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 伟
(西北大学 中东研究所,陕西 西安 710068)
阿富汗问题产生已逾40年,该问题如今仍然是影响地区乃至我国边疆安全的重要因素。阿富汗问题产生后,国内外学界从美苏冷战、族际关系、宗教极端主义、社会与经济发展等角度进行了深入的探讨。①代表性的成果有:黄民兴主编:《阿富汗问题的历史嬗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李琼:《苏联、阿富汗、美国:1979—1989年三国四方在阿富汗的博弈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闫伟:《阿富汗穆沙希班王朝的文化整合与族际关系》,《世界历史》2017年第3期;闫伟:《阿富汗政治伊斯兰运动的变迁及其当代影响》,《南亚研究》2017年第2期;Jeffery J.Roberts,The Origins of Conflict in Afghanistan,Westport:Praeger,2003; Barnett R. Rubin,The Search for Peace in Afghanistan: From Buffer State to Failed Stat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5; Beverly Male,Revolutionary Afghanistan: A Reappraisal,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2; Gilles Dorronsoro,Revolution Unending: Afghanistan,1979 to the Present,London:Hurst & Company,2005.但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部落社会与阿富汗问题的互动。阿富汗部落社会是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部落组织,近代以来一直是影响阿富汗历史发展的关键因素。时至今日,部落社会仍是阿富汗重建无法回避的问题。事实上,部落问题是当代阿富汗问题的重要诱因。本文系统探讨20世纪70年代后,部落问题与阿富汗问题的互动,进而为更好理解当代阿富汗问题提供新的思路。
穆沙希班王朝(1929—1973)是现代阿富汗历史发展的黄金时期。在这一时期,阿富汗在治理部落问题上采取“双轨统治”。②闫伟:《阿富汗穆沙希班王朝的部落社会治理及启示》,《西亚非洲》2017年第2期。阿富汗的部落社会以普什图部落为主。③普什图族为跨界民族,也是阿富汗的主体民族,占阿富汗人口约40%。普什图部落属于“分支型社会”,具有独特的社会政治文化。即部落社会沿着血缘和宗族的边界分裂为大小不一、相互独立和割剧的社会组织。普什图部落社会反对政府的干涉和控制,崇尚自治和自由。因此,如何整合松散且敌视国家的部落社会,成为1747年阿富汗建国之后面临的严峻挑战。
1929年,穆沙希班王朝建立后,在阿富汗推行“双轨政策”:即在城市中推进现代化,同时在农村维持部落的自治。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之后,随着美苏在中南亚和冷战的加剧,阿富汗的地缘政治地位进一步凸显。阿富汗获得了巨额的外援,并借此收买部落社会,同时推进城市的现代化。这一政策也使长期困扰阿富汗政府的部落问题得以缓解。但是,部落社会仍然独立于国家之外,国家对于部落社会“治而未理”。20世纪60年代末,“双轨政策”的两根支柱开始瓦解。
第一,阿富汗出现了新的社会阶层,后者具有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阿富汗城市的迅速现代化缔造了以知识分子、现代职业军人、工人等为代表的新的社会阶层。他们受到伊斯兰主义、社会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影响,反对穆沙希班王朝的统治。他们与传统的部落社会没有联系,在部落地区也没有社会基础。尽管这些新的社会阶层规模十分有限,仅有20万人左右,[注]R. Gopalakrishman, The Geography and Politics of Afghanistan, New Delhi: Concept Publication Company, 1982, p.59.却成为阿富汗60—70年代城市政治运动的主角。但这些力量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相互倾轧不已。主要包括:受苏联影响的左派(即后来夺取政权的人民民主党)、伊斯兰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故此,穆沙希班王朝在城市推行的现代化改革,最终异化为政治反对力量。
