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诚
1
村人喊他小傻子。连他爷也喊他小傻子。 出生时也哭,奶水也吸,一点看不出是个傻子。而长着长着,这孩子好翻白眼仁。头胎生了个傻子,他爸妈不敢再生了,怕再生个傻子。
在他五岁那年,他妈毫无征兆地丢下他和他爸走了。
村人劝他爸去找他妈。
他爸说:“哪儿找去?”
他问他爸:“妈呢?”
他爸没好气地说:“回她娘家了。”
他不知他妈娘家在哪儿,也不知娘家是啥意思。他看见从外归村的人,总是从县城来的班车上走下来,便来等班车。每天下午都有两趟班车从县城返回,他来到巷子口,背靠着石墙垛子。班车打远处开过来,他嘴巴大张,白眼仁收起,黑眼珠分外亮,脖子抻着。他长得瘦,脖子抻长越发显得细,加上皮黑,人像只泥地里走出来的鹅。班车开过去,他的头像受阅的士兵,追着首长扭过去,脖子又抻成鹅颈。
他爸来拉了他几回,拉回去又跑回巷子口。他爸还要务弄庄稼,给他搬了块青石,要他坐在石头上等去。他爷有哮喘病,嗓子里拉风匣,见他坐在巷子口的石墙根儿傻等,也拉他回去,他手往石缝里抠。他爷怕把石墙抠倒,嗓子里拉着风匣走了。
除了班车经过的钟点,他对时间没有概念,不觉之间在巷子口等了五个寒暑。他看上去还是五年前的样子,总是白眼仁多,人黑不溜秋,脸脏不拉叽。他妈走时裁的那件大短裤,如今当了内裤穿,外面罩一件他爸的旧裤衩,上身从春到秋都是灰色秋衣,到了下雪了,秋衣外罩件破袄。
从长相到打扮,横看,竖看,他都是个十足的傻子。
2
他等了五年,他妈还在“娘家”住着。结果没等来他妈,却把他爸又等走了。他爸要去黑龙江的煤矿背煤,家里那几亩薄田出不了几个钱。他爷嗓子眼拉着风匣,嘶嘶喘气,骂:“你出门躲清静了,把个吃屎的傻子丢给我?你养的你丢给我?”
他爸耳朵不好用,几乎是个聋子。也不管他爷吼什么,拽开大步往巷子口走。进城的班车都在上午,也只有两趟。他爸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快到巷子口了,他爸回身吼他。也不是诚心吼他,聋子说话声都大。
他爸说:“回去,找你爷去。”
他爸转身接着走,他接着在后面跟。他爸放下行李卷,拽着他往回走,他不走。他爸拖着他进了他爷的院子,把院门从外面锁死。他爸刚往巷子口走几步,身后石墙上咕咚摔下一团肉。他爸尽管耳背,还是感觉到了,回头见他从墙头跌下来,脸跌破了,血顺着腮帮子流到了瘦长的脖子上。他爸气急败坏地要揍,巴掌都扬起来了,福子奶奶说:“桂花走了,你再走了,他不成了孤孩儿?”
桂花是他妈。
他爸说:“不是还有他爷?”
福子奶奶说:“还好意思说他爷,他爷眼里只有丝瓜。”
丝瓜是他叔的儿子。
他爸说:“也没办法呀?不能让个傻子拴住脚。”
他抱着他爸大腿不让走。他爸只好掰他的手,又粗又壮的大男人,竟掰不开。他的手让他爸掰得青紫,见了淤血。他爸也是疼,不掰了。
他爸说:“你不想让妈回来吗?爸是去给你找妈回来。”
他的眼睛忽地亮了,白眼仁少,黑眼仁多,鼻翼夸张地像蝴蝶翅膀似的煽动几下,手劲慢慢松开了。他爸拉着他的手,到马路的对面去等班车。跟他爸的身坨比起来,他像条直立行走的黑虫子。车来了,又走了,他站在原地,淹在腾起的烟尘里,白眼仁渐渐覆盖了黑眼仁。
他每天依旧坐在巷子口的石墙根儿,班车来了,照例把脖子抻成鹅颈。大雨瓢泼或大雪纷飞的天气,他爷把他关在屋子里,他用头把门板撞得要散板,头上肿起青包,接連几天不消。他爷只好用绳子将他绑在柱子上,等雨雪过去才放他出来。
又五年过去,他在巷子口前后等了十年。石墙根儿下当年他爸给搬的那块青石,让他的屁股磨去了棱角,磨得溜光,像在河套里让流水长久地冲刷过。他爸没有回来过,除了给家里寄钱的日子,他爷也很少提起这个儿子。村人说他爸在黑龙江又娶了女人,又给他生了个妹妹,叫毛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可这话没人跟他说,说了他也不懂。
村人问他:“你妈呢?”
他说:“回她娘家了。”
又问:“你爸呢?”
他说:“找我妈了。”
又问:“你知道你妈娘家在哪儿吗?”
