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价值的生成
——论对韦勒别克创作的争议

2018-03-06 03:20
外国语文 2018年5期
关键词:别克作家文学

张 亘

(武汉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米歇尔·韦勒别克的小说《地图与领土》是法国文学最高奖项龚古尔奖2010年的得主。他的折桂成为轰动媒体、吸引大众眼球的新闻事件,这不是因为他默默无闻,突然一夜成名,飞上枝头。在龚古尔奖近20余年的评选史中,《地图与领土》的作者实际上属于声名最盛的作家,能与他比肩的大约只有1999年的让·埃什诺兹(Jean Echenoz)和2005年的比利时作家弗朗索瓦·维耶冈(François Weyergans),正是后者的《在母亲家度过的三天》在当年的龚古尔奖评选中以六票对四票击败了韦勒别克同样呼声很高的《一个岛的可能性》。在其余年份里,许多龚古尔奖小说的作者往往名不见经传,甚至有不少是以处女作小说而获得评委青睐,例如2011年阿莱克斯·詹利(Alexis Jennis)的《法国的战争艺术》,还有2008年阿富汗裔作家阿提克·哈希米的第一部法语小说《耐心石》都是如此。

2010年的龚古尔奖得主一直是媒体的宠儿,从第二部小说《基本粒子》起,每部叙事作品的推出都如明星走红地毯般能够让媒体和粉丝聚在四周。11月8日晚在巴黎一家戏院举行的获奖庆功酒会上,“身着惯常长风衣的他甫一出现,密林般的手机齐齐举过头顶,所有人都想给他拍照。这在文学酒会上从未有过”(Garcia, 2010: 38)。

韦勒别克的获奖之所以触动了很多人的神经,在于他是一个非常具有争议性的作者。虽然聚光灯和记者的文稿是作家人气的见证,但在专业文评界,作者如风暴眼中心的航船,处于饱受争议的位置,“韦勒别克的作品招致的评论彼此截然相对。某些批评家将他视作最伟大的当代作家,另一些人则认为他的书写一文不值”(Lahanque, 2011: 180)。其实即使是在媒体上,他所受的攻击也绝不算少,区别大约是他在此所受到的注目和文学界的侧目不同:传媒乐于借助作者增加收视率或是销量,文评界对他的解读则有时好像是被迫而不得已为之的举动——面对声名鼎盛的作者,无动于衷的冷傲难免会显得是故作姿态的清高,倒不如主动出击,或许有所收获也未可知。

1 方法论的解释

高等学府的文学教授对韦勒别克并不是很欣赏,有一些学者甚至抱有轻蔑的态度。2012年12月笔者在法国担任博士生论文答辩评委时,所遇到的法国同行在交谈中提到韦勒别克的名字时流露出的表情用不屑置评来形容并不为过。迄今为止在法国以韦勒别克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刚刚达到10篇,其中已经答辩的仅有3篇,1篇在2009年答辩,另2篇是在2010年;在7篇正在撰写的论文里,2篇开始于2010年,2篇分别开始于2011年和2013年(龚古尔奖的评选结果显然起到了一定作用),2篇开始于2009年[注]来自these.fr的数据(2013年10月28日搜索所得),these.fr是法国教育部和高校联合体、博士点、研究机构等共同监管的法国博士论文统计网站,所涵盖的论文数据起自1985年。。作为作家进入经典行列的风向标之一,博士论文选题对韦勒别克的关注是从近几年刚刚开始,虽然有进一步扩大的走向,是否能够达到类似勒克莱齐奥般蓬勃的势头还有待继续观察。