第二,部落社会的自治状态难以维系。20世纪50、60年代,穆沙希班王朝获得大量外援,使之不仅赋予部落社会免税和自治的权利,而且还给予部落社会以大量物质补贴。但20世纪60年代末,美国和苏联在阿富汗的关系开始缓和,两国逐渐加强合作。阿富汗政府从美苏两国获得的外援锐减。在阿富汗政府的财政收入中,外援所占比重由1965年的49%锐减至1970年的23%。[注]Barnett R. Rubin,The Fragmentation of Afghanistan,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2,pp.296-297.与此相伴随,1969年之后三年,阿富汗遭受严重自然灾害,导致农牧产品产量骤减,通货膨胀严重。据联合国统计,1971年阿富汗的小麦年产量比1969年减少22%。[注]Economic Commission for Asia and the Far East,Statistical Yearbook for Asia and the Far East,UN,1978,p.45.同年,谷物的价格与1968年相比翻了三番。[注]Beverly Male,Revolutionary Afghanistan:A Reappraisal,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2,p.76.当时,1/5的阿富汗人生活艰辛。[注]Amin Saikal,Modern Afghanistan: A History of Struggle and Survival,London,New York:I.B.Tauris,2010,p.170.因此,城市的新兴社会阶层和农村的部落力量都成为王朝统治的反对者。
另外,王朝内部的权力斗争进一步加剧了危机。穆沙希班王朝的统治仍然遵循部落社会的家族政治原则。该王朝统治的基础是杜兰尼部落联盟的穆沙希班家族。然而,在该家族内部存在激烈的斗争。该王朝建立者纳第尔之父有两位妻子,他的六个儿子也由此分为两派。一是纳第尔、瓦利、马穆德;二是阿齐兹和哈希姆。纳第尔执政期间,鼓励两派之间通婚,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矛盾。[注]Amin Saikal,Modern Afghanistan: A History of Struggle and Survival,pp.104-105.但当纳第尔遇刺后,家族内的权力争斗再次凸显。马穆德扶持纳第尔之子查希尔继任国王,哈希姆则大力培养阿齐兹之子达乌德。1953年,达乌德担任首相,在一定程度上架空了其堂弟查希尔国王的权力。1963年,查希尔借阿富汗与巴基斯坦关系紧张造成的经济危机,罢黜达乌德的首相之职,并试图将其排除于阿富汗政治之外。王室的内讧严重削弱了穆沙希班王朝的统治。
1973年,达乌德发动政变,推翻了查希尔的统治,建立共和国。他试图加大对部落社会的控制,推行土地改革,增加对部落的征税,但却并未摆脱对外援尤其是苏援的依赖。因此,当达乌德试图摆脱苏联的控制,重建阿富汗的中立外交时,受苏联影响的人民民主党发动政变,即所谓的“四月革命”。阿富汗的政局陷入严重动荡,阿富汗问题也由此产生。不难发现,在阿富汗这样一个缺乏资源且具有强大部落力量的国家,如何整合部落力量是现代化的关键问题。穆沙希班王朝尽管通过赋予部落社会高度自治,暂时搁置了这一问题。但是,部落社会并未实现治理,仍然是孤立于国家之外的社会力量。更重要的是,这一治理模式依赖外部援助,使阿富汗丧失了赖以生存的“中立外交”。
人民民主党上台后,仍需面对如何治理部落社会的难题。人民民主党政权采取与穆沙希班王朝迥异的政策,试图自上而下地全面瓦解部落组织。人民民主党政权的社会基础薄弱。有学者估计,仅有5%的阿富汗人支持该政权。[注]Anthony Arnold,Afghanistan’s Two-Party Communism,Stanford:Hoover Institution Press,1983,p.29.人民民主党成员尤其是其中的人民派在穆沙希班王朝中处于边缘地位。该党对阿富汗社会的认知并不客观和全面,认为部落社会是封建和落后的社会制度。人民民主党忽视了阿富汗部落社会的持久性和强大的动员能力,简单地认为效仿苏联在中亚的政策就可以瓦解部落组织。因此,在整合部落社会上,人民民主党的政策与穆沙希望王朝截然不同。
人民民主党不仅试图将部落社会纳入国家的直接控制,改变部落社会长期自治和分立的状态;而且从根本上铲除部落组织。[注]Barnett R. Rubin,The Fragmentation of Afghanistan,p.115.在人民民主党颁布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国革命责任的基本纲领”(也被称为“三十点纲领”)中指出,阿富汗具有封建的社会经济体系,阿富汗的主要矛盾是:地主与农村、阿富汗与帝国主义。[注]Beverly Male,Revolutionary Afghanistan:A Reappraisal,pp.107-108.人民民主党忽视了部落社会的独特性。受此影响,人民民主党开始对部落社会进行全面改造。
