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的撒哈布”
——《砖巷》中查努的身份追寻

2018-03-06 08:31西北大学
外文研究 2018年2期
关键词:孟加拉殖民身份

西北大学

张慧慧

一、引言

自小说《砖巷》出版以来,学界分别从女性主义、后殖民、杂糅和叙事技巧等角度进行了多样化的解读,但是目前研究的焦点仍集中在女主人公纳兹奈恩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小说对孟加拉移民区的争议性表征以及小说的叙事艺术上,小说中的男性群体则受到了忽视。本文认为,虽然《砖巷》中的男性族裔群体是作为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陪衬出现的,但是这些男性身上体现的不同空间的权力话语对个体的规训也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与女性所处的家庭空间相比,男性需要外出谋生。他们的生存空间不仅包括家庭空间,还涉及到不同社会的不同权力空间。因此,族裔男性的身份追寻更能够凸显权力话语对个体的规训。同时,他们在社会空间中所构建的与他人的关系也是其身份认同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对这些男性移民的关注更能揭示出移民群体在西方社会中的身份认同困境。《砖巷》中查努在故国接受西式教育,对西方文化有着执着的追求,一心想跻身西方的上层社会。但是在和西方社会真正接触之后,他却在现实生活中连连受挫,迷失在文本话语虚构出来的想象中,找不到自己的生存空间。以查努为代表的孟加拉裔男性移民各有特色的身份追寻过程以及他们在西方社会的悲剧性命运更好地展示了东西方文化差异在他们身上的冲突与融合,最终彰显了他们在西方的他者身份。

二、殖民的遗产——“棕色的撒哈布”

身份问题是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强不同群体之间的差异性的凸显才出现的。它“产生于归属感的危机,以及由此引发的个体试图弥补精神上的归属与现实的归属的差距做出的努力”(Bauman 2004:20)。个体的出生地所具有的文化意识形态对自我的归属及身份起着主要的形塑和规训作用。同时,新的异质的生存环境也会为个体提供新的文化观念和原则。个体从而需要在各种不同的、相互矛盾的文化观念中做出取舍、修正和调和以构建自己新的身份。因此,“身份从来不是‘完整’的;它总是在构建中”(沃尔夫莱 2015:126)。个体的身份随着个体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的流动而呈现不同的认同特征。对于来自前殖民地的孟加拉移民来说,他们的原初身份就是在殖民文化和本土文化冲突的基础上形成的。

西方对东方的殖民扩张和经济掠夺是建立在殖民话语对被殖民地人民规训的基础之上的。布劳特(2002:21)认为,欧洲为其自身利益,构建起了一个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体系来为其殖民扩张服务,使殖民地人民心甘情愿地接受其殖民剥削。这种殖民主义体系不是基于历史和地理的事实,而是一套虚构的关于东方的知识体系,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萨义德 1999:4)。这套理论体系不惜歪曲、捏造事实以构建一个白人优越的殖民神话,由传教士向殖民地的统治阶层渗透,进而借由他们构建的殖民教育体系来培养殖民统治的代理人。这些代理人即是“棕色的撒哈布”(萨达尔 2005:136)。“撒哈布”(Sahib)原是殖民地时期印度人对殖民者的敬称,萨达尔用它来代指处于统治阶层的殖民者,用“棕色的撒哈布”指殖民时期跻身于统治阶层的东方本地人。他们有着东方人的肤色和血缘,却在意识形态上追求与白人统治阶级的认同。

1823年,英国开始在孟加拉设立公共教育委员会,推行麦考利主义(Macaulayism)教育政策——一个彻底的英国式的教育体系。这种教育体系“要求非西方学生吸收那些内在于、贯穿于西方思想与学术的所有分支之中的东方主义构建”(萨达尔 2005:139)。通过这一教育体系,英国将其殖民统治思想渗透进孟加拉的上层精英中,培养他们成为“棕色的撒哈布”。这样一来,殖民地内部分化为统治和被统治的两个对立的阶级,这些“棕色的撒哈布”成了本民族其他同胞的统治者,享受着属下的仰视和敬畏。这一方面削弱了殖民地人民对殖民统治的对抗情绪,另一方面也构建了被殖民地区的主/奴二分的等级结构。即使在殖民地独立之后,这一等级结构带来的各种矛盾和后果也成了新独立的民族国家无穷的后患。因此,当民族国家独立后进入后殖民时期,虽然帝国主义的殖民体系已经土崩瓦解,但是它留下的殖民遗产又以“新殖民主义”的面貌出现,并影响着新独立的国家人民的生活。在后殖民时代,这些“棕色的撒哈布”仍然“认为本土文化的每个因素都是落后的,只配丢进历史的垃圾桶里。他们经常以对本土历史的无知为荣,而以掌握欧洲文明作为他们的永恒目标”(萨达尔 2005:138)。因此,虽然摆脱了殖民统治,这些新独立国家仍难以去除西方文化和殖民话语的影响,他们的发展仍是以西方文明为模板,又借鉴西方的现代化经验和管理体制,因此也仍在生产着“棕色的撒哈布”们。这些“棕色的撒哈布”同时也构成了第三世界向欧美国家移民的主力军。

