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可以教给父亲什么

2018-03-06 20:10郭君臣
书城 2018年2期
关键词:穆特尼古拉世界

郭君臣

一九九九年,三十九岁的画家琼·穆特(Jon Muth)与作家卡伦·何塞合作出版儿童图画书《下吧,雨》(Come On, Rain!),文字和图画相互映衬,描绘出孩子们在雨中绚烂的欣喜。这是穆特第一次为童书做插画,但就作为画家的穆特来说,之前和之后的他不一样了。之前二十多年,穆特一直画连环画,和别人一起创作图画小说,用成人世界的思维讲述成人世界的故事。《下吧,雨》是一个新的开始,接下来十几年,他转向孩子们的世界,为童书做插画,也自己创作儿童绘本,学习着讲孩子们能听懂的故事。

促使穆特重新出发的是孩子。穆特说之所以在童书方面下功夫,是为了弄清楚成为父亲的感觉,“随着孩子们的出生,原来工作里那些恰切的东西现在完全变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要就这个世界另外说些什么”。在生活中,孩子的出生对其他家庭成员来说,也意味着一个新的起点,人们对待你的方式变了,自己的感觉也变了。比如,我们会经常听到人们善意地批评那些没有“父亲感觉”的年轻父亲,“都做爸爸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穆特不是这样的毛躁父亲,他非常自觉,有了孩子,他意识到世界变了,这个变化有点翻天覆地的味道,但又混沌未明,说不清楚,大多数父亲会让这些模糊的感觉在养育生命的甘苦中继续混沌下去,穆特是画家,用画面呈现生命的表象和秘密是本职工作,尝试着把当父亲的感觉说清楚。十几年间,他有了四个孩子,一边做着父亲,一边珍惜自己和孩子生活里的点滴,描摹出一个父亲心里的世界。

《下吧,雨》之后,穆特第二本代表性的插画书是《格尔申先生的魔鬼》(Gershon?s Monster: A Story for the Jewish New Year,2000),书中重新编排了一个犹太民间故事,说面包师格尔申自私无礼,但他从不为自己的错误操心,只是定期把平日里的小罪小恶扫到地窖里,先堆放着,过新年时统一打包,扔进黑海里。其实格尔申也有温柔的一面,他渴盼有个孩子,美好的渴望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好,求拉比帮自己祈祷,请求上帝赐给自己一个孩子,他也会为之努力,许诺改掉错误。后来有了孩子,格尔申却依旧漫不经心,拖往黑海的包裹越来越重,最后小鬼变成大鬼,恶一点一滴汇聚为庞然恶魔,危及他最珍爱的孩子,这时忏悔才从心底涌现出来,他愿意替孩子献出生命,善念扎根,魔鬼消散,格尔申完全更新了自己。

这本来是个严厉的道德故事,说人的懈怠、罪恶和上帝无情的报应,埃里克·基摩尔的改编温婉、苦口婆心,像是个对普通人善意的告诫,穆特则再上一层楼,画活了这温婉和善意,画面上格尔申就是我们身边的人,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对生活怀有温情,又无心地粗鲁无礼,各种错误化身为不同形态的小鬼,张牙舞爪,大吵大闹,可面对格尔申的冷漠、专横,却只有无奈。最后的恶魔像个毛茸茸的巨大幽灵,凭体积就能吓人一跳,它是生活在心里积淀下的灰尘,只要对生活的爱和热情不灭,惊异和恐惧倒是扫除这些灰尘的契机。用一位父亲做这类故事里的主人公再恰切不过了,因为一个父亲有太多这样的惊异和恐惧,审视自己、保护孩子本就是他们日常功课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

《下吧,雨》和《格尔申先生的魔鬼》是穆特最初的儿童绘本作品,也分别展现出他作品中最动人的两个侧面。前者画夏天孩子对雨的渴盼,以及雨来之后莫名、无边的快乐,在朦胧的风雨之中,孩子们像淡黄、鲜绿色的精灵,飞舞跳跃,天地不掩其色,这是孩子天真烂漫的世界。后者则有两个层面的父亲世界,一是日常里那个大大咧咧、心不在焉、得过且过的父亲,僵硬固执的外表下有一颗温柔的心,对孩子的爱是开启温柔海洋的钥匙。一是由遥远习俗而来的父亲式的世界,这个故事在一代一代的父亲嘴里讲述着,积淀下古老的智慧,对做了父亲的人来说,是提示和警醒,对孩子们来说,寓教于乐,戏谑神奇,又语重心长。