人民民主党相继颁布三条法令试图打击部落首领,进而削弱其社会基础。(1)“第六号法令”,废除高利贷,并且免除佃农的债务,减免自耕农的债务。为此,阿富汗政府在地方设立“农民问题解决委员会”,处理农民与地主的关系和债务问题。有学者估计,如若该政策得以顺利执行,81%的阿富汗农民将因此受益。[注]转引自Beverly Male, Revolutionary Afghanistan: A Reappraisal, p.110.(2)“第七号法令”,废除童婚制、买卖婚姻;并且对结婚的彩礼进行了限制,要求不能超过300阿富汗尼。这在形式上提高了妇女地位。(3)“第八号法令”,规定重新分配土地,以便消灭封建制度的根基。[注]Barnett R. Rubin,The Fragmentation of Afghanistan,pp.116-117.具体而言,每户占有的一等土地(灌溉土地)不超过30加布里(15英亩)。国家没收超过的部分,分配给无地和少地的农民。[注]阿富汗原来的土地改革仅限于将国有土地和牧场分配给无地农民和牧民。国家禁止土地交易,并且对土地进行全面调查,据此征收土地税和征兵。此外,阿富汗政府效仿苏联,推行农村合作制度;以政府的官员取代传统的部落首领,作为地方的行政首脑;在农村宣传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建立苏联式的世俗法律体系,反对伊斯兰教。
不难发现,上述政策触及了阿富汗部落社会的根基。土地分配和减免债务不仅打破了部落社会原有的经济关系,而且也削弱了部落首领的权威。[注]M.NazifShahrani,“Marxist‘Revolution’and Islamic Resistance in Afghanistan,” in M.NazifShahrani, eds.,Revolutions & Rebellions in Afghanistan,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4,p.14.政府官员进驻农村直接冲击了长期以来部落首领的权威。婚姻制度改革则破坏了部落地区传统和复杂的联姻关系,进而瓦解了部落社会赖以存续的血缘和谱系关系。尽管这些政策从形式上看具有进步意义,但在实施中却是南辕北辙。部落社会中普遍存在信贷关系。部落民可以向首领举债,以及借各种劳动资料。人民民主党虽然从形式上减免了农民的债务,但缺乏相应的举措支持农牧民的生产。佃农尽管分得土地,但没有资源进行生产。[注]Barnett R. Rubin,The Fragmentation of Afghanistan,pp.118-119.土地和债务改革不仅没有推动农业发展并使农民受益,反而进一步导致农业的衰落,以及农村生产秩序的紊乱。1979年,人民民主党重新分配的土地占阿富汗耕地总面积约10%。[注]关于人民民主党土地分配的效果并无一致的看法。参见:黄民兴主编:《阿富汗问题的历史嬗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197页。1978年,阿富汗只有半数耕地耕种,其他则抛荒。
更重要的是,这些改革的出发点本身存在问题。尽管部落首领对于部落民存在一定剥削,但这与所谓的封建制度截然不同。部落民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部落社会本身就是具有自组织性的传统社会组织,它并不一定与特定的社会形态挂钩。而且阿富汗部落地区长期以小土地所有制为主。据《喀布尔时报》报道,在1978年,阿富汗83%的农民平均占有土地为0.5—10英亩。[注]转引自Beverly Male,Revolutionary Afghanistan: A Reappraisal,1982,p.222.60%以上的阿富汗农民拥有自己的土地。在喀布尔、卡塔汗、巴达赫尚、巴米扬等省,拥有土地的农民占到70%以上。这一数字在帕克蒂亚省更是高达94.3%。[注]P. Bajpai, S. Ram, eds.,Encyclopaedia of Afghanitsan,Vol.2,New Delhi:Anmol Publications,2002,p.56.除此之外,土地不仅是资源和财产,更是阿富汗人尤其是普什图人的身份象征。人民民主党的改革触碰了阿富汗部落政治的禁忌,因此遭到强烈的反抗。
人民民主党政权在打击部落的同时也开始迫害宗教人士。阿富汗著名的苏非派领导力量穆贾迪迪家族的79名成员惨遭屠戮。[注]Gilles Dorronsoro,Revolution Unending: Afghanistan:1979 to Present,London:Hurst & Company,2005,p.96.普尔查吉监狱关押的数百名宗教人士遭到杀害。人民民主党政权也走到了在阿富汗具有强大影响的宗教人士的对立面。一位阿富汗人就指出: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追随异教徒打击伊斯兰教。[注]R. Lincoln Kaiser,“The Rebellion in Darra-INur,” in M.NazifShahrani eds.,Revolutions & Rebellions in Afghanista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4,p.125.在这种状态下,阿富汗近代以来反复上演的部落社会的抵抗再次呈现。阿富汗部落社会是分裂型的社会,相互争斗不已,很难形成统一的力量,自然难以抗衡苏联支持下的人民民主党。宗教人士尽管具有一定的政治和经济地位,虽规模太小,但具有强大的动员能力。因此,宗教力量与部落力量开始合流,进而形成了阿富汗历史上“经典”的抵抗模式。阿富汗人如同打击当年的英国人,以及阿马努拉政权那样,联合起来对付人民民主党。