《砖巷》中纳兹奈恩的丈夫查努正是这样一位梦想成为“棕色的撒哈布”的前殖民地移民。查努是具有孟加拉血缘的东方有色人种,但是,对他的原初身份起到重要规训作用的不仅仅有孟加拉民族的传统文化,更重要的是西方殖民者带来的殖民思想。并且,西方殖民思想在与本土传统思想的冲突融合中渐渐居于上风,颠覆了本土人们的原有认知。

从小说呈现出来的查努的家庭和教育背景可知,与其他偷渡到英国的底层农民不同,查努出身富裕家庭,作为上层社会的一员在达卡大学接受西式教育,学习英国文学。这种教育给他灌输了白人文化优越的思想,促使他移民英国。他移民的目标很明确,不是简单地打工谋生,而是继续接受更纯正的西式教育,追寻被西方文化“镀金”的梦想。查努认为学习了英国文化就可以跻身英国上流社会,成为西方社会中的一员。他沾沾自喜于他所受的西化教育,时时以受过西式教育的“体面人”自居:“我想将有红毯为我铺开。我要进内政部,要做首相的私人秘书。”(阿里 2005:26)他的住宅里有高书架、书柜、报架,放满了书籍、案卷和文件夹,桌子底下满是书稿和文集,陈列柜里展示着供人观瞻的“金叶”和自己的各种证书文凭。布尔迪厄(2015:272)认为,个体的文化趣味体现了他的社会地位,是其生活风格的发生根源,其生活风格的特殊偏好通过围绕个体的房屋、家具、绘画、书籍等物品及实践活动体现出来。查努对书籍的偏好将他与那些跳船而来的锡尔赫特移民区分开来,他受过高等教育的上层社会移民的身份也展露无遗。

同时,查努喜欢向妻子炫耀他挂在墙上的证书,常常把莎士比亚、萨克雷、休谟等英国名人的名字挂在嘴边,以此来凸显自己对古典文学和哲学的审美趣味。在他心目中,这些趣味才是上层阶级最可靠的标志。通过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西方认同、与本族同胞区别开来,查努试图确立自己的西方知识分子身份,认为自己的肤色和血缘不会成为身份认同的障碍。同时,妻子的存在使查努在家庭生活中构建了一种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并将自己头脑中想象的身份认同通过妻子投射到现实生活中。他以西方知识分子的身份来规约自己的言行:读书、和妻子讨论哲学问题、从不打骂妻子。从孟加拉来的妻子成了他自己想象的西化身份的一种见证,并且在与妻子这个他认为的东方他者的对话过程中,他体验到了深深的优越感。

另一方面,查努继承了西方殖民统治体系的种族观念。种族观念是西方在进行殖民扩张的历程中,为了将其掠夺和奴役行为合法化而构建的一套话语体系,是殖民者实行殖民统治的重要基础。随着达尔文《物种起源》的盛行,西方殖民者试图将达尔文主义社会化,以社会生物学的观点说明欧洲人在生理上的优越性,从而将其殖民统治合理化。人类按肤色被分成不同的等级,白人优于棕色人,棕色人优于黑人。通过这样的种族划分,有色人种永远被固定在了劣等种族的位置上,殖民者则心安理得地对被殖民者进行奴役和“教化”。查努的西式教育也使他的种族观念根深蒂固。他像前殖民地统治者一样歧视移民和有色人种:“锡尔赫特人跳船逃到这里……但这些是农民,未受过教育。文盲。思想封闭。没有雄心壮志。”(阿里 2005:20)他对来自家乡穷亲戚和仆人的求告信嗤之以鼻,不屑地将其烧掉。拜访阿扎德大夫途中遇到非洲裔售票员时,查努表现出了对非洲裔移民的歧视,认为这个比他肤色还深的黑人售票员是天生的奴隶。法农(2005:15)将这种在黑人面前的优越感归咎于族裔知识分子的自卑心理。他认为,越是受过西方教育的有色人种越是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他们通过模仿西方人的习惯和外表来控制这种自卑感。这些前殖民地人民面对宗主国的文化时内心产生的自卑感使他们迫切想要把宗主国的文化价值内化为自己的价值。因此,查努要学习英国文学,要到英国去“镀金”,镀上一层“白面具”。但是他的“白面具”只有在他妻子面前才显示出优越性。当他在工作中与白人上司和同事在一起时,他的“白面具”并不能给他带来升职的机会。在白人面前,他显得自卑和胆怯,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虽然查努学习英国哲学和文化,思维方式也已经被西方化,但是,他仍是无法摆脱自己的种族,无法去除自己的棕色皮肤。在西方社会看来,他仍然是棕色皮肤的他者。

