键的问题:当网络文学提供YY机制,让“屌丝的逆袭”成为可能,从而获得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获得的“爽感”时,它如何解决这三个层面的疏导机制?
是停留在第一个层面:遵从整个社会的从林法则,甚至是刻意强化“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的生存规则,扩大和沉浸个人和整个社会积郁已久的打脸情绪甚至暴戾恣睢的复杂情结?
还是,努力迈过第二个层面的门槛:就是将个人和整个社会积郁的情绪甚至是暴戾恣睢的情绪疏导出来,从而完成自身的心灵净化和升化?
甚至,能够有心上到第三个层面:提供一个真善美和正能量的哲学、理念与价值观念,将所有的打脸和复仇都放置于这个框架里,在寻找爽点中,同时也寻找这样做又如何做才能够更好的意义与价值——亦即作品为世界立法,为社会和自己创造规矩与原则,然后,反过来切入到现实生活,能够从切身相关的小事处,改变自己的观念、思维方式和言行——这就是在重塑自己的性格,重塑自己的身心灵、社会关系和生态环境,然后,重塑自己的人生与世界。
借用微信创始人张小龙的观点来演绎,好的作品其实就是一个“工具”,并不是越能粘住人越好——让人沉到故事的空间里出不来。
更不是在强化人对整个社会、人生和世界的恶意、敌意和负能量,让人在整个世界的暗黑和阴影面里,遵循甚至是强化、扩大那种类似于“暗黑森森”、“从林法则”、“弱肉强食”和“不择手段”的生存与发展哲学。
而是要作为一个桥梁、中介和摆渡的船,让人能把整个负面的情绪、情结和能量都疏导出来,留在河这岸,被净化被升化;在过河的渡船之旅中,就要把这些当作过去的包袱放下,着眼于当下和未来更美好的生活、人生和世界,去寻找那个新的地平线上的旅行哲学,让接下来追求太阳的人生旅行,以一种更为美好和良善的理念,来指导自己的修行,并且,选择去建设一个新世界。
而不是继续以暴戾、恶意甚至是敌意的态度与方式,继续与自己灰暗的人生、社会和世界对抗,甚至是破坏。破坏总是比建设更容易。
你的作品如何能让读者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从作品中获得一种新的理念原则、思路逻辑和言行指南,从而建设他的人生和世界?这其实是对每一个作家作品的拷问。
而猫腻,我以为一直都在面临这样的拷问。从这第一章“退婚打脸”的故事桥段,到后面整部作品都在演绎他“顺心意,抗命运”“的人生与时代哲学……其实不过是这种拷问和上下求索的历程的浓缩。
徐夫人忽然间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强行压下心头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温和些,说道:“既然已经想通,何必负气说这种话?不如……”
然而她愕然发现,那少年根本没有继续听自己说话的意思。
陈长生从地上拾起行李背到身上,直接向厅外走去。
这样一个简单的开篇章节,要放到整个小说的脉络里去梳理。而整部作品中对“打脸”、“复仇”的处理——如退婚后找不找回场子、复不复仇(像有些“退婚流”小说常见的桥段,就是“成功的逆袭”之后,直接报复自己曾经的未婚妻以及她的家族、那个情敌式的男人)……又要放置于猫腻自身的作品脉络和类似于“退婚流”的作品创作与阅读潮流中去梳理。
而这,所有的脉络的梳理和发掘,都不如置放于猫腻系列作品的“脉络”背后的人生历程与社会处境的体验感受中去发现,放置于同代人、同群人、同类型同群体同同阶层的人在整个社会和中国的集体境遇与处境感受中去发掘……这两条脉络中的接触点、着力点和切入点,所引爆出来的需求暗流,才是真正支配甚至是裹挟这种“打脸”和“复仇”潮走向的庞大能量。
有时候,一部作品的思路、逻辑和智慧,就是体现于这样三段论的结构中:作者自身在世界、社会和人生中的际遇与感受,决定了作品中打脸与复仇的脉络与节点,而这种脉络与节点背后的观念、原则和哲学,才会真正决定对读者的影响:是在阅读中发泄,还是重建自己的小宇宙?折返回去,是更加暴戾地面对人生、社会和世界,还是重新以温暖、积极和正能量的姿态去建设更美好的生活、人生和未来?
对我们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共鸣点”:在“打脸与复仇”的爽点阅读史中,折返过去重新梳理自己人生路上一个又一个“小打脸”的事件(都是普通人,哪有那处真正意义上恩怨情仇浓得花不开的脸仇,或者被整个社会潮流裹挟、刻意扩大出化、增强版甚至妖魔化的打脸),精致入微的发现与发掘那种隐秘的个人与整个社会“内心的暴戾恣睢”,寻找化解、疏导、净化和提升的路径,然后,寻找自己人生修行的理念、原则和行动指南——顺心意,抗命运,是否可以作为一种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