阿富汗抵抗运动被统称为“穆贾希丁”(Mujahidin,圣战者),其构成庞杂,大致具有三个层次:即流亡境外的伊斯兰政党[注]主要为流亡巴基斯坦的“七党联盟”和流亡伊朗的“八党联盟”。这些联盟十分松散,内部各派矛盾重重。相较而言,“七党联盟”的影响远大于“八党联盟”。详情参见M. Hassan Kakar,Afghanistan:The Soviet Invasion and the Afghan Response,1979—1982,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5,pp.79-109.、阿富汗地方武装(军阀)、基层武装(部落民兵)。这些伊斯兰政党从西方国家和一些海湾国家获得巨额的军事和经济援助,成为它们在阿富汗遏制苏联扩张的代理人。但是,这些政党只是形式上的领导力量,阿富汗国内的部落力量才是抵抗运动的主力。[注]国内外学者对于阿富汗抵抗运动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境外的伊斯兰政党,对阿富汗国内抵抗运动缺乏必要的关注。Barnett R. Rubin,The Fragmentation of Afghanistan,p.144.部落抵抗力量崛起源于对苏联入侵军和人民民主党政权的自发性的回应。前者以部落和村庄为单位,组织十分松散。正如沙赫拉尼指出,尽管抵抗运动在各地迥异,但其兴起具有自发性和分散性的特点。[注]参见M.NazifShahrani, eds.,Revolutions & Rebellions in Afghanista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84.部落抵抗运动的结构类似于部落组织,以民兵为主,其行动须得到部落大会的认可。[注]David Edwards,“Learning From Swat Pathans:Political Leadership in Afghanistan,1978—1997,” American Ethnologist,Vol.25,No.4,1998,p.718.他们的武器最初十分陈旧,甚至使用19世纪的来复枪。
随着阿富汗冲突的发展,抵抗运动在20世纪80年代呈现新的特征。第一,穆贾希丁的组织化程度得以加强,出现了规模庞大的抵抗运动。这些组织大部分以特定的省区为基础。例如,安瓦尔、伊斯梅尔汗、马苏德分别是努里斯坦、赫拉特和潘杰希尔地区抵抗运动的领袖。这些组织就是上述的第二个层次,大都归属于特定的政党。二是宗教在抵抗运动中的影响增强。如前所述,宗教与部落的结合是近代以来阿富汗社会抗争的主要形式。随着冲突的进行,传统的部落首领逐渐失势,而宗教力量在抵抗运动中开始渗透,宗教认同的作用进一步凸显。阿富汗抵抗运动的领导力量绝大多数都是宗教政党。在抗苏运动中,这些政党不断地鼓动对苏联驻军和人民民主党政权的圣战,将此与伊斯兰教史上的“希吉拉”相类比,同时还出版了大量宗教书籍来美化圣战和牺牲。[注]David Edwards,“Learning From Swat Pathans:Political Leadership in Afghanistan,1978—1997,” p.719.宗教在加强抵抗运动的组织和统一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但同时也使阿富汗社会逐渐保守化和极端化。
尽管抵抗运动出现了上述变化,但本质而言仍然没有超越部落政治的界限。
其一,抵抗运动是阿富汗部落政治文化的延伸。阿富汗部落将捍卫独立与自由视为捍卫部落荣誉。在部落社会中,荣誉受损必须进行复仇,否则在部落地区无法生存。因此,对于苏联和人民民主党政权的抗争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部落对于外部力量入侵和干涉的反抗。
其二,在组织形式上,部落是抵抗运动的社会基础。阿富汗国内的抵抗运动主要以传统的家族、村庄为界,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其活动范围十分有限。据法国学者罗伊估计,阿富汗基层的抵抗组织规模大都不超过50人。[注]Olivier Roy,Islam and Resistance in Afghanista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p.172-174.美国学者鲁宾则认为,规模在60人以下的抵抗组织占总体的比重为56%。[注]Barnett R. Rubin,The Fragmentation of Afghanistan,p.188.这些基层的抵抗组织主要活动于村庄周边,由所属的村庄提供给养。成员并非职业军人,而是寓兵于农。军事领袖一般为家族首领或村长。由于秋季农忙,冬季严寒,因此抵抗运动的活动主要在春夏两季。[注]如今的阿富汗同样如此。塔利班一般在春季和夏季活动,被称为“春季攻势”和“夏季攻势”。一些家庭为了兼顾农业生产和抵抗运动,其成年男性往往轮流参加抵抗组织。