三、 白色神话的破灭——被排挤的他者

个体的身份认同不单是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和定位,更需要现实生存空间中他人的评价和认可。因为个体的生存离不开他人,个人的身份也存在于个体与他人、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中,个体对自身的认识也需要得到他人和社会的反馈和确认。查努移民英国的旅程可以说是一次世俗的朝圣之旅。安德森(2016:52-57)认为,对于出生在欧陆之外的白人(更不用说有色人种),他们通往母国权力中心的“朝圣之旅”是被母国所排斥的。虽然他们接受了彻底的英国式教育,意识上被完全英国化,但他们的出生地和肤色使他们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英国人。因此,他们不可能进入母国的上层社会。作为一个受过西式教育、拿过各种文凭的“饱学之士”,查努希望通过移民英国谋得一个好职位,达到权力的核心,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但是事实上,查努在西方社会是受排斥的,西方社会并没有给予查努这样在前殖民地接受教育的有色人种上升的路径。查努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工作和对英国文学的熟知可以升职。可升职的机会最终属于一个陪上司一起泡酒吧的白人员工。查努想以辞职为筹码博得上司的关注,但他辞职之后公司照样运转,并没有因为缺少了他的贡献而遭受损失。辞职后他一直在家里待着,并没有找工作的意图。“他不再订计划了。他的计划,他投入了一切,期望过大,到头来反而抛弃了他。……他受人轻视。……他拼命工作要赢得尊重,但他却找不到尊重。”(阿里 2005:216)查努的出租车司机生涯也进展不顺。只见投资不见回报,收获的全是罚款、处罚以及各种莫须有的指控。查努在现实生活中节节败退。他把这些失败都归咎于种族歧视,认为只有返回孟加拉才是唯一的选择,而“回家基金”也要向伊斯兰太太借高利贷。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纳兹奈恩的缝纫工作和她最后对伊斯兰太太的拒绝,高利贷会让查努知道连回家都是奢望。

查努可以看书,可以引经据典地向纳兹奈恩炫耀他的学识,可以和阿扎德大夫口若悬河地交谈。但是,一旦进入到现实生活中,面对需要解决的实际问题,他便立刻萎缩了,失去了行动的能力。面对讨债的伊斯兰太太,他像鸵鸟一样逃避。查努精心准备了论文《英国的种族和阶级:浅论白人工人阶级、种族仇恨及其对策》去参加“孟加拉虎”的会议,想要挑战妻子的情人卡里姆,却在他人的激辩声中萎缩得失去了发言的欲望。“他的眼睛却在灼热的煤上舞动,目光四射,却见什么都畏缩。”(阿里 2005:460)他梦想着像大人物一样衣锦还乡,最终却形单影只地回到孟加拉,做起了肥皂商。这种现实中行动能力的缺失与他滔滔不绝的空谈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查努在现实生活中的失败是他试图构建西方社会中“他人眼中的自我”的失败。查努为自我构建的想象的西化身份只能在他妻子——东方裔的移民面前得到确认,而在与其他人的交流中,他这一想象的身份无法得到他人的承认。查努自认为自己对西方文化颇为精通,但是他所熟悉的西方世界是西式殖民教育灌输于他的表象,他向往的西方也是西方殖民教育体制为被殖民者构建的西方神话。真实的西方一直将他作为外来入侵者排斥在西方社会之外。查努接受的西式教育与他的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两者间的反差使他更为痛苦无措。移民至伦敦近三十年,除了工作,查努从来没有走出过移民区,没有深入了解过真实的西方社会。就连他们全家唯一的一次伦敦游,他手拿地图、全副武装的样子更像是初入伦敦的游客。这正暗示了他并没有被西方社会接纳的边缘化身份。

查努在西方社会身份追寻的失败也是出生于殖民地、心怀“英国梦”的东方族裔的失败。西方视东方男性为西方的竞争者和潜在威胁者。作者对查努的形象构建因此迎合了西方社会对东方男性的他者化想象。