如何衡量韦勒别克的文学价值,其标准当然不是如同评估地震影响般去看他所受争议的强弱级别。虽然如此,韦勒别克所受的争议仍然有其参考价值,能够帮助我们窥探作家创作机制,从接受、时代和社会的视角来考量作家文学地位的生成和作品文学价值在社会转换过程中有可能发生的偏离。有一种“价值决定文本”的提法就和作家所受的时代争议度息息相关,“文学作为人类有意识的创造, 其文本的产生动因、结构特点、接受定位, 无不是按价值预期来设计、完成的。人们对文学的价值预期, 当然不会莫名其妙地凭空而生, 它植根于生活中既已形成的价值观念, 是这种价值观的集中体现与升华。这样一来, 文学的价值首先便会体现在它对文学之外众多价值的适应与表现上”(董学文 等,2000:84)。作家作品所受的质疑或是称赞于是表现了作品是否满足读者和社会旁观者的预期和价值衡量标准,我们似乎能够从外界对于作者创作的反应和发声来定义一个作家的文学地位和影响力。只是,此处的“价值观念”究竟是谁的价值观念,是读者大众的评断,是将书本作为商品购买的消费者,抑或是文评界专业人士的审查目光?是否存在一个统一的价值预期,就如同卢梭在社会契约表述里虚拟的“总意志”概念?的确,我们在以上文字里也注意到“众多价值”的提法,问题是,这诸多价值有时甚至往往是相互冲突和矛盾的,适应某些价值的文学又如何能满足以另一些价值为标准的定位?在不同价值预期相互抵触的情况下,我们如何去判断一个具体文学现象的自我价值实现呢?

抽象的理论推演毕竟不是数学计算,无法给出精确的结果或是呈现出可操作的过程。理论的宏观层面和概括性应该要具体到对个体具象的条分缕析才能在复杂的现实细节中表现出其指导意义。韦勒别克所受的质疑使他构成考察价值如何决定文本的有趣案例。

韦勒别克2005年出版的小说为《一个岛的可能性》。著名的比利时畅销女作家艾美丽·诺东(Amélie Nothomb)也是在2005年推出的幻想小说《硫酸》因为将电视真人秀的表演定位于集中营的环境下同样受到争议。特立独行的诺东所遭受的批评集中于她的行事风格和媒体形象,她的整体作品所招致的质疑当然存在,但那就如同所有作品评论都会有的正负两面一样,界于常规射程之内——作家在孕育作品的阶段闭门苦思,享受静寂的自我空间,一旦作品问世,随之而来的则是走出室内,与开放的世界交流,接受外力的冲击,释放、转化和实现自身的价值。争议是伴随每个作品必不可少的羁绊,享受阳光沐浴的同时,回头总会发现阴影。

相比较而言,对于韦勒别克的质疑在共相上有一定相似性,不仅局限于他的文本,经常直接指向作者本人。不过,对于他的争议具有连续性和一贯性,也就是说,往往不是针对某一部单独的作品,而是如同冬季通风良好的屋内钻进的寒流,传到每个房间。针对诺东的批评则是每部小说有其个体的特殊性,例如《硫酸》所引起的争议主要来自题材的敏感性。于是,从经受争议的视角观察,《一个岛的可能性》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折射出《斗争领域的延伸》《基本粒子》《平台》和《地图与领土》等其他小说的创作特点和招致批评的短板所在,帮助我们归纳和综合作家五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共性。

《一个岛的可能性》第一版问世于2005年秋季法国公共假期结束之时,也就是九月份。法国著名的文学杂志《阅读》在当年九月一期编排了关于《一个岛的可能性》的头条专栏,邀请记者、哲学家、作家等多方面人士撰写文章评价该小说。我们选取此专栏作为“价值决定文本”的典型案例进行分析,因为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能够帮助我们解决价值预期者总体过大和韦勒别克作品分散难以统计的困难,通过几个代表性的价值预期和一部单一的作品对象接近抽样调查的科学性。

2 从《阅读》专栏出发

《阅读》专栏文章的作者们在下笔行文时,所拿到的是小说的清样,《一个岛的可能性》尚未正式上市,也就是说公众的预期尚未和作品的现身发生碰撞。在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相对比较一体化的价值观念——专业人士的价值预期。不过即使如此,我们在下面可以看到,专业人士的价值预期仍然是分门别类、多式多样的。