其三,尽管宗教在抵抗运动的影响上升,但并不代表地方抵抗运动是由于宗教认同而归属伊斯兰政党。两者的关系更多基于利益。一些地方抵抗运动为了获得更多资源不断更换门庭,甚至同时归属多个政党。[注]Audrey Shalinsky,“Ethnic Reaction to Current Regime in Afghanistan,” Asian Survey,Vol.3,No.4,pp.49-60.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部落政治文化的体现。诚如美国人类学家巴特所言:阿富汗“政治联盟的内在动因既非来自原有的政治体系,也非来自相互对立的政治意识。这些都是当代阿富汗政治联盟中反复出现的特征。在那里各种派别经常变节,昨天的敌人今天可以自由地加入新的联盟,根本不在乎最近参加过的联盟是共产主义性质的、民族主义性质的、原教旨主义性质的等等。”[注]弗雷德里克·巴特:《斯瓦特巴坦人的政治过程:一个社会人类学研究的范例》,黄建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页。
其四,阿富汗的抵抗运动中同样存在部落冲突。80年代末,杜兰尼部落联盟的阿里查伊部落内的三个大家族为了争夺赫尔曼德的主导权,发生了长期的冲突。[注]Antonio Giustozzi,Noor Ullah,“‘Tribes’and Warlords in Southern Afghanistan,1980—2005,” Crisis States Working Papers,No.2,2006,p.10.
20世纪80年代末,苏联开始计划从阿富汗撤军。1988年,美国、苏联、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四国签订《日内瓦协议》。据此,10余万苏军于1989年从阿富汗撤离。当时的阿富汗人民民主党政权大幅调整其部落政策。一是人民民主党政权改变自身形象,将自身塑造为阿富汗本土力量。人民民主党更名为祖国党,形式上抛弃了苏式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增强自身的合法性。二是对部落社会的政策回归传统轨道,即类似于穆沙希班王朝,赋予部落组织传统的自治权,不仅减轻部落地区的税赋和兵役,而且给予部落民兵以补贴使之成为地方安全和稳定的维护者。[注]Amin Saikal,Modern Afghanistan:A History of Struggle and Survival,pp.205-206.人民民主党成功地将异己的抵抗运动纳入直接控制。
在苏联撤军后,人民民主党政权反而逐渐稳定。从1988年到1990年,抵抗运动的规模由8.5万人降至5.5万人。1/5的部落武装效忠政权,2/5的部落武装与政府军停火。[注]Thomas Barfield,Afghanistan:A Cultural and Political History,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0,pp.244-245.但是,这种稳定依赖苏联提供的外援。随着苏联解体,外援基本断绝,人民民主党政权无力维系,最终走向解体。1992年之后,阿富汗陷入了内战,各派军阀争斗不已。长期的内战使阿富汗部落社会发生重要的变化。
第一,传统部落权力结构受到侵蚀,但随着国家的解体,部落影响力反而增强。阿富汗部落社会有独特的权力结构。部落首领一般由选举产生。他的权力源于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收买的方式获得大量扈从。后者在部落首领建造的“男子之家”中获得一定生活补助,并且在部落首领的土地上劳作;[注]Jon W. Anderson,“There are No Khan Anymore: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Social Change in Tribal Afghanistan,” Middle East Journal,Vol.32,No.2,1978,pp.168-170.二是部落首领必须具有一定的优秀品质,进而获得部落民的认可。例如,部落首领必须英勇善战,能够妥善解决部落内部的分歧和矛盾,能够通过与政府的交往为部落争得更多利益等。部落首领的权力有限,只能代表部落与外界交往,处理对外关系,在部落内部事务上并没有垄断的权力。内部事务一般由“支尔格大会”即部落大会负责。穆沙希班王朝时期,政府为部落民提供贷款和先进的农业机械,[注]20世纪70年代,拖拉机在阿富汗售价高达1万美元,一般的部落民买不起。不过也有一些部落首领用自己的拖拉机为部落民耕种土地。同时大力推动交通和通讯的发展。这使阿富汗地方社会的交往频繁,削弱了部落民对部落首领的依赖。当一些人称,阿富汗社会已不存在部落首领。[注]Jon W. Anderson,“There are No Khan Anymore: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Social Change in Tribal Afghanistan,” Middle East Journal,Vol.32,No.2,1978,p.171.