这两本书奠定了后来穆特儿童绘本的基调:既画孩子天真烂漫的生机,也画父亲反思式的、从容不迫的智慧,二者相互衬托,相互生发,成为穆特作品最重要的特点。穆特为各种童书做过插画,也尝试自己创作童书,编写故事,同时配上画作,更能集中表达穆特的想法,有《尼古拉的三个问题》(The Three Questions,2002)、《石头汤》(Stone Soup,2003)、《禅的故事》(Zen Shorts,2005),《熊猫师父和阿古》(Zen Ties,2008),《禅的故事2》(Zen Ghosts,2010),几本书各有各的特点,放一块又让人一眼就看出是琼·穆特画的。

穆特为父心喜,也心切,他想给孩子讲人世生活的简单道理,讲幸福的秘密。这个“切”不是急切的灌输,而是殷切的交流,尝试着用孩子的方式讲给孩子听,《尼古拉的三个问题》是个很好的例子,其中还能看出这种尝试的痕迹。这本书改编自托尔斯泰写的一个故事,说男孩尼古拉不大清楚怎样做事,想弄明白三個问题,即什么时候是做事的最佳时机,什么人是最重要的人、什么事是最该做的事。这几个问题其实是穆特自己的问题,他从越南一行禅师的书里间接读到托尔斯泰的故事,心中一动,酝酿多年,在《尼古拉的三个问题中》,穆特把这些生命中的困惑、徘徊、积淀铺展到儿子尼古拉身上。动物朋友们议论纷纷,尼古拉都不满意,就去请教老龟列夫,老龟笑而不答,尼古拉先是默默帮老龟翻地,又在风雨大作时救了熊猫和她的孩子,心里觉得安宁,但还是有点疑惑,老龟说尼古拉已经用行动做了解答,当下眼前的人,眼前当下的事,尽己所能,帮助那时的那一个他或她,就是答案,“这也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在这样一本书里,问题是穆特的,答案是托尔斯泰的,故事是放到小尼古拉身上讲出来的,三个人被穆特讲到一个故事里。

穆特尽力在儿童的世界里讲故事,把托尔斯泰故事里的人物换成孩子喜欢的乌龟、熊猫,还有苍鹭、猴子、猎犬。不过,《尼古拉的三个问题》是托尔斯泰的儿童道德故事改编的,也有点像老托尔斯泰,就是太想告诉孩子们某个道理了,稍欠些活泼。动物们都各自代表着某种人物类型,不够具体。孩子没有规则的天真烂漫也展现得不够,有点少年老成的味道,父亲的人生疑惑放到孩子身上,稍显得有些沉重,孩子们元气充沛,是不太会把它们放在心上的。穆特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开头结尾处让尼古拉放起风筝,在蓝色或灰白色的天空上,那只风筝很小,却红得出挑、耀眼,恰似孩子认识世界之初那无穷无尽的好奇和欣喜。endprint

这方面《石头汤》做得更好一些。画面上女孩的上衣是龙袍的黄色,她先是怯生生的,后来则是尽情投入和尚们煮石头汤的工作中,她不明所以,只是好奇、快乐,只见她那龙袍的黄色到处飞舞,没有她,很难想象和尚们的石头汤能煮开人心的隔阂。“这个村庄曾饱经苦难,饥荒、洪水和战争让村民们身心疲惫”,但小女孩没有经历这些,生命本身的欢乐高贵纯真,轻盈绚烂,有唤起人心底里善意的力量。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这种石头汤的故事,大都说主人公玩一个用石头煮汤之类的戏法,以骗取或唤起别人的善意和同情,穆特改编得好,文字和画面把故事编排得很美,赋予了故事全新的生命。

故事里也有世事沧桑,人生艰难,人心的隔阂,画面和文字间穆特并没有明确讲什么道理,倒是像故事里那位叫阿壽的老和尚就地生了火,给冷漠凄清的村庄加添上一点老僧的智慧,加添上一点孩子的生机,生活不知不觉间就长成了另外的样子。最后和尚们离开时,女孩最是依依不舍,她会永远记得这段故事,几个神奇的游方僧用神奇的方式在村子里引发了神奇的变化,她也很难忘记自己那时是怎样高兴地上下飞舞,只有一个重点她可能会忽略,就是她自己在当时的场景中有多么重要,不过那三个游方僧会记得,他们见多识广,知道正是因为有那个神奇的小姑娘,正是因为人心里都有那个神奇的小姑娘,才有了这个石头煮汤的故事。