《阅读》的文章以时间顺序分为四个部分,分别以“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和“第四幕”为标题,杂志编辑部的用词传达了编者按的态度,《一个岛的可能性》的上市是一场作者和出版者导演的剧情戏。虽然编者倾向于通过记者之口间接强调“这家杂志之所以叫《阅读》不是无缘由的,这是惟一真正让我们感兴趣的问题,我们不在意那些文学之外的操作和伎俩,正是这些阻碍了评论者的工作”(Le Naire, 2005: 28)。不过,《阅读》杂志毕竟不是纯文学的学术期刊,面向读者大众的定位要求它必须不局限于文本的层面,将视线转向社会学、市场营销、人物肖像塑造等领域,营造一个多彩多姿的立体文学景致。

“第一幕”的时间是7月8日,《快报》记者奥利维·勒莱在想方设法读到小说清样之后所给出的意见倾向于正面评价。他复述了小说的故事情节,描述了主人公克隆人原型丹尼埃1号的生活和性格特点,肯定了韦勒别克对作品构造和行文的超凡掌控力,并在有一定保留意见的前提下指出韦勒别克仍然是当今最好的作家。“第二幕”同样来自一位记者,是《阅读》的亚历山大·菲永的文章,他在七月底弄到了高度机密的小说文本,他的意见是清晰显然的负面态度。他批评作家已经成为一个商标,不断制造卖点。他认为《一个岛的可能性》与作家以前的作品一以贯之,了无新意,是新瓶装旧酒的翻炒同样的主题。“第三幕”的时间为八月初,德尼·德蒙朋是韦勒别克传记的作者,不过,他的传记没有获得传记对象的许可,被出版社封杀。德蒙朋接受了《阅读》杂志的采访,描绘了一个故意改编履历,刻意营造神秘氛围,精心规划作家生涯的人物,分析了他的种族主义与极端立场。他在少数几句有关写作风格的文字里承认韦勒别克远远高明于他同时代的作家。“第四幕”的时间为八月底九月初,在小说上市的前夜,评论者、书商和作家们纷纷通过复印的方式读到了文本。两位专业人士分别评价了韦勒别克的作品。首先登场的是因为在法国公众中普及哲学知识而赫赫有名的哲学家米歇尔·昂弗雷。昂弗雷提到了作家在作品里时常引用哲学家名言的现象,他解剖了韦勒别克对社会和时代充满憎恨的书写,认为这位大作家的思想和古希腊犬儒哲学家第欧根尼有亲缘关系,是他的当代虚无主义变体,不过在思想的高度上则有着很大的距离:“在第欧根尼和犬之间,哲学家看到智者,白痴看到狗。”(Onfray, 2005: 37)

另一位是文学批评家菲利普·穆雷,他秉承了自己一贯反现代、反传统的思路,欣赏作者在科幻乌托邦中的尖锐和幽默行文,观察到的是巴洛克的末世图景和“信仰”学说的雏形,看到了一位“宗教的开创者”(Muray, 2005: 38)。

综合以上“四幕”的价值评判而言,对《一个岛的可能性》的价值预期可以被分为两大部分,一个部分是立足于大众思维中业已成型的针对作家的价值观念,另一个部分是针对作品而言。在每一幕、每一位介入者的评述中,都既包含有前者,也有关于后者的论断,区别在于量的不同,有时两者之间是相互掺杂、融为一体的。

3 针对作家的价值观念

在针对作家的价值预期里,相当一部分来自对现代社会作家文学创作产业化的观察,作家的写作行为越来越接近企业经营者的模式。克罗地亚作家杜布拉夫卡·优格瑞斯克写过一部杂论《这不是一本书》,她以幽默的笔触描写了文学世界中某些滑稽可笑的现象,作家在撰写作品时,要找经纪人,要接受文学策划人的出版审核和修改意见,出席鸡尾酒会,签名售书,领取补贴,这些已经是文学界的普遍规律,是作家不得不遵守的市场法则,只有少数功成名就的人物才有可能稍稍摆脱其桎梏。

