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雄鸡(组诗)

2018-03-05 13:02江非
诗歌月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落雨事物

主编荐语

我曾对现代诗定义为“诗人对事物内部变化的瞬间发现和哲學思考的诗性表达”。江非和王学芯的诗歌品质均具此品质,作品里充满对人与万物、人与自我等诸种复杂关系的现代性思考,致力于审视和发现事物与人生命运的规律和质变,以及这些变化的特殊意义和奥秘所在,并以诗的方式加以表达。

江非诗风明晰,仿佛不设防的湿地,用一种原生态气息召唤我们进入。他以庄周哲学和现代美学打底,在主观意识浓烈的氛围里,舒缓地倾诉他看到的一切。他的诗两行或三行为一节,层层递进,节奏张弛有度。读他的诗,使我自然联想到有“诗人中的诗人”之称的史蒂文斯的诗,史蒂文斯的诗也是舒缓的,有节奏的,张力阔大的。江非的诗在哲学层面上也是有深刻呈现的,他自己也认为,“诗,是对于时空和自我在神学和哲学上的首先认识”。诗歌有了哲学思考,也就有了重量。

王学芯一直在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道路上做着积极且有效的探索。超现实主义诞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法国,产生了默温、布莱等大诗人,它强调意识深层的“深意象”和梦的非理性、非逻辑性,主张在事物的内部发掘出另一个世界,认为美是痉挛性的,惊奇和神奇的。学芯的这组诗,有意识的先锋性、文本的新颖性.语词的陌生化、内涵的异质性,这是我所要推荐的。

——李云

江非

江非,1974年生于山东。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白云铭》《夜晚的河流》《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参加青春诗会,获华文青年诗人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现居海南。

由远而近的日子

把你想的告诉我,你想到的

这人世上的冷和热

把桌子上的苹果吃掉,还有桃子

一天一天,由远而近的日子和光亮

把我给你的帽子戴上

如同帽子的天空和大海

早起的人,身后是一片闪光的雨林

让雨围绕着它和我们崭新的生活

让雨在雨林中消失,但在高处保留

当巨大的太阳把枝条和盐晒弯

马蜂在泥巢中奏响正午的乐曲

人们推开窗子,看见世界弯腰的幸福和谦顺的美

在落雨

你正在从楼梯上走下而窗外正在落雨

你洁白的手从楼梯扶手上滑过而窗外正在落雨

冬日的黄昏隔着窗玻璃再一次降临而窗外正在落雨

有人正穿过街区潮湿的关门声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只带斑点的马的眼睛正在看着你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人正独自坐在天堂的阅览室里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画家正在画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正在去远方而窗外正在落雨