接下来不论问什么,他都不再说话。不论谁问,他都只答那两句话,其余无话,哪怕是用吃食诱惑他,也休想让他说第三句。
3
这天他爷带他去县城接他爸,他眼里忽地有了光。在火车站,他没见到他爸,只从他叔手里接过一只匣子。他抱着匣子不走,嗓眼儿里积了痰水,咕噜半天,嘟囔:“爸。”
他叔说:“你爸在匣子里呢。”
他不知这古香古色的匣子是个什么稀罕物,更不知人高马大的爸怎会在匣子里。他爸在煤矿死了,是心梗。煤矿死人多是矿难,他爸偏死于心梗,矿上只给了万八块丧葬费。他是他爸的儿子,骨灰得他来迎。听说爸在匣子里,他歪着头,去看他叔,他叔在擦眼睛,他爷呢,也在抹着眼泪。
他竟笑了。
葬礼上许多事要他做。他叔几乎是拖着他去的墓地,给他爸打墓坑,按习俗挖墓坑得儿子挖第一锹土。出殡要打灵幡,这也是儿子干的,白花花的灵幡让他当成了纸花耍。匣子也该他抱,他爷怕弄散了,交给了丝瓜抱。丝瓜是侄子,临时充当了儿子。福子奶奶找他,他正在墙角剥糖纸。福子奶奶拉起他说:“还不去哭几声,你爸要走了。”
福子奶奶扯着他来给他爸跪下,要他哭。他左看看,又看看,咬着糖,没有半星眼泪。起棺前是摔牢盆。装烧纸的大沙盆子他叔塞给他,他痴痴地抱在胸前,用力极大,手背上的血管条条清晰。
他叔说:“摔呀?”
他还是那样端着看,不摔。
沙盆子是他爸给他焖饭用的。乡下煮米饭煮到八分熟,拿笊篱捞在沙盆里,用三块石头给沙盆当脚,从灶膛下扒出带火星的草灰铺在沙盆下,再吃这盆米饭便有了别样的香。他爸没去黑龙江前,常在灶膛门口用这个沙盆焖饭,饭焖好了,他爸给他盛一碗,从荤油坛子里舀一匙荤油给他拌。他是荤油拌饭养大的。endprint
牢盆不摔起不了棺,这葬礼就不能结束。他叔来掐他的脖子,他成了只缩脖鸡,但手上还是抱着沙盆不松手。按规矩,在牢盆离手时别人不能碰那盆,那盆只能从死者长子手里滑脱。他叔绕到他背后,做搂抱状,两只手钳住他的瘦胳膊。沙盆从他手里滑出去,不怎么他抬起了脚,那盆子砸在了他脚上。快入冬了,他还穿着他爸的大凉鞋。
盆子碎是碎了,他的大脚趾也裂了,流了血。棺前见红,是极不吉利的,他叔气得来抽他脖颈子。村人都劝他叔消火。他呢,一脸苦相,却没泪水。
柳木匠说:“这傻子真奇,没眼泪。”
村人想,他爸进了坟包,这回傻子该死心了。都看着巷子口。
第二天早晨,他踮着砸伤的脚,一瘸一拐地去了他爸坟地。他在坟地坐下来,坐了一整个上午。村人看着半山上坟前那团黑影,说:“这么看,这傻子没傻透腔,还知道他爸在坟里。”
等到了晌午,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山,从他爷家屋里端出一碗荤油饭,又来了巷子口坐在那块青石上,扒饭。有汽车声从遥远处传来,他会把黑细的脖子抻成鹅颈,直到看清那不是班车,才接着扒那碗荤油饭。
4
后来他迷上了种倭瓜,不往别处种,只往他爸坟地种。他爸死时年轻,属“少亡”,老规矩少亡者不能进祖茔。他爸的坟埋在后山半山腰儿。他跟他爸种过瓜菜,懂得挖坑埋土浇水。大冬天的,挥着把镐头,刨着冰土,把倭瓜籽埋在冻土里。还不忘了浇水,从山下摇摇晃晃提上一桶水,到了坟前剩下不到半桶。倒在冰土上水结成冰,他摔了好几跤,脑门儿又跌破了。今天跌,明天又跌,新伤加旧伤。等几天没出瓜苗,他刨开冰,冰碴四溅,看冰下的倭瓜籽,见籽没发芽,再埋上,又浇水。他爷病得很重,他叔又从来不管他,也就没人管,任他种去。
他提着空水桶下山,村人问:“种啥呢?”