令《阅读》专栏第三幕和第四幕介入者愤然的是,韦勒别克居然在本该令潜心于文学创作的作家窘迫的商业操作游戏中如鱼得水,他和追求商业利益最大化的出版社一唱一和,打造自己的媒体形象,为了驾驭媒体不惜冒着踩黄线的风险发出极端立场的挑衅言论。在第四幕中,哲学家昂弗雷将虚无主义的标签贴上韦勒别克小说的营销策略:“市场营销的天才、农业技师——这不正是我们作者的大学文凭么——让一些潘多拉来看守他的土豆[注]此处是影射土豆开始为法国人食用的历史。土豆在引入法国后,民众不感兴趣。引入者让国王的士兵假意看守土豆地,称其为王室贡品,引诱民众前来偷取食用。。立竿见影!通过激发欲望,制造悬念,引发冲动,消费者准备好——不要再提什么读者——在首销日冲向产品。”(Onfray, 2005: 37)

韦勒别克的小说销量惊人,2004年,他从佛拉马利昂出版社转到法雅尔出版社,签约费高达130万欧元,令人瞠目结舌。在意大利、英国和西班牙,他的小说可以卖到3万到5万本之间,而在尤其喜爱作家风格的德国,《基本粒子》的所有版本一共卖了50万本。畅销书从来就不是作家文学地位的必然保证,有时还能起到反作用。法国文学史上读者最多的作者大仲马进入经典行列的路途比起以晦涩难读著称的大诗人马拉美来就艰难得多。对畅销书的非难理由不一而论,或不满读者趣味,或归因于特定时代的短期风尚,或认为下里巴人肯定不及阳春白雪。我们可以发现,《阅读》专栏是在畅销书和商业炒作之间划上约等号。

“文学与道德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学创作常常涉及有关道德方面的内容,所以文学的道德意义向来为人们所看重。”(陶东风,2012: 222)从作者为人处事的方式来评判作家的文学地位和文学价值,这和作者的作品是否具有道德教育意义一样,也是文学道德意义的内容构成之一。韦勒别克的商业经营意识违背了作家耻于言利的传统操守,作家的文学价值也受到怀疑,一个热衷于物质收入,具有商业头脑的写作者会达到写出伟大作品的灵魂高度吗?

在读者与社会旁观者的价值衡量标准里,“作者意图”的合法性是韦勒别克作品质量的精神保障。意图的合法性出现问题意味着我们有理由怀疑作者究竟是从文学还是市场的角度来实施创作,文本的书写者究竟是胸怀文学的理想,抑或是唯利是图的畅销书售卖者?

从文学之外的品质来评价文学,这是文学价值评价体系里古已有之的现象,中外皆然,层度不同而已。宋朝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写道:“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由此发展到后来的“文如其人”,就是这种看法进入大众期待视野的证明。韦勒别克的行事方式影响到人们对其文学创作的判断,这是可以理解的现象。有意思的是,苏轼原话的前半句倒很适合用来描述《地图与领土》的作者。作家曾经改名换姓,将自己的年龄改小两岁,拒绝未经自己审查的传记,深居简出,在生活中遮遮掩掩,少言寡语。他在2010年5月应邀莅临武汉大学访问,笔者在与他的交谈中也切身体会到这一点。结果,《阅读》专栏在评价《一个岛的可能性》时,也选择了从后半句“文如其为人”的等值公式来认识作家。当作家的道德高度受到质疑,受众们也认为自己有理由质疑作家作品的价值。

究竟是作品影响对作家的判断,还是作家的形象会投射到读者对作品的预期之上,这本身就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问题。作者与作品的关系纠缠不清,是文学理论家们乐此不疲的智力游戏。文论者们如发现金矿般地倾力理清作者、文本、意图、寓意等细微却又关键的区别。“通常,以‘意图’的名义,人们关注作者的地位,他与文本的关系,他对文本含义和意义的责任。”(孔帕尼翁,2011:39)不过,这种种微妙的差异只有在尖端的文评研究里才有用武之地,在以大众文化为对象的专栏作者及其所针对的受众来说,作品和作者往往是混为一体的。专栏倾向于将韦勒别克视作一个作者和作品形象极为具有等值性的典型,韦勒别克不仅“文如其为人”,其“为人也如其文”,从作品出发去量度作者的价值虽然是反向行之,但在性质和作用上并无区别。如果说作家刻意营造神秘氛围,就像《阅读》专栏第三幕所言,从文学价值预期者的角度,既然作家的人格捉摸不定,他们可以被理解地试图从作品来理解作家的形象。当大众读者从韦勒别克的性场面描述里猜测作者是否是性变态或性偏执者时,“第四幕”中的哲学家昂弗雷看到的则是一个以憎恨为创作动力的作家,他讨厌自我,当然也更加讨厌他人,他对爱犬的感情胜过一切身边人:”旧情人的自杀不会让斯宾诺莎的信徒动容,但是福克斯(爱犬的名字)的死亡则会令他崩溃。”(Onfray, 2005:37)这似乎是在描述叙事者,文字旁却配上一幅插图,是韦勒别克在温暖的壁炉旁手拿一根玩具骨头逗弄爱犬的相片——叙事者和作者本人被画上了等号。