某人正在某个地方哭泣而窗外正在落雨

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

经常是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

在夜晚,在黎明

来找我们

一只动物,或是

一只动物的影子和声响

经常,那些并不存在的

来唤醒我们的存在

那些沉重的来减轻我们

下降的,来升起我们

经常,我们并不会在意它们

在我们从树林中走过的时候

在我们从路上回家

走过那些密实的灌木丛的时候

我们并不知道它们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它们在夜里毛茸茸地来找我们

它们可能是一只一只的动物,也可能是

一团一团漆黑的植物

林中雄鸡

每当一阵风

出现在树林的一面

就会有一只雄鸡

出现在树林的另一面

无论那树林是在山脚

还是在山顶

无论啼鸣的雄鸡

是金色,还是红色

树林中都会升起

一只雄鸡

和它明亮的影子

红色,或者金色

簌簌的,风像幼鹿

从树林中穿过

雄鸡在密密的丛林中

引颈一跃

陶潜

昨天晚上,我读了一首陶潜的诗

我猜测他写这首诗时正站在山上

我想那座山,并不高

是一座无名的山

但是可以看到山东的果园

秋日的枝头上苹果灿烂

我想他肯定是把那些苹果

认作是故国的少女与灯

才写了那首关于秋天的诗

他肯定是病了,一个病人

到了山顶上,不写诗

就会孤独

他下山时踩着潮湿的鹅卵石

朝孤独的尽头使劲走去

飘走的人

你想象那个人在收购云朵

想象黑夜中所有的云朵都是黑的

你想象他把大块大块的黑云扛在肩上,一个人在走路

从天上看,他就是地球上的一个黑洞

你想象他既不是我们的敌人也不是我们的朋友

既不是我们的邻居也不是我们的客人

你想象我们谋杀了一个人,在谋杀一个收购云朵的人

你想象你并不认识这个人

你让他在桌子上吃掉他的云

你想象他越吃云层越厚,吃着吃着

就成了一个胃里塞满了乌云的人

你想象他吃着吃着就在自行车上飘了起来

成了人世中第一个嚼着云朵飘走的人

我们的梦再也无法重现

我们的梦再也无法重现……

五月的蔷薇

犹如大海

一头长颈鹿

在慢慢地

分开厚实的海水

向我们游来

我们的梦永远无法重现……

我们躲在蔷薇树下

有如两匹

美丽的斑马

身上的斑纹是如此相似

仿佛周围只有羞耻犹如海水

在身边荡漾开来

多么好的日子

那一天,我还会早早地

从床上醒来

屋子里,窗帘低垂

鞋子陌生地躲在一旁

冰箱里的冰

依旧坚硬,新鲜

还会有人

一大早起来打开窗子

晨光涌进

照在门垫与身体上

我独自自言自语

对于诸事都已无从记忆

除了昨日

我和你一同驱车赶往

附近的海湾

路上我们说着土地、分享

生与死

灵和肉体

你给我递上

一只手电一样的

橙子

多么好的人间风景

多么好的日子

公路沿途的屋舍与人

路基下的青草与

潮气升起的屋脊

铲子正在窗外铲着厚厚的雪

房间孤零零的

已经满目疮痍

天地再一次把你抛进我的怀里

荒野之花

已经一年没出门

我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

去往郊外的那片荒地

沿途的景象已是一片衰败

遍地是在寒风中瑟索的草叶

一株牵牛花隐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是这路上的唯一的意外

这路上的唯一的美

为何依然停留在这里

为何如此遗留在了

这荒野的门外

我想此前肯定也有人

路过这里

却不忍心带走它

路人们不是不爱这样一朵圆形的花朵

而是有人在那花环旁沉睡

在不远的地方

有一个土堆和一块

低矮的石碑

那碑上没有刻上谁的名字

也没有迹象显示有谁

在最近带着冬日的问候走近那土堆

下午的时光

强壮的电钻

在楼顶上轰鸣

下午的时光掠过

绿色的树丛

远处的吊塔升降

带动楼层升起

热带的忧伤

再次拍打行人的后背

向上的鸟群犹如

返乡者的队列

傍晚的蓝色

再次注满意外的天空

一颗亮星出来

在人世,寻找着

一个晚饭前的男孩

寻找

人在童年中的生活

已死者的泪水

再次从眼眶中复活

谁是最后一个从黄昏中离开的

那个坐在公园的木长椅上

不时看看腕表的人是

这个独自在路上走着

却不由自主地靠到路边的树干上抽噎起来的人是

那个停在温暖的病房里

等待探视者终于到来的垂死之人是

他们偎热的长椅是

随着人的抽噎缓缓晃动起来的树的枝叶是

房间里变成一條直线的影子是

影子与地面最终平行的样子是

但腕上的时间不是

墙壁上反射出的最后的生命之光不是

黄昏本身不是

可以被黄昏忘记和忽略的人及白色的茶花不是

被埋下又被陆续念出名字的人不是

人们在长久的凝望和静坐中养成的沉默寡言不是

我不是

我用手抚摸的这条对待婴儿和活人的条约不是

丰富性

比如两个人盯着桌子上的两个柚子

一个人看到了两个柚子

一个人看到了两个柚子的不同

比如两个人走在路上

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另一个人在走着自己的路

比如这两个人在人群中遇见了另一个人

一个人,和这个人构成了新的两个人

另一个人,作为另一个,独自走了

人们没有看见当时的风向、手势

他们的面色和表情

也没有听到他们分开时的声调、话语

天空呈现什么样的颜色

比如两个人生前曾若有相识

一个人,碰见一个多年不见的人,已经素不相识