1978年,人民民主党上台后,传统部落权力结构遭到严重破坏。如前所述,该党地方改革目标直指部落首领,后者的经济和政治地位遭到严重削弱。更重要的是,随着阿富汗冲突的爆发及长期延续,部落地区的经济受到重创,部落首领无力维持大量的扈从,还需向抵抗运动或人民民主党政权提供资源。此外,部落首领受到严重的人身威胁,成为阿富汗冲突各方打击的对象。他们或是参与阿富汗冲突遇害,或是被迫流亡国外,在部落地区的影响力下降。[注]在边远地区,特别是游牧部落中,传统的部落首领仍发挥着主导作用。Olivier Roy,Islam and Resistance in Afghanista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pp.150-153.例如,在历史上一直处于权力中心的杜兰尼部落联盟中,重要的家族大都流亡海外尤其是巴基斯坦。
但是,长期的战乱削弱了部落首领的权力,而非部落的影响力。军阀或者宗教人士取代部落首领,成为新的领导力量。一些阿富汗人将这些新的领导力量称为“新汗”或“伊斯兰汗”[注]阿富汗的部落首领被称为“汗”(Khan)。参见:Antonio Giustozzi,Empires of Mud:War and Warlords in Afghanistan,London:Hurst & Company,2009,p.34,黄民兴:《1979年苏联入侵以来阿富汗社会结构的变化和影响》,《史学集刊》2013年第4期。正如阿富汗抗苏的领导人物马苏德所言:“军事领袖取代旧的部落首领,具有更为强大的力量。”[注]Gilles Dorronsoro,Revolution Unending:Afghanistan:1979 to Present,p.123.然而,阿富汗部落社会赖以存在的血缘关系完整的保留下来。长期的社会动荡和冲突使部落或家族这样的传统社会关系的重要性进一步凸显。部落民通过部落关系可以获得生活物资、安全保障等。部落或家族在战乱时具有了更重要的地位。[注]Kristian Berg Harpviken,Social Networks and Migration in Wartime Afghanistan,Hampshire:Palgrave Macmillan,2009,p.46.罗伊指出,阿富汗抗苏运动高呼着“圣战”口号,但同时寻求部落社会的支持。村长和家族长老获得了更重要的地位。[注]Olivier Roy,Islam and Resistance in Afghanistan,p.157.
第二,部落社会走向保守化和极端化。阿富汗抵抗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宗教的形式弥合部落社会的分裂,进而实现社会动员。但是,阿富汗冲突持续数十年,致使宗教不仅是一种统一的力量,而且重塑了社会。这使阿富汗部落的政治文化发生重要的变动。历史上,尽管伊斯兰教在阿富汗的影响根深蒂固,但部落社会仍然以部落法和部落习俗为基础。特别是,在穆沙希班王朝治下,阿富汗社会逐渐实现了世俗化,在伊斯兰教影响最大的教育和司法领域基本上摆脱了宗教的影响。但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阿富汗长期的冲突导致宗教力量开始膨胀。这些保守的宗教政党成为抵抗运动的领导力量,它们为了扩大社会基础,不断传播各自版本的“圣战”观念。不仅如此,这些宗教力量大量新办宗教学校,吸引贫穷的阿富汗儿童免费就读,并且为难民提供援助。[注]Olivier Roy,Islam and Resistance in Afghanistan,pp.153-156.这些保守和极端的宗教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阿富汗的青年。此外,阿富汗激烈的冲突使社会失序,宗教力量取而代之,在司法领域的影响逐渐扩大。
不难发现,在阿富汗动荡不已的社会中,宗教不仅提供了一种具有强大凝聚力的认同和信仰体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部落社会的权力真空。但更重要的是,阿富汗抵抗运动传播的宗教本身存在问题,使阿富汗的社会逐渐保守化和极端化。保守的宗教人士鼓吹,阿富汗难民的迁徙和抗苏运动就是当代的“希吉拉”[注]“希吉拉”也译为“徙志”,指公元622年先知穆罕默德由麦加迁往麦地那。希吉拉是伊斯兰教历元年。和“圣战”,从而赋予阿富汗民众以强烈的宗教热忱。阿富汗苏非派领袖穆贾迪迪在当时称:“圣战不是我们创造”……“圣战是真主的考验。”[注]Asta Olsen,Islam and Politics in Afghanistan,Richmond:Curzon Press,1995,pp.276-277.在这一语境下,抵抗运动被视为信仰的捍卫者,温和派反而遭到指责。特别是,这种保守和极端的文化影响了阿富汗的青年人。阿富汗抵抗运动成员大都为15—20岁。[注]Olivier Roy,Islam and Resistance in Afghanistan,pp.154-155.可以说,这影响了阿富汗一代人的记忆。他们受到血腥的战争和保守宗教口号的影响,忘却了穆沙希班王朝时期的繁荣、稳定与世俗的生活。阿富汗社会的保守化和极端化为后来塔利班的上台提供了机遇。