穆特把《石头汤》放在中国背景里讲。画里的小桥杨柳、阁楼高墙、声乐宴饮都有滋有味,穆特对中国人情风物的好奇、热情如在眼前,他这样画,不只是追求异国情调,也是在表达对东方文化的亲近与体认。所谓东方文化,在穆特那里很具体,他主要是从日本接触到的,曾到日本学过雕塑、书道,后来又喜欢茶道、俳句,对中国的太极拳、水墨画和道家思想也感兴趣,其中接触时间较长也较有心得的是禅宗。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受日本禅僧铃木大拙等人的影响,禅宗已经在美国开出一支传统,六七十年代甚至还很有影响,穆特是受这个传统影响的一分子。

穆特将学习禅宗的体会,画到自己的童书里,成为其风格的底调。《尼古拉的三个问题》,故事是从一行禅师那里看来的,《石头汤》里的游方僧穆特说是禅僧,《禅的故事》则更明确一些,静水显然是一个修行禅宗的熊猫,取静水作名字,意为要像水一样,静以待定,容纳万物。

《尼古拉的三个问题》和《石头汤》把孩子的生活讲到一个故事里,《禅的故事》则是把三个故事讲到孩子的生活里。熊猫静水讲了三个故事,《良叔叔和月光》《塞翁失马》《心灵的重担》,只是和孩子随意说开去,艾蒂送来蛋糕,静水说起良叔叔把唯一的破衣服送给贼之后,还惋惜贼不懂月光的美好。麦克来闲聊,静水正坐在树上,麦克也爬上来,问“能飞的话怎么样”,又担心掉下来,静水就扯起了塞翁失马。而最小的卡尔不喜欢哥哥的管束,很生气,把玩具一股脑拉来,一边玩一边愤愤不平,静水就一整天陪他玩,看他假想和麦克斗气的样子。最后,静水送卡尔回家,路上讲起徒弟不满师傅背泼妇的故事。孩子们和静水聊天,听他讲故事,体会分享言语和事物的快乐,或者解答一些随生随灭的疑问,平复一段愤怒或忧伤,“就这样,孩子们和静水成了朋友”。是呀,就这样,大家相互交换各自美好的事和物,懂得了珍惜,在生活里不着急、有耐心,可不就成了朋友。

穆特用彩色画孩子们和静水的相识相知,三个故事画成黑白色,这其中大概有两个意思,一是这几个故事本来就是素朴的,它们简单至极,却容得下生活的多彩无数;二是这几个故事源远流长,被讲述得太多了,成了陈词滥调,需要再把它们放到生活里加以淘洗,才能再次显出生命活络的色调。这些故事在禅宗里叫作“话头”,禅宗里有很多“话头”,有些人把聪明都用到这些“话头”上,忘了“话头”背后生活的山河,禅宗就沦为“口头禅”。不过,穆特不存在这类问题,他生在美国,去欧洲学过绘画,禅宗或东方文化只是他重要的文化资源之一,他也懂得这些故事不是没有目的的游戏,“话头”必须具体到自己身处的文化背景中,具体到自己的日常琐细中才有意义。

《禅的故事》中,静水给孩子们讲的故事都有具体契机。接下来的几本书,穆特更进一步,把参禅体会、禅宗故事讲到孩子们的生活过程里。比如《熊猫师父和阿古》画日常故事,故事框架来自桑园中川禅师(1907-1984)带领弟子们禅修的经历,弟子们在一个星期的禅修中,初步领悟到“平凡世界的不平凡”,开始珍惜手边的一次性纸杯。平凡的世界如何不平凡,穆特要用自己的画和话讲出来,书里的故事既简单又复杂。其中主要的一个是迈克要参加拼写比赛,因没有把握而心怀忐忑,静水就带孩子们去见惠女士,孩子们心里发怵。这是另一个故事,静水居间调停,惠女士和孩子们逐渐相互接受起来,惠女士的厌烦之心,孩子们的恐惧,还有迈克的忐忑,都随着个人的努力以及相互亲近的心意慢慢消逝,美好神奇,让人难以忘记。这就与第三个故事相关,阿古来叔叔静水家过暑假,先和迈克、艾蒂、卡尔成了朋友,又作为见证者参与了上述两个故事,所以暑假结束时,他舍不得扔那只暑假开始时要扔掉的纸杯子。

一个暑假过去,阿古的杯子里留下了果茶的味道,成了一个有故事的杯子,平凡的物件中可不就生出了不平凡的意味。穆特用心画了惠女士眼神的变化,孩子们初去见她时,她两眼无神,有点不耐烦;当晚看卡尔画的苹果却很专注,嘴角和眼角都略有笑意;第二天开始教迈克拼写,眼神专注而严肃;最后一天给阿古送行时,她的眼睛清澈、明亮,炯炯有神。显然惠女士从孩子们身上,从老少相近相亲的情景中,看出了孩子们和生活的“不平凡”,因而也变得不平凡起来。