4 关于作品

如果说作家的形象如娱乐圈中的明星,负面新闻缠身,对作品主题的评述则如同海水的起伏波动,潮落潮起。第二幕的亚历山大·菲永看到的是“性、酒精和噱头挑衅的大杂烩”(Fillon, 2005: 31),第四幕的菲利普·穆雷则认为“看到韦勒别克不断从同样的观察到相同的希望之间摇摆是令人触动的”(Muray, 2005: 38)。

曾经被友人戏称为“超市的波德莱尔”(Noguez, 2004: 84)的韦勒别克所致力的主题和波德莱尔笔下的对象一样集中于社会和世界的腐朽一面,在《超市——11月》一诗中他写道:“奇装异服的小青年目光凶悍/在矿泉水瓶边缓慢相遇。/诅咒威胁谩骂的话语,/在货架响起,我脚步笨拙。”(Houellebecq, 2010: 143)从1994年《斗争领域的延伸》到2010年《地图与领土》,韦勒别克穿行在消费社会的货架之间,扔进购物车里的是赤裸的性描写、中产阶级放纵空虚的生活方式、唯利是图的商业操作、嗜血的暴力和科学技术的幻念。韦勒别克的创作主题容易招致抨击。他的主题具有一贯性,最新的《地图与领土》稍微平息了一以贯之的愤懑、辛辣和刻薄,但也谈不上能够构成转向,更像是愤青步入中老年后,随着时间和岁月经验的磨炼,个性棱角接受了年轮的消磨,学习隐藏锋芒,让张扬的顽念内敛。主题的连续性使其主题特征明显,构成清晰的标靶。主题的内容又使得标靶容易变得面目可憎,激发攻击欲。

穆雷贡献给韦勒别克主题的赞许文字是涂抹了情感色彩的,“让人类摆脱原罪的诅咒获得救赎,这种顽念让读者微笑。黑色真理还是值得欣赏的”(Muray, 2005: 38)。专栏作者表达的虽然是好感,但颇似论文开题报告会上的导师点评,点到即止,并不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共鸣或是真情流露的认同感。“面对老头的棺木,我的思绪甚为不快。”(Houellebecq,2001:11)事实上,面对韦勒别克的叙事,文评者也鲜有人与主题产生情感的契合。“对于韦勒别克迄今为止的创作,学术研究的兴趣在于发掘他写作的显著社会层面,解读他的小说如何持续地呈现一个为消费经济和力比多社会所左右的主体。”(William, 2012: 586)作者主题所引起的兴趣聚合于理性的科学分析,仿佛是一个社会学里的科研课题。细读文本的研究者们没有感受文学创作所能开启的心灵光线,“细读文学作品的过程是一种心灵与心灵互相碰撞和交流的过程。我们阅读文学,是一种以自己的心灵为触角去探索另一个或为熟悉或为陌生的心灵世界”(陈思和, 2004:111)。

对于作品风格最为有力的批评来自于在第一幕里主要持正面意见的奥利维·勒莱,当作家的粉丝热衷于将韦勒别克和路易-费迪南德·塞林纳相提并论时,“如何能够认同他们的观点?韦勒别克有着《漫游》作者的暴力、绝望和清醒,但是缺乏那种风格上的力度和个人性”(Le Naire, 2005: 30)。