第三,阿富汗军阀的崛起,国家进一步衰落。长期以来,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是阿富汗现代化的重要挑战。阿富汗属于“强社会—弱国家”,相较于强大的部落社会而言,国家的影响和力量微弱。但是,随着阿富汗冲突的进行,这种“二元对立”演变为“三角博弈”。冲突致使国家进一步衰落,部落社会在宗教的动员下得以增强,而阿富汗各地出现了大小不一的军阀。阿富汗抵抗运动的领导力量是流亡境外的宗教政党。但它们力量有限,需要依赖阿富汗国内力量才能够拓展影响力。[注]Antonio Giustozzi,Empires of Mud:War and Warlords in Afghanistan,p.50.这促成了军阀的坐大。特别是,人民民主党政权解体后,各派抵抗力量和人民民主党的政府军迅速退化为控制特定地区的军阀。
军阀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是人民民主党的武装力量,主要是以乌兹别克人为主体的伊斯兰民族运动;二是之前的抵抗运动。苏联解体后,军阀获得的外援骤减,开始通过种植和贩卖毒品、控制商路、征税等方式筹集资金。[注]Gilles Dorronsoro,Revolution Unending:Afghanistan:1979 to Present,pp.129-136.特别是,这些军阀开始以民族和部落划界,割据一方。东北部由塔吉克人为主的伊斯兰促进会控制,西南部则主要为普什图人的伊斯兰党,[注]伊斯兰促进会的组成相对来说比较开放。在抗苏运动中,拉巴尼鼓励其党内的军事首领建立武装。因此,伊斯兰促进会形成了两派:政治领袖派和军事领袖派。拉巴尼属于前者,马苏德属于后者。如今,伊斯兰促进会是阿富汗的主要反对党,其内部同样有政治和军事的划分。与此相反,希克马蒂亚尔的伊斯兰党具有非常严密和统一的组织结构。西部由伊斯梅尔汗统治,虽然名义上从属于伊斯兰促进会,但处于独立状态。[注]Gilles Dorronsoro,Revolution Unending:Afghanistan:1979 to Present,p.240.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规模小的地方性军阀。总体来看,伊斯兰促进会和伊斯兰民族运动力量较强。这些军阀争夺中央权力,使阿富汗陷入血腥的内战。相较而言,阿富汗北部地区较稳定,经济甚至还有所发展。但首都喀布尔作为政治中心,成为各派力量角逐之地,几乎成为一片焦土。阿富汗东南部普什图部落地区则缺乏代表,陷入无政府状态。普什图人在阿富汗的地位陷入最低点,这为塔利班的崛起提供的机遇。[注]普什图人追求平等与自治,反对等级制与外部控制。因此,伊斯兰党以普什图人为基础,但该党组织严密,成员主要为城市的普什图知识分子,并不为部落社会接受。参见闫伟:《塔利班运动及其伊斯兰实践新探》,《西亚非洲》2016年第3期。
第四,社会流动的强化,难民问题的出现。阿富汗冲突造成了严重的难民问题。90年代中期,约500万阿富汗人流亡国外,主要在巴基斯坦和伊朗,占总人口的1/3。[注]Sue Emmott,“‘Dislocation’,Shelter,and Crisis:Afghanistan’s Refugees and Nations of Home,” Gender and Development,Vol.4,No.1,1996,p.31.阿富汗难民有其独特性。一是以家族或部落的集体迁徙为主。通常情况下,具有血缘关系的几个家庭集体迁徙到新的目的地。[注]Kristian Berg Harpviken,Social Networks and Migration in Wartime Afghanistan,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2009,p.79.其原因在于,个体或单个家庭的迁徙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安全上无法保证。据统计,阿富汗约1/4的家庭无法承担迁徙的花销。[注]Kristian Berg Harpviken,Social Networks and Migration in Wartime Afghanistan,p.67.到达目的地后,这些难民依然维持着原有的社会网络。可以说,阿富汗难民具有维系部落或家族的能力。[注]David Busby Edwards,“Marginality and Migration:Cultural Dimensions of Afghan Refugee Problem,”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view,Vol.20,No.2,1986,p.314.