另一个人,遇到一个多年前爱过的人,已经无从回忆

到了草原

到了草原你要看看那里的辽阔

看看风如何在草叶上吹

牛羊如何在草丛间起伏

你要跑上一阵子

感受一下在茫茫的辽阔中

人是什么

你要打一个滚

翻上一个筋斗

像一匹马一样

像一只羊那样

你要在草甸上

席地而卧

野心勃勃

到了草原

草原上没有什么更多的景象

唯有草

和由草构成的辽阔

辽阔就是风可以自由地吹

人可以忘情地奔跑

你跑累了

要在一只绵羊身旁躺下来

伸手拔起一根青草

多拔一些青草

放进嘴里

尝一尝草原的味道

尝一尝辽阔的味道

一个人不应该孤独

一个人不应该哭

不应该病死

面对着生活

一个人,不应该去收割

弯着腰,面对着北方

广袤的田野

一个人不应该幸福

不应该孤独

一个人不应该独自走着过河去彼岸

一年将尽

数日来我就这样

坐着

我看着窗外,天气

已经变冷

我想着日子变冷的原因

我看着那些

忙碌的人群

我听到偶尔一阵的叹息

和空气的碎裂

我在广场上不停地走路

看到被黑夜允许

灯向我揭示的

城市生活

我看到窗子的纱窗上

积陈已久的灰尘

我看到遥不可及的云

一支手风琴的曲子一样的

人的背影

我想着一年又将过去

可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我渴望着一些新的年岁

一些低语的问候

我渴望着我早巳死去

或还没有出生

或在出生与死去之间

我能有所依靠

可人只能这样无依无靠地

活着,而无可选择

我们已经去过了多少地方

我想起我们曾乘着火车赶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曾在嘈杂的站台上把一个橘子分开吃

曾漫步在冬日的街头犹如往回走

曾在海边等待日落投宿于一个幽静的旅馆

曾把你的头放在我的胳膊上,很快就睡了

曾在天上越过琼州海峡,一直开车到达黄昏

曾看见那些飞回的白鸟,落在一只拖鞋上

曾带回一面俄罗斯的铜镜,看到小小的极光

曾在一个词语中,搜寻那些事物的眼睛和热气

曾穿着一件草绿色的羽绒服,回到祖父的林间空地

用嘴唇和爱抚,打开那些难以解释的地图

曾感到一种地面的震颤,抱上一块电池和一条棉絮

曾沿着运河走下河滩,沉默了一个下午

想着有一天我们也会有一块宽广的油菜地

田野、田野中的劳动、田野上的稻草人

是田野的风景与精神

曾想过有一群明亮的孩子穿过了田地,会从远处跑来

是我们的儿子和邻居的孩子

曾想过有一天我们从梦中醒来

晨雾浓重,时间已经改变了一切,我们站到阳台上

湿漉漉地迎来第一天的光亮

这些年,我们已经去过了多少地方

又回到原址,我们有多少地方还没有去

有一个家,我们至今还没有回去过一次

大地在我面前放了一条道路

山上的羊没有目的,它吃草仅是因为感到肚子饿了

山下的树也没有目的,它们长高只是因为风雨使它们生长

上帝也没有目的,它今天在我的眼前放了一整个宇宙

哦,原谅我,匆匆的行人

我也不再有什么目的,我只是在路上走

我既不是为了从这里到那里,也不是为了

去那里取回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东西

我只是走在路上,路存在,路向我显示它周围的事物

路把我送给那些路边的事物

我只是和那些路边的事物一样,毫无目的

大地在我面前放了一条早巳存有的道路

除了走,我的心里什么事物都不再继续

还不够

我们的数量还不够,我们躺下得

还不够,需要一点一点地增加

一代一代地增加

但还不够

我们要去填的那个胃还不满

它巨大,还需要更多的我们纵身跃下

需要有人早早地越过栅栏,早早地

把家抛在远处

腿上,打上黑色字母的标记

但还不够

它还要我们完成更多的份额

再加上那些不可能的份额

它追着我们,我们跑

我们跑不到终点,我们跑不到终点,还不够

必须有更多的人,来化作树枝或煤块

用他们的眼或骨骼

必须有什么东西,来掩埋人的眼

或骨肉

比如煤灰或树叶

必须有人来敲门,叫我们

把一切都装进一个小小的

行李箱,把鞋子

用帽子压着

从墙上取下的钟表

放在最上一层

就像过去压着现在

倾倒的墓碑压着青草和土地

必须有人说说话才能让这个星球转动

必须有更多的人不停地说话

并一点点地赞美死亡

才能让这个星球在原地

不停地转动

数千年来就是这样,所有人都照做了

但是还不够

把一只狍子放在一首诗里

把一只狍子放在一首诗里

应该怎么寫

是写它正在一片草甸上行走

还是写它在等着我呼唤它出现

一只狍子,它已经睡着了

趴在雪地上

它正从它的梦里抱着一个雪白的婴儿

从山岗上下来

它在一个词里向我深深地躬腰

在第二个词里来到我的手上

它的头向我旋转过来

在白白的雪地上看着我

它的身上布满了那种委屈的黄和褐色

眼睛里充满了词语的明亮和退缩

它和月光在雪夜里相互审判时

映衬出大地上的寒冷和冷漠

如今,它来到了一首诗里

它在诗的光线中浑身干干净净

它伫足在语言和人的门口

如现实中无法回应的事物

它此刻来到了一首诗里,却无法被看见

我只能写它已经走了

它在窗外的黑暗里,在一首诗里

留下了它拒绝的气味

它深入了一首诗

这首诗和它只是在彼此之中相互停歇

这首诗和它只是在返回未来之地的

漫长旅途上经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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