马尔库塞曾说道:“在漫长的艺术史中,撇开那些审美趣味上的变化不论,总存在着一个恒常不变的标准。”(马尔库塞,2001:190)这个相对恒常不变的标准来自于传承与借鉴,来自于经过长期检验的历史形成,其物化形式就是文学经典,如圣伯夫所主张的价值是经典的客观属性。用历史经典来衡量当代作家韦勒别克的价值,的确有方法论的意义,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过,如果强行要将韦勒别克和经典作家塞林那区分高下,恐怕绝少会有认为当代作家超出经典的例子,将莫言和福格纳放在一起会认为莫言超越了福格纳吗?这恐怕是一种煞风景的比较。英国艺术史学家弗朗西斯·哈斯维尔提出:“有人说时间是最高裁判,这完全是一个既无法证实又无法推翻的论断。”(Haskell, 1986:10)曾经,法国博士论文不允许选在世作家作为对象。作品总是需要时间或距离进行筛选的,虽然不能简单地用传世时间长短比例来衡量文学的价值,但是如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之一西奥多·阿德诺所主张的,时间的距离使得作品能够摆脱其时代的局限和最初的效应,因为局限与效应妨碍读者读出作品的真意(Adorno, 1989: 250)。

“完整的文学活动包括作家、作品和读者三个因素,这三者又与社会、历史、文化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王彦霞,2009:175)分别讨论对于作品和作者的价值期待不是在单独抽出某一因素,不是局部的、静态的认识,我们的研究路径正是在从某一个微观片段探讨读者和作家、作品三者之间的关系。作家和作品的两分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为是文学之外和文学之内的区别。在《阅读》杂志上,关于文学之内的部分,如在第四部分所述,相对而言具有两分性。此处所言的文学之内并不是学术意义上“完全独立于国家、社会、政治、意识等等公共意识形态领域之外,从而是一个私人的、纯粹的、自足的美学空间”(蔡翔,2004:492),专栏里的文学之内是通俗意义上地回到对作品本身的评论。《阅读》专栏里凡是涉及文学之外的部分,对作家的评价都向天平的单边倾斜,形象的负面效应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对作家文学价值的判断。在专栏中,作家的文学价值是由对作家和作品的评价结合构成。

1850年,圣伯夫发表了《何谓经典》。

真正的经典作家,就是一个符合以下条件的作者:他充实了人类的精神,丰富了人类的精神宝库,他推动了人类精神的进步,在看似被探索得无所遗漏的人类精神深处发现了某些确切的伦理真相或永恒情愫。(Sainte-Beuve, 1850: 42)

气势恢宏的文字以“作者”两字为中心,实际上还是在描述作品。“他”充实人类的精神,丰富精神宝库,“他”推动人类进步——让圣伯夫信心满满的“他”不是作者的人格力量,是作品的文学内涵与价值。也就是说,“他”不是作者,是作品。《阅读》对于作者形象的攻讦可能不失其资料的可信度,不过,这和作家的文学价值并不是等值线的关系。大文豪雨果与年轻女子在客栈偷情而被其丈夫当场捉奸,大诗人魏尔伦酒醉后开枪击伤同性恋男友兰波——在文学的地貌图中,作家的现实生活路径应该有其位置,但是如果想借助该路径来判断地形与文学价值的流向,恐怕未必是可取之道。

行文至此,我们有必要回到作家的文学价值、作家、作品三者之间的逻辑分层。在《阅读》的专栏中,作家的文学价值属于第一层,作家和作品是次生层。然而,作者和作品虽然不是方枘圆凿之分,韦勒别克的社会形象更多是增加专栏文字的可读性,替作品装裱,挂轴、手卷、册页和折页的精美或是污损影响的是观者的接受,但并不代表艺术价值的高下。专栏里的“文学价值”用另一词“文学地位”来指代也许更为准确,“文学地位”立足于“地位”两字的社会坐标,价值恒久,地位多变,价值为内核,地位为表征。欲“观知地位之尊卑也”,作者除了炙文字以为食之外的多彩生涯倒还是有参考意义的。

