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耳热而歌呜呜

2018-03-06 20:04王培元
书城 2018年2期

王培元

李斯《谏逐客书》有云:“夫击瓮叩缻,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乐也。”鲁迅一九二六年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史,讲义里引了这段话,说“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并以为“由现存者而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

在他写于同年的杂感《送灶日漫笔》里,则有这么一段文字:“只是北京的饭店那么多,饭局那么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谈风月,‘酒酣耳热而歌呜呜么?”是讥讽应招出席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榆的饭局,之后就“公理”“公理”地为其帮腔的陈西滢一流“正人君子”的。而“酒酣耳热而歌呜呜”一句,并非引自李斯的《谏逐客书》。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注为“语出《汉书·杨恽传》”,自然是准确的。杨恽《报孙会宗书》中有句云:“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酒后耳热,仰天击缶而呼呜呜。”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司马迁的女儿,嫁给了官至大司农的杨敞。杨恽即杨敞之子。《汉书·司马迁传》载:“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由此看来,说杨恽于《史记》的保存传播“厥功至伟”,恐怕亦不为过。

昭帝元凤年中,稻田使者燕苍得知了上官桀等人要谋反的消息,马上报告了大司农杨敞。胆小怕事的杨敞不敢说,吓得称病躲了起来。燕苍又告诉了谏大夫杜延年,杜就把此事揭发了出来。结果燕、杜二人都因此而封侯,杨敞自然不得封。昭帝死后,即位的昌邑王淫乱,大将军霍光和车骑将军张安世密谋将其废黜,另立宣帝。当大司农田延年向已做了丞相的杨敞通报此事时,他竟惊惧得“不知所言,汗出浃背,徒唯唯而已”。

杨恽个性很强,与乃父大不同。他颇有才能,爱读外祖父的遗作《史记》,还喜交“英俊诸儒”,轻财好义,颇有外祖父之风。因告发霍光子孙谋反有功,他被封为平通侯,又迁中郎将。后来却得罪了太仆戴长乐,戴上书告发他“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于是被免为庶人。

杨恽失了官爵,回到家,率妻子儿女,“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他的朋友、安定太守孙会宗知道后,特意写信来劝他,说“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为可怜之意”,而不应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本来杨恽对遭人陷害而丢官就不服气,读了此信,见好友都不理解自己,心想当年我们杨家兴盛时,位列公卿侯爵、参与朝廷军政大事的,就有十人之多。而自己忽被小人诬陷,妻子儿女也一同抓起来,囚禁于北阙之狱。所幸后来不再追究,出狱回家,不得不与家人“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供给公家赋税。自己原本是个公家人,现在像田夫野老一样自食其力,碍着谁了呢!这样做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呢?竟然招来了朝廷上下的种种“讥议”!

官威实在莫测,“天意”也真是“从来都高难问”的啊!

他在回信里为自己的行为做了一番辩护,还不由得对友人发了一大通牢骚。信里写道:即使为君父服丧,也有时有晌吧。何况作为臣子,我获罪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像个农夫一般,“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击缶而呼呜呜”。这段话后边,紧接着,便是最关键最致命的一句:“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南山种豆,地里长满了野草,豆子结得并不多啊。话里话外,锋芒所向,直刺朝政之荒乱。

杨恽由着自己的性子,继续一口气写下去,把几年来憋闷在心底的郁愤不平,一股脑地倾吐宣泄了出来:“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十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

天地之间,大约最轻忽不得冒犯不得的东西,就是凌驾于万民之上的政治权力;尤其是至高无上的朝廷的权力,一言九鼎的专制帝王的权力。给友人回信作答的杨恽,完全沉入到了自己几年来的不幸遭际及抑郁心绪之中,发乎情而成文,全然忘记了应谨守臣民庶民小民之“禮”,更忘记了要像鲁迅说的那样,“屏息低头,毫不敢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

诚如有的文学史家所说,此文“意气之盛”,丝毫不减于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有学者又指出过,《报孙会宗书》简直就是《报任安书》的“姊妹篇”。当代大学者钱锺书也曾慨叹道,《报孙会宗书》师《报任安书》之意,“恽于迁为外孙,如何无忌之似舅矣”!

《报任安书》写于司马迁身受极刑以后,而他却兀自毫无畏避,无所忌惮,敢于放言直书,肆于心而为文,气势纵横笔意跌宕抒发愤懑。在文学史上,“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鲁迅语)。司马迁堪称一个典型。然而,九泉之下的他恐怕也万万无法预料,子孙后裔中唯一传承了自己精神衣钵的外孙杨恽,亦不幸有了与他近似的悲惨遭遇,而且其惨痛犹有过之!

掌握着臣民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说你有什么罪你就有什么罪;你是不能申辩,也无从申辩,乃至于百口莫辩的。最后你只有俯首帖耳、乖乖就范、低头认罪、引颈就诛而已。“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乎!