查努运用着他自己的方法。他在寻找同一种本质的东西。但他认为他能够从外面把它抓住,像一面盾牌贴着自己的胸膛。学位,提职,达卡的房子,图书馆,修复椅子的事情,进出口计划,没完没了的阅读。它们都是塑造自我的工具。利用它们他力图凿出一个特殊的地方,在那里他才能安心。

(阿里 2005:123)

由引文可以看出,查努需要通过升职、修建图书馆、开出租车等与西方社会的互动来获得对自我价值的确认。这样的身份追寻是向外扩张式的,与纳兹奈恩内化式的身份追寻迥然相异。这种依靠具体行动的外化的扩张式的身份追寻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移民男性和白人的竞争。查努上述外化式的行动都威胁到了西方白人的生存,威胁到了他们的社会空间,因此为白人社会所不容,他受排挤的命运因而顺理成章。

四、家的诱惑——故国文化的规训与想象的精神家园

虽然查努一直以西化的知识分子自居,孟加拉的传统文化也参与了对他的影响和形塑。孟加拉的传统文化一直潜伏在查努的意识深处,作为查努与生俱来的集体无意识形塑着他的价值观和身份认同,无形中影响着他的日常行为。

首先,查努看待妻子和孩子的方式深刻体现着孟加拉文化传统的影响。虽然在英国居住,查努还是回家乡娶了一个孟加拉的农村姑娘。他与纳兹奈恩结婚不是因为她长相漂亮,而是因为她“是个清纯女孩。从农村来”(阿里 2005:13)。在他眼中,纳兹奈恩正是孟加拉传统文化的象征,不受其他外来文化的污染。查努在电话里描述妻子的情形就像是在描述一件自己的私人财产,告诉朋友这件财产的品相和性能如何,他根本没有把妻子当成具有独立人格的人。虽然查努以西化分子自居,不打骂妻子,但同时,他还是会在意其他移民的眼光,因而不允许妻子随意外出走动。当儿子出生时,查努又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一个附属物和继承者,是“一个要注入思想的空无一物的器皿。一个复仇者:在形成,在生长。一个未来的事业合伙人。一名教授:家传的。一个查努:这一回机会抓住了没有失去”(阿里 2005:80-81)。他认为,即使他的英国梦实现不了,他的儿子也会抓住机会帮他实现。这也是典型的东方式思维,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就是自己的附属物,需要服从父母、长辈的意志。

其次,虽然查努一直努力想要摆脱自己的东方身份,追求西化的身份认同,但孟加拉的殖民地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冲突融合一直潜伏在他的内心深处,此消彼长地对他的思想意识进行规训和影响。在小说的开头,查努宣称,他在英国的停留只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要回到孟加拉去。他移民的目标是接近西方文化的核心,证明西化的教育背景使他可以把自己与其他低下的有色人种区分开来,使自己成为“棕色的撒哈布”,受到同族人的仰视和尊敬。同时,他又梦想着进入英国内政部,做首相的私人秘书。在梦想进入西方上层社会的“镀金梦”破灭后,灰心丧气的查努逐渐开始在破裂的西方文化碎片上构建一个关于孟加拉的想象的神话,以此来重构自己的身份认同。

随着升职的希望化为泡影,查努越来越多地意识到了西方文化对自己的拒斥。他把自己生存中的种种困难和不如意都归因于种族歧视和文化冲突。但是,查努反对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种族歧视,而是西方社会把他这样受过西式教育的孟加拉人与下层文盲无差别对待的做法。他自己对同样是孟加拉移民的锡尔赫特人表示歧视和不屑,不愿意与他们为伍。“这里的这些人统统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是农民,他们对历史一窍不通。……在十六世纪,孟加拉被称为民族乐园,这就是我们的根。”(阿里 2005:195)查努转向孟加拉去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认同,在孟加拉国辉煌悠久的历史中寻找存在感。此时,孟加拉的伟大诗人和悠久的历史代替英国文学成了查努新的精神支柱。他开始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要求女儿背诵泰戈尔的诗篇,听孟加拉古典音乐。在一次和女儿的对话中,查努强调历史对培养民族自豪感的作用。他提到孟加拉繁荣的纺织业,提到他们的民族英雄奥斯玛尼上校,并且旁征博引黑斯廷斯等人对孟加拉人的优秀品质的评价:

四个欧洲国家为这个地方交战。英国人取得控制权时,这就是给他们力量夺取整个印度的东西。十八世纪,这片国土非常富庶。它安定。它有教养。它提供了——我们提供了——不列颠印度帝国三分之一的岁入。

(阿里 2005:197)