5 争议与文学价值

“文学批评可能具有多重功能,也有多种角色定位及价值取向,但无论什么样的文学批评,其中最本质、最根本的特性应该是文学评价,即对文学对象做出应有的价值评判。”(赖大仁,2013:30)对文学价值的评判最终是否是见仁见智的个人行为?这一点似乎如此,但实际并非如此简单。鲁迅是伟大的作家已经成为定论,这是无数文评者共同发声的结果,此处的文评者不仅仅是作家、评论者等文学从业人士,也包括政界、意识形态话语、文化界等多领域的复合构成。对韦勒别克的评论同样是众声喧哗,个人的表达脱离不了集体造势的惯性。学术圈的人士对韦勒别克的质疑如同种子般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在龚古尔奖名归《地图与领土》之后,怀疑其是否“实至”的人仍然很多。对于韦勒别克发出支持声音的人在文学圈内的确存在,夏登那格尔和鲁尼斯耶是四次提名韦勒别克的龚古尔评委,不过他们有点像毛泽东早年,屡当少数派。

凭借《基本粒子》成名的作者之所以饱受争议,关键可能不是道德感作祟。正统的文学评论对思想的健康性多少有些顾及,但这不是文学评论的本能意识。笔者以为,无论个人感受会如何千差万别,始终存在一种集体的固有天性,那就是因文字所引发的美学上的神经触动。从文学的本质而言,人类阅读小说的根本感受不是来自于文本所叙述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情节如何蜿蜒离奇,结局如何匠心独具。小说毕竟不是政治纲领,读者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时,首要的不是因为内容,而是因为语言。

南希二大的文学教授拉昂格指出,韦勒别克的书写风格是以平实性为特点(Lahanque, 2011:180-185)。“他们讨论租用露营房车的价钱。克里斯蒂安不能睡帐篷,她背痛。”(Houellebecq,1998:140)韦勒别克文字的地貌不在于奇峰险谷,文从字顺,章妥句适,结构单纯,少用奇僻字眼,文字直白通俗,读他的小说是基本上不需要动用什么法语词典的。由此是否能说韦勒别克的写作接近加缪的风格,近似于罗兰·巴特所称的“写作的零度”呢?假如事实若此,评论的群体意识就没有理由对他诸多贬责了。《局外人》和《鼠疫》等经典的笔风已经被摆入文学的神殿供奉,是为大众所接受的美学之一种。

“‘奇怪的是,你知道……’他沉稳地继续,‘对于肖像画家,人们期待他能将对象的个人特征突出,否则他就不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类个体。这正是我工作的一个方向,但从另一个方面,我又发现人们越来越相似……’” (Houellebecq, 2010:176)相似的文字时常出现,仿佛叙事者的躯体在为力比多而癫狂的同时,内心又为一些深邃玄奥的大问题纠缠住。虽然作者仍然没有刻意地雕琢词语,但夹叙夹议,叙中带议,思行相合。此处是混沌未凿时的语句,彼处又是为君强言之的热忱,这已经使得他的书写和“写作的零度”相左了。

波德莱尔写“丑”时,以“丑”为美,凭着自己的才华,化腐朽为神奇,于黯淡处见璀璨,从泥土中出诗意。作者平实直白的文风穿行入性场景、暴力饮血的画面时,是以非常写实的路径刮过,形诸笔端的字词也沾染上沿途的污浊,原样带出。

韦勒别克书写的平实结果有可能被认为是平庸。司汤达宣称自己写的是50年后才有人读、100年后才有人懂的作品。这是经典大作家的特性之一,与时世、当下和读者的距离是引人尊重的文学品质。韦勒别克乐于谈论医学克隆、人类重生和无性世界等面向未来的课题,但他的思想给人的感觉又和超前无缘,因为这些话语流行在当下,是大众热议的范畴。“迪耶金斯基带给人类躯体的永生,他显然在深层次上改变了我们对时间的概念。但他最大的贡献,在乌布泽亚克看来,是为新的空间哲学打下了基础。”(Houellebecq, 1998:301)这种学者的冥思、先知的预言,与其说是晦涩哲人的独居深念,倒不如说更容易让我们想到好莱坞大制作里为支撑剧情而设计的科学狂想。