他翻着白眼仁白了那人一眼,提着水桶,桄榔桄榔地走远。
村人说:“大冬天种倭瓜,看来真傻透腔了。”
从此他的生活变得很规律,上午去他爸坟场种倭瓜,中午捧一碗荤油饭,来巷子口等班车。冬去春来,几场春雨由细到粗,坟场上冒出了数不清的瓜苗。他提水上山,浇倭瓜苗,踩了两脚泥。
村人见他提水提得满头汗,也是好心,说:“这瓜苗再浇该浇死了。”
瘦胳膊青筋暴露,水桶坠得他胳膊在打颤。末了,他还是翻着白眼仁白了一眼,又提着水爬山。
村人说:“真是个傻子,说了也是白说。”
这倭瓜苗生命力倒强,没浇死不说,还长得一片绿。等倭瓜苗爬出了秧子,他爷死去了。他爷死时也翻了回白眼仁,指着地上站着的他,死死地捏了他叔的手。毕竟是亲爷,到底放不下这个傻瓜蛋儿。结束了他爷的葬礼,他叔要拖家带口去城里讨生活,要把他也带着,他却抱着一棵杨树不松手,指甲抠进树皮。班车司机等得不耐烦,催他叔上车。
村人说:“二栓你走吧,哪家也不缺一口饭,饿不死他。”
他叔给村上人作了揖,跺跺脚,气呼呼上车走了。
他成了孤孩儿。
5
某天,黑鱼媳妇想起个事,她说:“这傻子咋在他爸坟上种倭瓜呢?”
芦苇她妈说:“是呢,不种丝瓜,不种黄瓜,偏种倭瓜。”
黑鱼媳妇的疑问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呛呛来,又呛呛去,也没个答案。到了立夏这天,乡下人要蒸鸡蛋糕吃,是老辈儿传下的习俗。村人没忘了他,好几家人来送鸡蛋糕。他睡觉不知颠倒,吃饭没个饥饱,几碗鸡蛋糕撑得手脚乱抓。福子奶奶说:“这孩子不能吃了,再吃撑坏了,咱好心别办了坏事。”
黑鱼媳妇把碗从他手里夺出来,他也不喊不叫,只会翻白眼仁。接下来他打起了饱嗝,一个连一个,像鱼吐泡泡。后来是吐,一地黄,把黑鱼媳妇吓得不轻,请赤脚医生老张来把脉,老张说:“没事,撑的。”
给了一粒白药片,让他吃下去,好了。
虚惊过后都舒了口气,黑鱼媳妇又先说话了。
她说:“给这孩子起个名儿吧?别老傻子傻子的叫了。”
在场的都响应,这孩子该有个名字,总叫傻子,不傻也叫傻了。
福子奶奶说:“名字还用咱起,哪家孩子没名儿?生只耗子也该有个鼠名儿。”
福子奶奶这么说,大家想这孩子的名儿。大名没有,这孩子还没上户口,相当于黑户。那就想小名儿,乡下人生孩子爱起个贱名儿,贱名儿好养活,都往贱了想。这么想,还真理出了头绪,隔壁老朱说:“他爷老周头俩孙子,一个好瓜,一个癞瓜,二栓的儿子叫丝瓜,这个癞瓜叫倭瓜,我听大栓喊过。”
黑鱼媳妇一拍大腿,嗓子细着喊:“倭瓜?这么说这孩子不傻,他不是在他爸坟上种了一地倭瓜?”
倭瓜往他爸坟上种倭瓜,为啥,没人说得清。问倭瓜,倭瓜咬指甲不说话,饱嗝里还裹着鸡蛋糕的腥味。
外村人闻讯也来看倭瓜,都觉得这傻子稀奇。看来傻子不傻,有心。但看过倭瓜翻白眼仁,来者还是失望地摇摇头走去,在心里说:“还是个傻子。”
没人知晓倭瓜在坟上种倭瓜为了啥,这孩子迷上了这一窍。秋天倭瓜秧枯了,倭瓜切倭瓜,晒倭瓜籽,接着种,从老秋种到春来。夏天倭瓜秧长得最繁茂时,他躺在他爸坟上,把瘦长的身子藏在墨绿肥大的倭瓜叶子底下。
村人见此景,叹道:“这样也好,跟他爸也是个伴儿。”
6
村人在巷子口给倭瓜搭了遮雨棚,搭棚子的材料东家西家凑的,男人来了十几个,做瓦匠的三水领头,用石头砌了框,顶上罩了石棉瓦,还给弄来了一把椅子,可倭瓜不坐,他还坐那块磨得溜光的青石。饭轮班送,没人规定,渐成规矩。饭里还有菜,菜里还有肉片。可倭瓜还是爱吃荤油拌饭。
真快,他又等了五年,掰手指掐算,他妈桂花走了十五年。村人捕风捉影,说桂花又嫁了个煤老板,当了老板娘。也有说死了的,总之村上没人见过桂花。不过村上有外出做工的,村人都会嘱一句,要见着桂花,给她说一声。嘱咐的没说见着桂花该说什么。这份心都在村人心里藏着,这么多年了,不说也都知道该说点啥。
村人很少給倭瓜叫倭瓜,福子奶奶看着倭瓜叹息:“这傻孩子。”
接下去福子奶奶还会补一句:“要不傻,也该说媳妇了。”
不知从何时起,村人有了个习惯,每天下午班车由南驶来,多忙都会停下手里的活计,巴望着那班车能在小棚子前停下,从车上走下个叫桂花的女人来。endprint