穆特给孩子们讲托尔斯泰、讲各民族共有的寓言故事、讲禅宗,有时还涉及艰深的哲学问题,没有阅历的积累和心智的洞见,孩子们能懂吗?对此穆特一点都不担心,他说孩子们只是不会表达罢了,却也能轻易地领悟智慧,为什么孩子们能轻易就能领悟?穆特没有细说,但大体意思他的故事已经说明了:熊猫静水要像水一样容纳万物,孩子们天赋异禀,自然而然就是一个个“小静水”。只是和静水静而后定不同,他们好动,空洞大道理他们不喜听,却能跟着那个穿龙袍黄上衣的小姑娘,或那个喜欢聊天、讲故事的大熊猫,见识到一个乾坤朗朗、条清缕析的世界。endprint

不过,孩子们能轻易领略,描摹出这样一个世界却并不轻易,静水的静而后定不知要多少修行功夫,穆特知道这个道理,他说要画出这样一个世界,需要看到世界的“另外”一面。

可以做一个比照。一九九九年之前,穆特的连环画和图画小说多是魔幻、传奇类题材,比如吸血鬼的故事、孩子在星际间的游历成长,以及神秘剧里的谋杀等等,大起大落,激动人心,它们是“表达焦虑、追问人在宇宙中位置的天然论坛”,画作多灰色或黑色背景,人喜怒哀樂的表情、动作表达得丰富强烈,隐隐中透些不安。穆特的童书则完全是另外一个调子,画面上还是会阴晴不定,但调子确是清理健朗的,穆特给孩子抹上赤、黄、绿、蓝的颜色,他们在天地间飞舞,世界洋溢着温暖的气息。这中间,是什么发生了变化?

说是孩子改变了穆特显然是太宽泛了,但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孩子们给了穆特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世界的力量。他看着孩子们生长,和儿子一起放风筝,和女儿一起跳舞,满怀柔情和欣喜。学习做父亲的过程,同时也是重回自己童年经验的过程,一个人身上有了两重生命。有孩子们的启发,穆特退开一步,反观自己的生命,重新看过往的悲欢,并由此上溯,审视一辈辈父子相传积淀下的古老传统,穆特返老还童,也焕发出古老故事隐含着的健朗、清明的朝气。

老子云:“抟气致柔,能婴儿乎。”穆特是一位有心也耐心的父亲,他部分做到了,但并不是每个成年人都能兼具孩子般的生命样态,没有一番努力的修为,生命的衰老、僵化是定式。不过从另一方面讲,成人由孩子生长而来,其实童心一直都在那儿,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笔待开掘的财富。

一八○二年,华兹华斯写了一首诗,没有题目:

My heart leaps up when I behold

A rainbow in the sky:

So was it when my life began;

So is it now I am a man;

So be it when I shall grow old,

Or let me die!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

I could wish my days to be

Bound each to each by natural piety.

顾子欣翻译时给它加了个题目,叫《虹》:

每当我看见彩虹在天上照耀,

我的心就不禁为之欢跳:

童年时代这已成为习惯,

如今成年了,也未改变,

但愿到年老不失这童心,

否则不如离开人间!

儿童本是成人的父亲,

我希望我终此一生,

也能永葆这纯朴的天真。

(《英国湖畔三诗人选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

在华兹华斯那里,孩子的天真和自然的虔敬(natural piety)稍有点区别,顾子欣把它们等同起来,其间是非得失,这里不做讨论,但说两者接近,大体上是不错的。孩子身上显现着生命的本然状态,俯仰歌哭出于生命的自然,在他们那里,生命没有目的,只是汹涌腾跃,容纳万物,展开自己。成人世界里,还有这样勃发的生命吗?华兹华斯说,“儿童本是成人的父亲”,目标和达至的途径都在这句话里了,接下来要看你能不能怀着虔敬的心,珍重并亲近身边和心里的孩子。

琼·穆特知道珍惜,也懂得感激,他说有时会惊讶自己有如此的好运气,说孩子们是自己的老师,这就是华兹华斯所谓“自然的虔敬”吧。有了这种虔敬, 也正如华兹华斯所言,一天天老去的穆特,会成为一个永远年轻的父亲,一个能给孩子们带来快乐和幸福的,幸福的父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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