事实上,作为阿富汗难民的主要目的地,巴基斯坦西北边境地区本身就是普什图部落的聚居之处。阿富汗难民在这一地区并无违和感。二是阿富汗难民属于暂时性避难,而非永久迁徙。这也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现象,即难民周期性地往返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一般情况下,难民离开后,其田产或者是出租,或者是交由邻里照看。某些地区由本家族内的兄弟轮流看管。一位阿富汗难民就表示,他已在伊朗流亡2年,但每年特定时间都要回阿富汗替换其兄弟,照看家族的田产。[注]Kristian Berg Harpviken,Social Networks and Migration in Wartime Afghanistan,pp.63-64.相对而言,阿富汗国内难民处境更差。他们为了避难,进入城市,沦为社会的最底层,生活举步维艰。大量难民的涌入使农村人口骤减,城市人口迅速增加,进而出现了畸形的城市化。[注]Robert D. Crew,Amin Tarzi, eds.,The Taliban and the Crisis of Afghanista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p.19.从1979年到1987年,阿富汗农村人口占比从85%骤减至23.2%,城市人口的比重则由14%增加到24%。从1979年到1994年,阿富汗南部重镇坎大哈的人口增长了一倍。[注]Ahmed Rashid,Taliban:Militant Islam,Oil and Fundamentalism in Central Asi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10,p.19.
难民的迁徙对于阿富汗社会也产生了严重冲击。难民潮加强了阿富汗人的交往,但也使境外的极端主义扩散。长期以来,部落、村庄和家族成为阿富汗社会的壁垒,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社会的交往与融合。难民的流动客观上加强了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交流。但是,这些难民在境外受到其他国家宗教思想的深刻影响。流亡巴基斯坦的阿富汗人受到保守的瓦哈比主义和迪奥班迪派的影响,这些人后来成为塔利班的主要支持者。流亡伊朗的哈扎拉人则受到伊朗伊斯兰革命的影响,强化了什叶派的认同。难民的迁徙和不同教派思想的交流不仅为保守伊斯兰主义的复兴提供了土壤,而且也导致阿富汗社会沿着教派的界线产生极化现象。
除此之外,难民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部落的社会经济。如前所述,阿富汗难民迁徙往往以家族或部落为单位,共进退。难民潮并未对部落的组织结构产生大的影响,部落仍然是当今阿富汗最重要的社会特征。事实上,阿富汗问题产生前,一些游牧和半游牧的部落就不断往返于阿富汗与周边邻国。阿富汗的一些部落还与巴基斯坦的普什图部落在谱系上存在直接联系。但是,难民的迁徙需要大量财富,在一定程度上耗尽了部落的财富。一些阿富汗人为了到周边国家避难,不惜将田产、牲畜出售。[注]Kristian Berg Harpviken,Social Networks and Migration in Wartime Afghanistan,Hampshire: Palgrave Macmillan,2009,p.67.即便顺利到达其他国家,这些难民也陷入了极端贫困,大部分生活在难民营中,艰难度日。这同样成为极端主义的沃土。
总之,部落组织的长期存在是阿富汗最重要的社会特征。如何整合部落社会成为近代以来阿富汗面临的关键问题。穆沙希班王朝的“双轨政策”未能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随着阿富汗问题的产生,部落问题进一步凸显,并成为阿富汗冲突的底色。从某种意义上讲,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阿富汗冲突是部落与国家的激烈对抗。另一方面,阿富汗冲突同样形塑了部落社会,使后者逐渐保守化、极端化和无序化。塔利班运动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迎合了阿富汗部落社会的诉求,迅速崛起。反观现实,当前的阿富汗冲突仍然具有历史的镜像。如何治理更加无序和保守的部落社会,同样是阿富汗重建获得突破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