但是,查努引用的历史资料是否客观真实仍有待查证。安德森(2016:9)指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关于“民族”的想象性认同主要是通过文字阅读来想象的。而在殖民地国家,殖民统治者掌握着对“民族想象”的诠释权。这一经过殖民统治者阐释的民族想象最终通过书籍、报刊等形式对殖民地人民进行潜意识的渗透教育。查努家里摆放的全是英文的书籍和报纸,唯一的一本《古兰经》他也从未翻过。他对孟加拉辉煌历史的认知均源于以西方白人的视角构建起来的关于东方的虚构知识。查努引以为豪的民族诗人泰戈尔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是被西方白人承认的作家。黑斯廷斯是英国的驻印殖民官员,他对孟加拉人的评价也必定是西方白人的视角。查努展示给家人的登载有孟加拉人幸福指数居世界第一的报纸是一家英文报纸,连纳兹奈恩都对其调查机构的权威性表示怀疑。查努表达了对孟加拉故国历史的强烈的自豪感,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身份想象是基于西方殖民话语的体制化历史构建。

同时,小说中哈西娜的信件展示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孟加拉,一个落后、肮脏、充满贪污腐败和暴力劫掠的世界,其中下层人民(特别是下层女性)生活在苦难和崩溃的边缘。这个现实的孟加拉与查努所接受的西方构建的想象的孟加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Cormack(2006: 696-721)认为,查努不是把东西文化冲突人格化、具体化,并且尝试与故国建立真实的联系,而是拼命地蹒跚在李维斯式的文学文化传统所展示的过时的英国性中,他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有身份的人,却不得不屈尊挣钱以实现自己回到纯真故乡的梦想。他一再拒绝直面现实,而是沉浸于孟加拉以及英国殖民时期构建的关于孟加拉的教条式幻想中。

查努生活在他自己的文学和哲学的想象世界中,总是拒绝面对真实的生存现实。每当他所生存的移民空间遇到新的挑战和困难,他就躲进自己幻想的故乡的荣耀中,而这个幻想的故乡又与真实的孟加拉有着天壤之别。可以预测,查努回到孟加拉之后仍然无法面对想象和现实的强烈反差,他仍然会找不到自己的身份和生存空间。Kral(2007: 65-76)认为,查努把自己封闭在想象世界中,这不仅是天真,也是身处无所不在的虚拟世界的移民在政治和道德上的短视和不负责任。

五、结语

查努的身份追寻历程深刻揭示了殖民统治给前殖民地人民带来的深远影响。在后殖民主义语境下,原西方殖民国家与第三世界获得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的矛盾冲突并没有减弱,而是由军事、政治、经济冲突演变为文化碰撞和融合。查努的文化身份追寻历程正体现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想象和现实的融合和碰撞。充满着殖民话语的西方现代教育摧毁了查努对孟加拉文化的传承和感知,诱惑着他去西方社会寻找认同感,希望能吸收西方文化和价值观,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而在西方社会,查努基于书本教条对西方的想象与现实存在巨大的裂隙,他因而无法在想象的自我和真实的自我之间建立起联系的纽带。查努渊博的西学学识并没有成为他在西方现实社会中成功的筹码,只是给他带来了痛苦和迷茫。同样,查努在失落和挫败中构建起来的想象的孟加拉的荣耀也是建立在不可靠的西方权力话语的基础之上的。他想象中的故乡与哈西娜书信中现实的孟加拉之间的强烈反差注定了他回归孟加拉后会有同样的失败命运。因此,不管是在英国还是在孟加拉,查努都无法构建自己同一的身份认同。

西方的殖民统治将一种异质的思想体系引入前殖民地国家,当地人民在异质思想的冲击下,逐渐舍弃了西方眼中代表着落后的东方文化,拥抱西方文明,希望西方文明可以带给自己美好的未来。这正是民族独立之后众多第三世界知识分子移民欧美的初衷。但是,西方的现实并不是他们想象的西方,他们在西方世界的频频受挫使他们产生了身份上的疏离感,转而回到故国文化中寻求身份认同,而经历过西方殖民统治的故国也不再是他们记忆中那个繁荣辉煌的故国,向故国的回归注定是一场失败,他们最终只能成为东西方夹缝中的流浪者。

猜你喜欢
孟加拉殖民身份
孟加拉允许贸易商进口70万吨大米
洪涝造成孟加拉损失25.4万吨大米
殖民岂能有功
孟加拉 难民
暴力、历史与殖民——论《尤利西斯》中的暴力政治
明清时期陕西果树商品化趋势及殖民采掠初探
跟踪导练(三)(5)
泥石流
妈妈的N种身份
身份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