“至宣帝时,乃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里说的,怕只是宣帝修武帝故事的一手。其实,他还有紧步乃祖后尘的更重要的另一手。赵翼著《廿二史劄记》里有一节,专门写到武帝时刑罚之滥:“诏狱益多,二千石系廷尉者不下百余人,其他谳案一岁至千余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既到,狱吏责如章告,不服,则笞掠定之。于是皆亡匿。狱久者至更数赦,十余岁犹相告言,大抵诋以不道以上。廷尉及中都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又十有余万。”

汉元帝做太子时,柔仁好儒,“见宣帝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就向父皇进谏道:“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从武帝到宣帝的几代汉朝君主,对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似乎也只是说说而已。儒家崇奉的“王道”“仁政”,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实行过。“儒术”至多只是用来“缘饰”其“刑治”的。公孙弘“外宽内深”,“习文法吏事,缘饰以儒术”;翟方进“持法刻深”,“通文法吏事,以儒雅缘饰法律”;路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光针谏之路”……如此种种,《史记》《汉书》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endprint

杨恽家居务农期间,发生了一次日食,就又有人趁机上书对其诬告,说这是由于他“骄奢不悔过”所致。宣帝当即下令再次将他逮捕入狱,接着又搜出了那封写给孙会宗的信,见其中多“怨望语”,于是乎龙颜震怒。就这样,杨恽被以“大逆无道”之罪,腰斩。生当宣帝“以法绳下”之世,他竟因一封致友人的书信,而送掉了性命。

情文并茂、笔意雄壮的《报孙会宗书》,也因此而成为以殷红的血色洇染着华夏文字狱古久历史的千古华章。这也是其与《报任安书》的不同处。司马迁因言以获刑,杨恽由书信而罹难—祖孙两代人在汉朝帝王淫威下的悲剧命运,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息。

然而,犹有更甚者。汉武帝时,大司农颜异就因为对白鹿皮币(按:当时推行的一种高值货币,以鹿皮为材质,不久即废止)有一点点不同意见,便招致武帝不悦。有一次颜异与客人交谈,客人说“诏令初下,有不便处”。颜异只是“微反唇”,当即被酷吏张汤奏以“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诽,论死”。“自是之后,有腹诽之法,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腹诽,即所谓“口虽不言,而内心非之”。某人内心非之,别人怎么会知道、怎么能看得出来呢?显而易见,这不过是把随意定罪、胡乱杀人的权力,赋予了权力者、帝王及其鹰犬罢了。于是乎公卿大夫也便不能不“多谄谀取容矣”了。

汉景帝时,武安侯曾说:“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相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史记·秦始皇本纪》李斯说:“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后汉书·党锢传》王甫鞠诘范滂等道:“共造部党,自相褒举,评论朝廷,虚构无端,诸所谋结”;苏洵《辨奸论》有言:“收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上名字”。钱锺书认为,皆不出武安侯所说之意。武安侯的意思是,丞相田蚡所好不过“音乐狗马田宅”,所爱无非“倡优巧匠之属”,两相比较,魏其侯聚豪杰壮士“相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之所为,则要有害得多,可怕得多!

钱锺书的结论是:“武安此言最足以耸动主听。”苏建曾建议大将军卫青招选贤者,卫青谢道:“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言下仍不免心有余悸。

秦自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诸家论学、处士横议、异说争鸣的时代,便被彻底终结了。在思想文化领域,发生了一个影响深巨的大事件—“焚书坑儒”。

《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四年,丞相李斯进言:“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于一尊。私学而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识,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并建议“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立刻得到了始皇帝的恩准。

“坑儒”则起因于侯、卢两个儒生为始皇帝求仙药,他们觉得“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又“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皇帝如此贪于权势,咱们不必为其求药,于是两人一逃了之。秦始皇闻后大为震怒:“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誹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紧接着就在咸阳坑杀了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

可见,被坑杀的“犯禁者”,“犯”就犯在“诽谤皇上”“妖言惑众”之“禁”上。宋代史学家郑樵曾指出,“始皇所坑杀者,盖一时议论不合者耳”,自然是不错的。

秦国君王历来“过于自信,欲以一己之意见,强天下以必从”。其“尚权力而轻文化”,已为商鞅车裂、张仪见逐、范雎退绌所证明。但始皇帝君臣却一意孤行,浑然“不知其流弊之深,为祸之烈”(钱穆语)。一个疆域辽阔的大一统帝国,至二世而崩解,忽忽何其速也!征诸史实,不为无因。

承续了外祖父之余烈的杨恽,既然不愿意像“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的公孙弘之徒那样,在人世间苟活,其命运大概注定是好不到哪儿去的。大一统的皇权专制制度使人们变成死相。不想装死、抛弃了死相的杨恽被腰斩后,“妻子徙酒泉郡”;其侄,官为典属国的杨谭,“坐不谏正恽,有怨望语,免为庶人”;致书“谏正”杨恽的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以及其他与杨恽厚善的朋友未央卫尉韦玄成和京兆尹张敞,“皆免官”;而那个上书告发杨恽“骄奢不悔过,日食之咎,此人所致”的驺马猥佐成,则“召拜为郎”。

鲁迅对华夏文字狱深恶痛绝,多次撰文痛加挞伐。尤其对清代制造的文字狱屡次抨击,异常沉痛。他指出,康乾雍三代恶辣凶酷的文字狱,不仅使士子不敢治史,尤不敢言近代事,而且带来了一个极坏的后果:民众受异族主子的驯扰而形成了遗留久远的奴性。

秦汉是中国历史上天翻地覆的巨变时期,大一统的皇权专制制度得以逐步确立,霸王道杂用、外儒而内法的独具特色的王朝政治风格渐趋形成。“酒酣耳热,仰天击缶而歌呜呜”呀,臣子庶民仅仅在信中私下里发了那么一点点儿牢骚,自己的命便断送了。

岂不可悲也夫,可悲也夫!

二○一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记于山海间北窗之下,十二月九日改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