一旦文字被认证为可以贴上无文采的标签,将宿命地陷入窘境:集体意识的美学神经在缺乏常规刺激源的情况下,本来可以无所触动,但偏偏韦勒别克的作品又能够摇荡性灵,魅惑大众,这就不能不让秉承专业精神的评论者面对“文字浪驰骋”的文本愁忧愤懑,中心交讦了。争议应运而生。

塞林纳常被拿来与韦勒别克比较,《茫茫黑夜漫游》的创新之处在于将口语、俚语和俗语引入了法国文学。“我不是一个注重信息的人,我不是一个注重观念的人,我是一个注重风格的人。”(Céline, 1955:22)作者如是说。1961年撒手人寰的塞林纳可谓是功成身退,他剑走偏锋的美学风格已经稳妥熨帖地进入集体神经的常规刺激源名录。

韦勒别克的书写同样是在引领一种新的风格。“安娜贝尔首先认出他来。她刚刚买了包烟,走向出口,突然看到瘫坐在长椅上的他。她犹豫了两三秒,然后走过来。”(Houellebecq, 1998:231)光阴荏苒,今时不同往日,这既不是普鲁斯特韵随意转的优雅叙述,也不是塞林纳沉下身子接地气的鄙语粗口。韦勒别克呼吸的是另一个时代的气息,涵容酝酿的是商业社会中产阶级的造句模式。他的文字有别于勒克莱奇奥的知识分子精英话语,“要去到沙滩,我们得遭受几个贩卖该死手工艺品的商贩的骚扰。不过还行,他们不算人数太多,也并不太过纠缠,微笑和一些抱歉的手势能够把他们打发掉。”(Houellebecq, 2001: 232, 233)几行描述传递的是办公楼白领人士的功能主义,少用隐喻,修辞格能少则少,组织语言时遵守通行的逻辑秩序,注重表达的功能性与实用性(他在《地图与领土》中甚至照抄了一段维基百科的文字),观察的视角、调侃挖苦的语气带有中产阶级的优越感与自我中心主义。

韦勒别克的风格与消费社会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是否能被收录入传统美学专业意识的名册,也许还有待时日。无论如何,他是当今最具有世界知名度的法语作家之一,在1998年出版的《基本粒子》被翻译超过25种语言。他被公认为是新一代作家的旗帜人物。所有这些能否足以说明作家的文学价值呢?也许不够,从文学价值的相对性来说,无数例子可以证明理性并无依据,作品之文学价值常常取决于品味的好恶——《阅读》专栏对作品的述评是同样的证明。不过,这不应该让我们走入绝对怀疑主义的泥沼,作品价值的命运也许就如同人生的无常命运,没有什么绝对的行为标准能够保证人生的成功和幸福,各种变数总是会让前路变得无可捉摸,但是这并不是说明没有必要讨论可供评判的行为标准,努力、勤奋、乐观等等,这些标准虽然不够,不是充分条件,有时也许甚至不是必要条件,但这些标准还是有其意义的。在文学价值的讨论里同样如此,对作品的关注度、评论家的意见、作品的流传度(时间和距离的考验也许是最为可靠的标准,不过这对于当代作家来说又不具有可操作性)仍然是可见的标尺,虽然不具有数学计算的精确性。

于是,我们在思考韦勒别克的文学地位时,需要理解的是尤其对于一个当代作家,盖棺定论的推断本身就是不可能的(其实从文学价值评价的规律而言,几乎对于所有类型作家,盖棺定论都是困难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对韦勒别克的文学价值进行研究和理性思考,重要的不是思考的结果,重要的是思考本身。如伽达默尔所说:“艺术作品不是一匹匹赛马,其首要目标不是确定一个优胜者。”(Goodman, 1968: 261-262)作为一个饱受关注的作家,韦勒别克的文学价值正是在质疑、思考、阐释和发挥中逐渐由个体的一孔之见聚为共识,最后可能发展为文评界的规范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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